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蝴蝶效應

2013-12-29 00:00:00季棟梁
北京文學 2013年1期

送奶工徐富貴無意中發現市長史國有“女兒”的秘密,引發了一系列官場騷動,他自己的生活一夜間也險象環生。先是被奶場辭退,并差點禍及正準備高考的兒子,幸好有朋友和善良人伸出援手。小說從一個特殊的視角透視官場奧秘,故事生動好看又耐人尋味。

1

從鳴春苑出來正要上車,旁邊閃出一個瘸子撲到車前。因為腿瘸,撲得太猛,平衡沒把握好,一身子就趴在了奧迪的引擎蓋上,史國著實嚇了一跳。辦公廳主任儲賢達和秘書江長如反應敏捷,立刻撲過去,將瘸子架到一邊,其他陪同調研的人員包括記者瞬間也都撲了過來,形成一道人墻,橫在了瘸子面前,把史國護衛起來。

那瘸子一條腿雖不給力,撲騰勁兒卻很大,想要沖破這道人墻。場面就有些像游戲老鷹捉小雞,不同的是一隊小雞們在護衛著老母雞。

瘸子喊著說:“市長,我、我……”

江長如逞能,想要把瘸子的胳膊撅起來,卻被瘸子一掄胳膊,甩了一個大跟頭。

儲賢達喝一聲:“你想干什么?”

登高區書記李兆廷也及時橫在瘸子面前說:“有啥事下午到區委找我李兆廷說。”

瘸子說:“我、我找史市長有事。”

史國反倒冷靜下來,顯得沉著練達,淡定從容。為官多年,視察調研中這種突發事件他已司空見慣了。要在平時,他也許會不予理睬,揚長而去,這種類似于古代的冒死攔轎上訪,背后的事件都牽牽連連非常棘手,在現場是無法答復和解決的。倘若你承諾了什么,以后將會十分被動,何況今日跟著這么多的記者。然而,今日他并不想立馬走人。他對李兆廷很不感冒,此人太勢利,眼里只有書記,再無別人。從內心來講,圍繞一個核心沒有問題,他并不反對,在官場上大都如此,他也是這樣過來的。可你得把握好一個度,不能因為圍繞一個核心而把所有人不當回事,傷了其他人的尊嚴。李兆廷做得太明顯,太過分,譬如跟他握手和跟書記握手時就表現得大不相同。跟書記握手李兆廷總是遠遠就伸出兩只手佝僂著腰一路小跑過去抓住書記的手搖啊搖,一雙小眼睛流溢著討好與諂媚。李兆廷本來個頭就不高,這樣他看書記時就是仰望了。可跟他握手時,一只手不說,不要說佝僂著腰,身子前傾也很少有過,筆挺地站在那里,就像是大領導接見小人物一般,倒像他的級別比別人高似的。更可惡的是有一回開大會,他和書記一同進會場,李兆廷竟然只和書記握過手后就像一條狗一樣夾著尾巴佝僂著腰緊隨書記進去了,不僅沒跟他握手,連看都沒看他一眼。他知道李兆廷有點背景,他的岳父曾經是省委常委組織部部長,不過那都是明日黃花,退了有五六年時間了。

瘸子雖然被人墻阻隔,卻并沒有放棄,他掙脫了被撅著的胳膊,還執著地一撲一閃,人墻就一閃一撲。史國就說:“不要攔他,讓他過來,聽聽他有什么冤屈和困難。我們下來就是解決問題的嘛,怕什么?”他要借這一件突發事件,敲打敲打李兆廷。

史國的口氣有些嚴厲,其他人就在遲疑中閃出一條路來。

那瘸子被人圍住時撲得很兇,讓出一條路來反倒慌張了,臉都脹紫了,粗重的喘氣聲像拉著風箱,頓了頓,勉強一拐一拐來到了史國跟前,說:“史市長,我、我……”

史國格外大度,平易近人,說:“老鄉,慢慢說,別緊張。”

“我是送牛奶的,你女兒訂了半年的牛奶,才送了兩個月,家里老是沒人,這都一個多月了,你看牛奶給您送到哪兒,要不我把錢給您退了。”

大約是由于緊張,又害怕被人驅趕打斷,瘸子是一鼓作氣把話倒完的,聲音很大,簡直是有些高亢,說完就大口大口呼氣。

一時間就像凝固了般寂靜,聽得見此起彼伏的呼吸聲。

瘸子的話就像一悶棍當頭劈下,史國瞬間休克了一樣,一陣呆癡。

江長如搶抓機遇要表現自己的忠誠,撲過去說:“胡攪蠻纏個啥?市長沒女兒,訂什么牛奶,你認錯人了!”

此時此刻,這話說得太不合時宜,聽上去不像是在阻攔,倒像是故意的重復、強調或者引誘、挑逗。

瘸子卻很執著,說:“我沒認錯人,在他女兒家我碰見過好幾次。”

還是儲賢達反應敏捷,上前去攥住瘸子的胳膊,咬牙切齒說:“聽著,市長非常忙,知道嗎?不要糾纏市長,有啥事跟我走,跟我說,我保證百分之百給你解決。”說著,拽著瘸子邁開大步往僻靜處去。

儲賢達生得高大孔武,雙臂若椽,瘸子又一條腿不給力,被拽著就失去了自控能力,跟頭流星的,完全像一件東西被拖著走。儲賢達回頭揮揮手說:“你們抓緊時間陪市長去下一個點,別耽誤了。”又對史國說,“市長,你先走,這里交給我了。”

先走?三十多名干部,省報、省臺、市報、市臺等媒體的七八位記者,四十多人的隊伍,個個目光猜忌,兩耳高豎,神情曖昧,這種情況下要是慌然離去,無疑是為瘸子的話提供了最有力的佐證。城隍廟里著了火——小鬼的嘴里都冒煙,那樣用不了一個小時,全市會沸沸揚揚地傳播“市長和他女兒的故事”。

史國點了根煙,抑制抑制自己的心緒。他已經從腦海里把這個一瘸一拐的家伙搜索了出來,在陶玉那里他確實碰見過這個送牛奶的,因為是個瘸子,記憶就很準確,不容置疑。還是不夠謹小慎微啊,正因為瘸子實在太渺小了,他并沒有把他當回事。

幾十年官場的歷練,練就了史國快速應變的能力,他往后抿抿頭發,面帶微笑,對儲賢達說:“把他帶過來,帶過來。”

儲賢達遲疑著說:“市長……”

史國揮了一下手說:“帶過來,帶過來,我問問他。”

儲賢達只能將瘸子帶回來,推到史國前面,不過他的雙手還緊緊抓著瘸子。

史國擺擺手笑著說:“放開,放開,他不是恐怖分子,你小題大做了。”

儲賢達撒開了手,史國看著瘸子,哈哈大笑,說:“我女兒有多大了?”

瘸子說:“我、我不知道。”

史國又說:“我有好幾個女兒,不知尊駕給送牛奶的是哪一個?”

瘸子垂著頭說:“我、我不知道。”

史國笑著說:“這事有意思,很有想象力嘛,難怪有人撰文說當官要有想象力,為達目的是不惜用江湖上的旁門左道啊。這換屆還有一年的時間,就開始做起手腳來了,給我女兒送牛奶,直接說嘛,給我的情人、小蜜、二奶、小三送牛奶。我倒想有個女兒,女兒是爸爸的貼身小棉襖嘛。”之后釋然一笑,拍拍瘸子的肩膀說:“老鄉,江湖險惡,連你也卷進來,難怪有人說中國是個政治大國,連農民都會搞政治。”

瘸子已經給嚇壞了,兩條腿不停地倒換著重力點,看上去就像是鳧在水上,一起一伏的。

史國猛然一回頭,臉色凝重,聲音粗壯:“太拙劣了!馬克吐溫《競選州長》許多人都學過的吧,現在有了現實版的,用在了我的身上了,娘稀屁。是美國上個世紀的事,能不能有個新花樣,來點中國特色,這想象力也太弱智了。”史國愛用蔣介石的口頭禪“娘稀屁”來表達自己的憤怒。

史國到了車跟前,又回頭說:“怎么不抱個孩子來說是我的私生子?賢達,你給我查查,好好查查,把背后的人給我揪出來,我就不信正不壓邪。”

史國上車后甩上了車門,差點夾了來關車門的司機的手,平時車門都是司機開關的。

登高區的領導們還在猶豫,副區長朱燦說:“你們走,我和儲主任留下來。”

儲賢達明白他們的顧慮,擔心瘸子抖了他們的什么底,就拍拍朱燦肩膀說:“朱區長,你和書記陪市長抓緊時間去下個點吧,別誤了調研,讓點上的同志久等。不會有事的。”

車隊離開之后,儲賢達扯著瘸子來到一個僻靜的墻旮旯,將徐富貴抵在墻上說:“你想干什么?”

瘸子頭上的汗水不像是滲出來的,而像是被大雨淋過,他一把一把不停地抹著甩著,結巴著說:“大、大哥,不,不,領、領導,市長女兒訂、訂了半年牛奶,每天六斤,才、才送了兩個月,她、她人老是不在家,我、我找市長的意思要、要是搬走了給個新地址,我、我把牛奶送新地方去,要、要是去了別處就把錢、錢退了,六斤牛奶哩。”

儲賢達四下看看,他并不是想把瘸子怎么樣,而是想弄清楚這件事情。無論從自身出發,還是從史國的角度出發,他必須掌握這件事情的真相實質。他上上下下打量過瘸子,斷定了瘸子是誠實的,沒有說謊,就說:“你叫什么名字?”

徐富貴說:“徐富貴。”

儲賢達說:“給哪個公司送牛奶?”

徐富貴說:“大黃奶牛場的。”

公司他沒記住,只記住了大黃奶牛場。

大黃奶牛場儲賢達是知道的,是葉明川的,在城外董莊,每年免費給市上主要領導供應鮮牛奶。葉明川跟他也是多年老關系了,但他還是繼續問:“大黃奶牛場在哪里?”

徐富貴說:“城外董莊。”

儲賢達說:“身份證。”

徐富貴掏出身份證遞過來,一雙手哆嗦得就像帕金森癥患者。儲賢達看過后說:“你怎么知道訂牛奶的是市長女兒?”

徐富貴說:“我在市長女兒家見過市長。”

儲賢達說:“碰見市長幾次?”

徐富貴說:“有五六次。”

儲賢達說:“你怎么知道他是市長?”

徐富貴說:“我聽到他女兒叫他史大市長,在電視上也常見,就認下了。”

儲賢達咬咬嘴唇說:“市長女兒住在哪里?”

徐富貴說:“桃花塢別墅D區D座。”

這與儲賢達掌握的信息相同。儲賢達的姐夫就住在桃花塢別墅區,給他說過在別墅區里好幾次看到了市長。

儲賢達說:“市長女兒叫什么名字?”

徐富貴說:“不知道。”

儲賢達說:“她訂牛奶你連她的名字都不知道?”

徐富貴說:“她只說叫她DD。”

儲賢達皺皺眉頭說:“DD?哪兩個字,會寫嗎?”

徐富貴身上有筆,因為送奶的時候,會有人訂奶,奶牛場給每人配發了一支筆。徐富貴掏出筆在手掌上寫了“DD”兩個字,并說:“這、這可能不是她的真名字。”

儲賢達笑笑,說:“好了,牛奶不用送了,你走吧。”

徐富貴說:“不送了?那我得給退錢。”

儲賢達掏出二百塊錢來塞給徐富貴說:“錢也不用你退了,留著你自己花,不會有人找后賬,我就是市長的管家,你走吧。記住,一、以后別再找市長;二、別提給市長女兒送過牛奶;三、誰再問起就說認錯人了。記清楚沒,要是讓我聽到你在外面胡說,就沒今天這么客氣了。”

盡管頭皮發麻,渾身發抖,但徐富貴還是追問一句:“市長到底有沒有女兒?”

儲賢達翻了徐富貴一眼說:“咋?想出事?管住你的嘴!”

儲賢達上車走了,徐富貴捏著兩百塊錢站在那里發起呆來,直到一些人開始圍過來,這才慌忙騎了三輪摩托走了。

2

盡管一場驚嚇差點掉了魂兒,可等到返回牛場的路上,徐富貴心情已經平靜了,開闊了,牛奶不用送了,也不用退錢,那管家一看就是個說話算數的人。像棉花一樣壅塞在心里糾纏了他一個多月讓他吃不香睡不香的事竟這么輕描淡寫地了結了,還發了二百塊錢的意外之財。二百塊錢,可是他送五天牛奶的錢,可不就是意外之財!徐富貴心情大好。

這件事要從三個多月前說起。

徐富貴每日分別為五個小區送牛奶:榮寶園、桃花塢、福興源、鑫晶、鳴春。這活他已經干了兩年。他摸索出一條最節省的線路——從福興巷進去,穿老牛巷,由井巷出來,再從杏桃巷進去,趙家巷出來,最后出胭脂巷,到光大街,至9點,牛奶就送完了。回到奶牛場,睡一覺到中午,吃過飯,下午喂牛。

三個月前的一天,徐富貴在桃花塢被一個女子攔住了。那女子神情倦怠,沒有上妝,趿著拖鞋,披一件薄衫,顯然是為了訂牛奶才從床上爬起來。正是八點鐘,陽光最好的時間。陽光下那女子真是白嫩水靈,徐富貴癡呆了,心里說村里人說這女娃水靈,那女娃水靈,人家這才叫水靈。

女子指著他摩托車上的塑料桶說:“那一桶奶是多少斤?”

徐富貴說:“六斤,也就是三公斤。”

女子打了一個哈欠,說:“從明天開始你每天給我送這么一桶奶吧。”

訂出去一斤牛奶有一毛錢的提成,對徐富貴來說,這是天大的好事。徐富貴的腦子里飛快地計算著,一天就是六毛,一個月就是十八塊,要是訂一年,就是二百一十六。因為心里在算賬,徐富貴表現出來的就有些遲疑。

女子皺皺眉頭說:“怎么?不想送?”

徐富貴忙說:“送,送送。”

“七點以前,準時送到門口。”

“嗯嗯嗯。”

“不要袋裝的瓶裝的,就要這種桶裝的,最好是從牛乳房上直接擠到這桶里的,嘻嘻。”

“嗯嗯嗯。”

“不許摻水,不許摻三聚氰胺,否則我就投訴你們,罰得你們傾家蕩產。”

“嗯嗯嗯。”

“D區D座。”

“嗯嗯嗯。”

女子就笑了說:“你是啞巴啊,只會嗯嗯嗯。”

徐富貴說:“嗯嗯嗯。”

那女子就把眼睛笑得月牙一樣,說:“你別光嗯嗯嗯,能找到嗎?”

徐富貴點著頭說:“找得到,找得到。”

女子說:“記住,七點以前送到,明天我給你錢。”

第二天,六點五十徐富貴把牛奶送到,進了大廳,金壁輝煌的,徐富貴眼花繚亂,心里說皇宮也不過這樣吧。女子訂了一年。算了錢,女子付了錢說不用找了。徐富貴又多得了16塊錢,千恩萬謝的。要填個單子,那女子嘻嘻一笑,說就填DD吧。徐富貴愣了一下,心里說世上哪有叫這樣名字的?他小的時候,莊子里第一回去了汽車,汽車一打喇叭嘀嘀嘀嘀,他們把汽車叫嘀嘀嘀嘀。女子拿過筆寫了“DD”,嘻嘻一笑說:“這個名兒真好,以后我就叫‘DD’了。”

回去的路上,徐富貴很是開心,叫一聲“DD”,嘻嘻一笑,叫一聲“DD”,嘻嘻一笑。他還這樣想,他兒徐鵬把書念成了,就能娶像“DD”這樣水靈的女子,心情就更好了。

徐富貴得踅摸出另一種走法。摸索了兩天時間,在不耽誤別人喝牛奶的情況下,六點四十左右,徐富貴就準時站桃花塢D區D座門前了。摁過門鈴,門“咔嗒”一聲,徐富貴推開門將牛奶提到客廳,就退了出來,把門帶上。徐富貴怕人家嫌惡。城里人對他這樣的人總是嫌惡的。

送了兩周,除了“DD”,在這棟別墅再沒見到別人,也看不出另外有人的跡象。徐富貴有些納悶兒,一個女子訂六斤奶會干啥?一個人肯定是喝不了,送了兩年牛奶,他也知道一個人一天一斤牛奶就夠了,喝多了反而不好。可牛奶不喝又能做啥?回到奶牛場和馬皮說起來,馬皮撇撇嘴說,沒聽過洗面奶啥的?土八路,城里人不光喝牛奶,還用牛奶洗臉洗澡,她肯定是用牛奶洗澡。徐富貴說用牛奶洗澡?馬皮說,城里女子都用牛奶洗澡,要不咋個個白嫩得一掐能掐出水來?徐富貴就想,怪不得“DD”那么白嫩水靈,原來是在牛奶里泡著。馬皮揶揄徐富貴說,你呀白活了,啥時你破個財,去洗回桑拿,專門有牛奶浴,還有媽媽浴哩。徐富貴心里揶揄馬皮說,三十多歲了連個婆娘都沒娶過,兒沒兒女沒女的,誰白活了?但他懶得跟馬皮打嘴仗,他心里幸福著哩。

直到第三周的星期三,徐富貴提著牛奶進門時,與一個男人撞了個滿懷,徐富貴忙往一邊閃,抱歉地看著那男的,等人家發火。那男的瞥了他一眼,卻沒有發火,戴上墨鏡走了。那男的國字臉,雙眼皮,梳一個大背頭,黑亮黑亮的好不精神。徐富貴想不是官老爺就是大老板,便感慨這父女倆真是幸福。也只是感慨感慨罷了,這世上他不如的人實在是太多了。

給“DD”送了兩個月牛奶,這個男人徐富貴碰見過五六次。雖然“DD”家一進門裝了一道玻璃墻,把大廳與門隔開了,玻璃是毛玻璃,糊麻麻的只能看個影兒,但正對著門的墻上裝了一面老大的鏡子,把大廳里一切都映照進去了,一開門就能通過鏡子看到大廳的一切狀況。有一回,他從鏡里看到“DD”正猴在那男人背上,雙手擰著那男人的耳朵,那男人就像一頭驢在地毯上轉圈圈。徐富貴心里說這么大了還撒嬌,把老子當驢騎。出門時就聽“DD”咯咯咯的笑著叫著:“都來看吧,史大市長讓我當馬騎。都來看吧,我把史大市長當馬騎。”徐富貴心里很激動,原來是市長家,他竟是給市長女兒送牛奶。

回到工棚打開電視,選臺時徐富貴看到了那男人,正坐在電視里講話,前面擺個牌子,寫著“史國”。徐富貴揉了揉眼睛,細細端詳過一番,斷定就是他在“DD”家見過的那個男人,這證實了他確實是給市長家送牛奶。雖然市長跟他扯不上一點關系,但他還是很激動很自豪,在老家,不要說是縣長,就是鎮長跟誰握個手誰都激動自豪多日哩。

從這天起,徐富貴喜歡看新聞了,只要看到史國市長,他就激動自豪。有一天,正看新聞,小黃進來了。小黃說,嗬,看起新聞來了,你看得懂看不懂?徐富貴沒有說話,他還在盯著市長看。他不喜歡小黃,初中沒上完就不上,頭發染得花花綠綠的,穿個衣服到處是口子,像個混混,已經沾染上了城里油嘴滑舌的習氣。大黃有了點錢還是那樣,沒燒到哪里去,他先就燒得沒大沒小的,再有錢,該尊人的地方還是要尊的。可小黃偏偏就愛來這工棚里晃蕩,他知道小黃是在他們跟前顯擺來了,小黃一走,馬皮幾個就罵燒包。不過見到小黃,他就想到自己的兒子,想到自己的兒子他就把小黃不當回事,眼里就沒小黃這個人。

小黃說,看得這么認真,就像那是你家親戚一樣。徐富貴說你還別說,我真認得他哩。小黃把一口煙吹到徐富貴的臉上說,人家是大市長,天天在電視里,誰不認得?學會吹牛了,要這么說我還認得國家主席,重要的是人家認識你。一件讓人激動的事讓小黃這么一攪擾,一點意思都沒有了。小黃掏出煙來,抽了一根自己點了,咬在嘴里說,給你們講個段子?沒人理會他,煙酒不分家么,要是大黃,會一人散一根的。小黃說,有一個女記者去一家奶牛場采訪,她問奶牛場老板,請問牛為什么會得瘋牛病?奶牛場老板說你知道牛一天要擠3次奶嗎?女記者說,這跟牛得瘋牛病有啥關系?奶牛場老板說那你知道牛一年才交配一次嗎?女記者說這又跟牛得瘋牛病有啥關系呢?奶牛場老板說,你想一天被摸3次奶,一年才做一次愛,甭說是牛了,你會不會瘋?女記者說,那他媽的我早瘋了。說完小黃哈哈大笑。馬皮幾個也笑。笑過,馬皮說這是說你爹吧,你狗日的這么說你爹。徐富貴沒有吱聲,覺得這娃太不懂事了,他得和大黃說說。小黃卻沒完沒了,說我再講一個。這時大黃進來了。

大黃要是閑了沒事,喜歡來工棚里坐坐,和他們諞諞閑,都是一個村上長大的,自然有不少話說。大黃說,說啥哩?笑得這么開心。馬皮說,說你哩。小黃卻岔開話題,指著徐富貴說,他說他認識市長,哈哈。徐富貴說,你這娃咋這么說話,我不是那個意思。小黃說那你啥意思?徐富貴說我是說我給市長家送牛奶哩。大黃說真的?徐富貴說,那六斤牛奶就是他女兒訂的。大黃說他女兒訂的?市長一家都喝我們牛場的奶,早知道就不該收他的錢。徐富貴說,人家有的是錢,住別墅,家里跟皇宮一樣,在乎幾個牛奶錢?大黃笑笑說,是啊,人家是大市長,會沒錢?鬼都不相信。

兩個月后的一天,徐富貴按了門鈴,門鈴嬌滴滴地說,主人不在家,您請回吧。徐富貴愣在那里,等了一會兒又按了一次門鈴,門鈴里依然是那嬌滴滴的聲音。徐富貴不敢再等下去,耽誤了給其他人家送牛奶,人家會投訴的,被投訴是要罰款的,錢上吃虧。牛奶送完后,徐富貴又來到“DD”家按響門鈴,還是那嬌滴滴的聲音,就想或許“DD”有事出門了,一會兒就會回來。徐富貴在摩托車上睡著了,一覺醒來已經快中午了,“DD”還沒回來,再等下去就要耽誤午飯和下午喂牛,只能回去了。可這六斤奶咋辦?這么熱的天,放是放不住的。想來想去,只能自己喝了。奶牛場每天的早餐是一個饅頭,一根油條,一袋榨菜,二斤牛奶。本就喝了二斤牛奶,六斤奶喝下去肚脹如鼓。

接下來幾天,“DD”都不在家,徐富貴就受不了了。六斤牛奶他實在是喝不了,只能將剩下的倒掉。他想對大黃把事情坦白了,可又有些不甘心,一年的提成就二百多塊,他都已經存銀行了。錢就是這樣,往進裝容易,往外掏心疼。他想“DD”只是出遠門了,最多一周就會回來,因此每天抱著明天就回來了的想法支撐著。就這么一個月過去了,“DD”還沒回來,他就有些支撐不住了,而每天把白花花的牛奶倒進溝渠里更讓自己覺得造罪,更要命的是怕“DD”回來會找后賬,那是要賠錢的。奶牛場有規定,給客戶造成損失由個人賠償,并設了舉報電話,誰要是被投訴了,要加倍罰款的。他心小,一件事就能把胸膛塞得滿滿的。他有些后悔,不該貪圖那點提成,該把實話給大黃說了。現在要給大黃說,受罰賠償都不是啥事了,重要的是讓大黃看不起他,在大黃眼里他成啥人了,他一個瘸子,大黃不嫌棄,給了他一份工作,他還這么背后搗鬼。就想再堅持幾天,或許明后天“DD”忽然就回來了,只要“DD”回來,他把一個多月的奶子給人家折算成錢補上,就啥事都沒有了。人就是這樣,占小便宜肯定要吃大虧的。

一天,徐富貴在電視里再次見到了市長,忽然生出一個主意,去找市長,找到市長不就找到“DD”了?于是,送完牛奶,徐富貴就往市政府來了。他從未進過政府,以為和普通地方一樣,沖著大門就往里走,結果被站崗的門衛攔住請他出示證件。他只有身份證,掏出來遞過去,門衛看了一眼指著旁邊一間房子說,請到那邊去登記。他來到登記的窗口,人家問找誰?他說找市長。人家把頭從窗口探出來打量了他許久說有約么?他說沒約。人家說那請回去吧。徐富貴說我找市長有事。人家面無表情說找市長的人都有事。然后就不理會他了。他沒想到政府的大門這么難進,市長這么難見,好說歹說糾纏了半天,人家就是不讓進,他就決定在大門外等,每天送完牛奶就來等。連續幾個上午,沒等到市長。那天來了一群上訪的,是些農民,也有一個瘸子,是一個老漢,他遞了一根煙,和老漢說起來,老漢說在這里哪里能等上市長,市長出進都坐在車里,那車里面看得清外面,外面看不清里面,他們看見你躲得比誰都快。靠等是見不上的。而且這大院有幾道門,他走哪個門都不曉得。徐富貴就沒了招數。

這天,徐富貴送完鳴春小區的牛奶,沒想到就和市長碰上了。徐富貴一看跟著市長有一大群人,前呼后擁,氣勢很威武,有些怯場,就一直尾隨著逡巡著,看到市長向著小車走去,這才一急撲了上去。錯過這次機會,他就不知道在哪里能找上市長了。

徐富貴沒想到闖了這么大的禍,差點讓人逮捕了,他覺得那些人一開始就是要逮捕他,他聽到一個說要打110。不過總算是有驚無險,一切都過去了。經過“老寡婦醬骨頭館”時,徐富貴停頓了一下,看看腕上的電子表,明天正好是周末,就決定把兒子叫出來大吃一頓。兒子在一中上高中,馬上就要升高三了。每個月他會把兒子叫出來大吃一頓,自己也會要二兩或半斤裝的燒酒犒勞一下。盡管這個月他們父子已經大吃過一頓了,可他想再吃一頓。老人有話,意外之財要打個尖才能留住,這二百元當然是意外之財,是該打個尖的。

3

離開鳴春小區,史國覺得這個突發事件就像一塊石板壓在胸口,血壓立馬升高,心跳也加速了,喘氣都有些困難,吃了一顆“倍他樂克”,閉目做著深呼吸。

視察也好,調研也罷,都是被人家牽著鼻子的wMvDFxNaQkJw8fRXOhF0zQ==一個過程。通知一下,人家就開始選點安排了,接待手冊一出,白紙黑字,安排了的點就都得走完。要是平日,史國可能借故就走了,視察調研么,走了也就走了。可今日他就不能走了。

到了福盛園小區,史國找了一個僻靜的地方給陶玉打了個電話,問桃花塢那套別墅處理了沒有?陶玉悄聲說,已經脫手了,凈賺58萬,嘻嘻。他說那就好。陶玉說,老公,咋了?出事了?史國皺皺眉頭悄聲說烏鴉嘴,隨便問問。陶玉說是一個朋友的朋友出的面。史國說好好。陶玉說晚上晚上晚上。陶玉就是這樣,通過重復表達強烈的愿望。史國說嗯嗯嗯。

福盛園小區的點看完又看了兩個點,就正午了。史國原本打算不參加登高區安排的午宴,他要駁一駁李兆廷的面子,現在只能改變主意。盡管在鳴春小區的那一番說辭冠冕堂皇,甚至義正詞嚴,可他知道許多人都是半信半疑。如今官員都是眾矢之的,只要是有關官員的事,即使是聽上去像天方夜譚,但人們依然信以為真。況且今天除了市區兩級各部門幾十號干部,還有省報、省臺、市報、市臺的七八名記者,記者那張嘴可從來都是無遮無攔的,而且都是微博主力傳播者。這事處理不好,那可就要滿城風雨了,時下正在關鍵時期,因此還需要在酒宴上繼續澄清漂白。

座位都擺放著名簽,史國掃了一眼,記者全安排在另一桌。他對李兆廷說,把省報、省臺的記者安排到這桌來,人家是省上的,我們是市上的,是我們的領導層面上的,怎么能這樣安排?安排到我旁邊。李兆廷立馬就調換了座位。市上的記者可以看作是他的下屬,省報、省臺的可不是屬于他管的,這些人很看重這個,況且今天情況特殊。不過他對記者一直很好,這倒也不會引起別人的猜忌。一一落座后,史國和幾位記者談笑風生。儲賢達還沒有到,李兆廷滿臉堆笑請示等不等,史國沒有回答,他掏出手機正要給儲賢達打電話,儲賢達走了進來,史國笑著說:“你倒比我架子大,讓李書記恭候你,這可是李書記的地盤。”

儲賢達抱抱拳說:“各位,對不起,對不起。”

按說應該由李書記來個開場白,宣布開宴,可史國沒給李兆廷這個機會,而是端起酒杯說:“各位,民以食為天,吃好,喝好了,多余的話不說,一切盡在酒中。”說著一仰脖干了,還把酒杯底兒朝上,比劃著幾位沒喝的全喝了。酒宴就開始了。

史國吃了口菜,斜了儲賢達一眼,儲賢達就走過來附在市長的耳朵上說:“市長……”

史國說:“你大聲一點,大家都豎起耳朵等著聽哩。”

儲賢達明白史國的意思,左右環顧一下,說:“情況基本明白了……有人……”

史國說:“你怎么吞吞吐吐,莫不是調查出了我真有個女兒?”

儲賢達說:“市長真會開玩笑……下去我給您詳細匯報吧,現在……喝酒。”

史國哈哈大笑說:“一個送牛奶的瘸子都關心政治了,政治文明很顯成效嘛。好吧,娘稀屁,正是應了官場如江湖,這樣下作的手法都玩得出。不過,這家伙還是有創意,有想象力的,”

史國說到這里,端起酒杯拍拍李兆廷的肩膀說:“李書記,登高區老百姓的素質高啊,這都是李書記治理有方啊。”

李兆廷站起來,說:“市長,我自罰三杯,是我們工作做得不扎實,考慮得不周到,驚嚇著市長了。”說著連喝了三杯酒。

史國把李兆廷摁著坐下說:“驚嚇著我了,我有什么可驚嚇的?”

李兆廷忙說:“市長,我口誤,是驚擾,驚擾,我再自罰三杯。”

說著又端起酒杯要喝,副區長朱燦站起來說:“書記,我替你喝了。”

史國臉上掠過一絲不快,說:“朱副區長很能喝啊。”說著抓過酒瓶,“服務員,上口杯。”

李兆廷說:“我喝,我喝。”

史國說:“你喝你的,他喝他的,我喝我的。”

史國明白他現在是代市長,之所以“代”是由于差投票一個環節,取“代”是需要投票的,這時候不該和人較勁。可今天他必須較這個勁,要表現出自己的威勢,否則別人就會以為他心虛。

服務員拿來的口杯是泡菜的杯子,這正合了史國的心意,他親自斟了滿滿一口杯,遞給朱副區長,倒了三小杯遞給李兆廷,倒了一小杯自己端了,說:“能者多勞,能者多勞,我高血壓,心臟病,意思一下就行了。”

朱副區長面露難色,這一口杯至少也有半斤,史國說:“朱區長,你看我和李書記兩個陪你哩。”

李兆廷說:“喝吧,這是市長賜的酒,賜酒等于賜福。”

朱副區長一仰脖兒“咕咚咕咚”灌了下去。

李兆廷喝了三杯,史國端起酒杯想想,把酒杯遞給儲賢達喝了。

打一巴掌還得給塊糖,這是一門不可或缺的領導藝術。史國給朱副區長搛了一條紅燜小鯽魚說:“朱區長,忠心可嘉,快吃點,壓壓酒。”又搛了一條紅燜小鯽魚給李廷兆,“李書記,有這樣的虎將,工作還有什么難度?好好培養。”

朱副區長臉和脖子都紫了,晃晃悠悠斟了一口杯酒說:“市長,我再喝一口杯,謝市長賜酒之恩。”

史國一拍桌子說:“好,爽快,我陪一個。”

朱副區長喝完第二口杯,就趴在桌子上不省人事了,最后被人攙了出去。

史國說:“酒量不大么,一看就是個實誠人。”

于是大家繼續喝酒,史國敬了一圈酒,點了根煙說:“安排在我調研的點上,忽然撲出來攔截住我,當著幾十號人的面說市長你女兒這長那短的,各位長見識了吧。既然官場如江湖,那么就不能壞了名頭,真正的江湖高手是需要一個好名頭的。還有一句很有名的網絡語,哥不在江湖,但江湖上卻又有哥的傳說,一語中的啊。奉勸各位,以后此招斷不可用啊,來,為這句話干一杯。”

史國舉起酒杯站起來,其余的人也都站起來舉著酒杯,不說話,看著史國。史國又說:“不過,這事有一點不完美,誰都知道我就一個兒子,應該說成是我的干女兒,我也過過干爹的癮。哈哈,喝酒,共同干一杯。”

共同干了一杯酒,史國說:“賢達,我需要一個交代。”

儲賢達點點頭說:“市長放心。”

下午一上班,儲賢達進了史國辦公室,史國扔給儲賢達一根煙說:“賢達,那瘸子什么情況?”

儲賢達說:“大致情況搞清楚了,是城外董莊一家奶牛廠的送奶工。”

史國說:“城里人還是鄉下人?”

儲賢達說:“鄉下人,來自偏僻山村。”

史國點點頭說:“噢。”

儲賢達說:“他認錯人了,嚇壞了,抖得像一片秋風中的樹葉。”

儲賢達斟酌再三只能這么說。

“認錯人了?”史國擺擺手說,“賢達啊,說實話吧,這事不管是那瘸子認錯人了,還是背后有什么企圖,當著那么多人的面喊出來,落在咱們身上,就不是認錯人了那么簡單。用那句俗話說,一屁股坐在狗屎堆上,不是你屙下的也是你屙下的,而且人們是寧會信其有,不會信其無。官員現在是眾矢之的,一點不慎,就會風生水起,產生蝴蝶效應。”又說,“蝴蝶效應你知道不?”

儲賢達說:“略知一二。”

史國這樣說話,儲賢達心里就極其不悅了。儲賢達明白,這只是一個非常偶然的單純的突發事件,沒有任何的政治背景,就是有人要搞政治陰謀,也沒有人弱智到雇用一個見了官員就發抖結巴的送牛奶的。這史國心里清清楚楚,而且也知道他心里對這件事的認知程度。儲賢達也能理解史國如此看重這事,遇上這樣的事,任何一個人都會竭盡全力掩蓋真相,將整個事件的影響化解到最小程度。當然也要預防有人抓著徐富貴做文章,把一個偶然事件變為政治事件。這都沒錯,但是,面對自己的辦公廳主任,史國卻猶抱琵琶,遮遮掩掩,這讓儲賢達很不舒服,有些窩火。顯然,史國到現在依然還沒有把他當作自己的人,他還沒連上史國這條線,還站在史國這個圈子之外。倘若是自己的人,史國會請他坐下來商討一個將整個事件的影響化解到最小程度的最佳的解決方案,會大明大白地交代指示他去做。

史國說:“如果傳出去,會被別有用心的人利用,那咱們就會有大麻煩,當下正是你我的關鍵時期,雖然現在到處都說作風問題不是問題,但對于咱們官員來講,作風問題依然是重要問題,而上面對于這類問題是從不需要捉賊捉贓捉奸捉雙這樣的證據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儲賢達點點頭說:“明白,市長放心,翻不了天,壓得住。”

儲賢達盯著史國,心里窩火極了。倘若在平時,史國和他說話說到“咱們”“你我”這個份上,那他會感激與欣慰的,可現在他一點感覺都沒有。史國調到云水市時,他已經做了一任辦公廳主任。史國做了代理市長后,卻表現出了想換他的意思,曾暗地里物色過幾個人選,和書記溝通時,書記說不急么,馬上換屆了,到時候一并調整。新官上任更換老的班底,把譬如秘書、司機,包括秘書長、主任等貼身的人換成自己人,在政界這像法律法規一樣正常。但是,史國調到云水市起初是常委、常務副市長,作為辦公廳主任,雖然史國不是他服務的核心,但史國將來接市長的勢頭很明顯,明眼人都看得清楚明白。因此,在史國身上他投入精力可以說超過了市長,竭心盡力,小心呵護。可史國做了代理市長卻要換他,這說明他赤誠忠心地幾年服務并沒有得到應有的回報,他能不窩火?但他窩火也只能窩火,官高一品壓死人,等級森嚴的官場就是這個樣子。

史國說:“賢達,這事不簡單哩,你必須給我一個圓滿的交代。”

儲賢達說:“明白,市長放心,我會處理得讓您滿意。”

史國撓撓頭說:“這事不可以掉以輕心,風起青 之末,尤其是如今的微博可不是一片凈土,更是不可小視。”

儲賢達已是兩屆的辦公室主任了,馬上要換屆,肯定是要動,可是動得好與壞,史國是起到決定性作用的。可史國至今未跟他談過,這時間史國說“當下正是你我的關鍵時期”,顯然是一種暗示,卻又帶著脅迫的味道。他也只能表現得更誠懇和虔敬。

史國站起來說:“山區農民嘛,小農意識,你去處理處理吧,不要太強勢,要籠絡他們。”

儲賢達說:“明白,明白。”

回到辦公室,儲賢達自言自語罵出一句“娘稀屁”,抽了一根煙,給食品藥品監督管理局局長程玉清打了電話。能管奶牛場的部門很多,之所以選擇食品藥品監督管理局,是因為程玉清是他的妻弟,這種事當然還是需要親信去辦。要說他親自跑一趟也行,大黃奶牛場是葉明川的,多年交情了,只是一方面他不想糾纏得太深,像史國這667ae05b244bc559cb3b2d07a48b57e9樣善于運作的領導干部,是可以用前途未卜來形容,一旦倒臺,難免會把他牽扯進去,雖然他們的關系并不是很親密,但粘上了就是個污點,競爭對手就會拿這事做文章。官場就是這樣,只要你在場,永不缺對手。市長牛八玉栽了跟頭就把辦公廳主任劉遠達帶進去了,因為有幾個關鍵的曖昧的場合,劉遠達都在。要c1340ea77f4446133178f1f760a1ddf0說也真是滑稽可笑,主任本就是領導的跟班,職務所在,職責所在,但事出了,人就有話說,劉遠達就落了個失察失職監督不力處分。這聽上去就像是笑話,可到了現實中就是事實,一個跟班去監督領導,除非腦袋讓門夾了。用人們的話說是上床打老婆,不想干了。盡力配合還尚嫌不夠默契,你監督試試,不要說是監督,就是不同意才說了一半,人家就打發你走路了。只要劉遠達一有機會,競爭對手就拿這處分說事,匿名信雪花一樣,搞得劉遠達很是郁悶,原地踏步一直踏到退休。另一方面葉明川至少有半年多沒跟他聯系了。葉明川以養奶牛起步,后來進入房地產領域,發展得如日中天。去年圈下一塊地,想修改一下用途,通過他想請史國吃飯。他請過史國,史國卻沒給他這個面子,說過段時間再說吧。但凡這種事本就很敏感,史國以后不提,他也不好再說。可這個家伙竟然這么長時間不跟他聯系。

程玉清來后,儲賢達說,大黃奶牛場有一個送奶的瘸子叫徐富貴,攔了市長調研的車隊,搞得市長下不了臺,市長很生氣,你告訴奶牛場老總,快點打發瘸子回鄉下去。

盡管程玉清是自己的小舅子,但他也不能告訴真相。針尖大的窟窿進來斗大的風,少一個知情人就降低一個傳播點,一個風源點,少一只蝴蝶的翅膀。一個事件能造就一個人,也可以毀了一個人。這件事對他無疑是一個考驗,事關他下一步前程。他不能馬虎,官場是高度敏感的,敏感得都有些小心眼兒。所有史國才用了蝴蝶效應。

程玉清要走的時候,儲賢達對程玉清說,帶上點錢,盡管他采取的方式有些偏激,但終歸是農民,一個農民從山里來到城市討生活,委實也不容易,怪可憐的,不要威逼強迫,別生事端。又說,不過,大黃奶牛場是該給點教訓,出了這種事,他們是難辭其咎的,找個三聚氰胺什么的借口,搞出點聲勢來,對市長也有個交代,市長可是盯著這事哩。

4

就像那電視名兒——《幸福來敲門》,徐富貴已經聽到幸福的敲門聲了。他就像一個走夜路的人,已經看到天光了。兒子徐鵬明年參加高考,按老師說的,重點大學沒大問題,要是發揮得好一點,上北大、清華甚至是拿個狀元也是很有可能。這就意味著再有一年,他也就從苦水潭底爬上岸來了,徹底解脫了,接踵而至的就是大段大段的好日子。徐富貴心里說,水秀啊,你看著吧,我對你說過的每一句話都真真的。

徐富貴上午送牛奶,下午清理牛棚。上午送牛奶的四個小時,樓上樓下的,一個臺階一個臺階的,有時候為送一瓶奶要爬六層樓。他本就一條腿不得力,真是抽筋扒骨,送完整個人就跟癱一樣。下午清理牛棚的活兒可以不干,但另有一份工錢,徐富貴當然要干。人只有窮死的,沒有掙死的。雖然辛苦,但有希望的辛苦也是幸福。

徐鵬現在是寄托了他全部的幸福與希望。

他一頭扎進南窯肚兒里就是五年,正如那歌唱的,我的黑夜比白天多。從南窯肚兒里爬出來,從銀行取出五沓新嶄嶄老人頭,他就直奔章家臺去了。任福娶媳婦時請他催箱娶人。任福媳婦的表妹水秀是陪娘,他就盯上了水秀,也把水秀家里的情況摸了個清楚。水秀哥哥強子娶不上女人,又好吃懶做的,不出去打工,就在家里禍害,把家里禍害得雞飛狗跳的。這個狗食在鎮上耍小姐讓警察捉住了,捎回話來讓拿錢贖人,村子里傳得沸沸揚揚,水秀爹又羞又氣,就決定用水秀給強子換個媳婦安頓了事。水秀一直在城里打工,捎話帶信的叫了多次叫不回來,水秀爹就上吊抹脖跳窯的把水秀從城里逼了回來。可現在換親要找個合適的并不容易,計劃生育以后,家家子女都少,而且都在城里打工。還沒探訪到合適的茬口,他背著錢上門來提親,水秀爹是杠木做的搟面杖,直來直去,說強子把媳婦娶到家得五萬,我多你一分錢都不要你的。他把五沓票子壓在了水秀爹眼前的炕桌子上,就把水秀拴下了。水秀爹怕夜長夢多,說就這個月吧,找翻皇歷看個日子,把親事抓緊辦了。這樣沒出一月,他就把水秀娶到了家。新婚之夜,他知道水秀有多么的不甘心,或許哪天早晨起來就不見了,這幾年村上跑了媳婦的不少。因此,他是既要過日子扒光陰,還得守著水秀,過得提心吊膽。兩年后,水秀生下了徐鵬。有了娃,他心才落下來,娃是女人身上掉下來的肉疙瘩,是最能拴住女人的。就想著水秀不會跑了,要跑就不會給他生娃了。日子開始喜人了,他是精神抖擻。兒子生下的第三天,他就宰了一只公雞,燙拔煺洗,開腸破肚,拾掇干凈,又撈了兩方子腌肉,割了幾把韭菜,提著去找小先生給兒子起名。村子里許多娃都是第二天要上學念書了,才尋先生求大名。先生一天起十幾個人名兒,日急忙慌的連多想一陣子的工夫都沒有,哪里能取個好名兒?

小先生是來支教的,城里人,白白凈凈的,雖沒戴眼鏡,一雙眼睛賊亮賊亮的,但說是名牌大學生,學問大著哩。小先生問他想要個啥意思的名兒。他說和別的娃不一樣。小先生說咋個不一樣?他說有點意義的,想想又說別老是富呀福呀財呀寶呀貴呀的,我爹給我起名叫富貴,光村子里就有五個大名小名叫富貴的,日子都過得寒寒苦苦的。李莊、周灘、蘆花臺叫富貴的也不老少,有一回我去草鞋鎮趕集,聽得有人喊富貴,我應了聲,不遠處也有人應了聲,結果,人家喊的還不是我們兩個。小先生就笑了,他也笑了,說有文化,有文采,有個指望,有個念想……小先生擺擺手說知道了,沉思了一會兒說那就叫徐文化?他嘿嘿一笑,說有文化,不一定叫文化噻,這名字叫的人也多了,李上莊有個叫文化的,我認識,一點文化都沒有,趕驢吆騾子都日娘喝爹的,打女人用棒子。他說不急,娃才養下,慢工出細活么,趕滿月起好叫出去就行。又說按我們徐家宗譜一輩兩個字,一輩三個字,我兒只能取一個字。

幾天后,小先生趴在墻頭喊說名字起好了。他就來到小先生的辦公室,小先生說叫徐鵬,并給他解釋說鵬是傳說中最大的鳥,一展翅膀就是幾千里遠,有一個詞叫鵬程萬里,就是說前程遠大,不可限量,還有一句說得更好,大鵬展翅恨天底。他撲棱撲棱著一雙眼睛聽著。小先生又說,李鵬知道吧,岳飛知道吧。李鵬他當然知道,總理,大人物,岳飛他也知道,忠臣、英雄,他聽過《說岳全傳》《岳家將》,可岳飛名字里沒有鵬字。小先生嘿嘿一笑說,岳飛的字兒就叫鵬舉,字兒就是另一個名字。他忙說看人家富有的,還取兩個好名兒,好好好,就這個名兒,就這個名兒,徐鵬,徐鵬,叫起來也順口。小先生就把“徐鵬”兩個字寫出來,他端詳了半天說意思好是好,就是鵬字筆畫太多,密密麻麻的難寫了點。小先生說在村里可能難寫了,到外面人人都會寫,再說這么好的名字,你兒子難道還要像你一樣?他臉一紅說謝謝。這樣,兒子就是村里最早有官名的,兒子的名字也讓他有了一份寄托。

大名有了,小名也就有了,水秀一張口就是“鵬鵬”。滿月那天,他擺了宴席,別人就說笑話說還不如叫個“罐罐”哩。水秀就急了,跟人家爭得面紅耳赤的,在地上給人家寫“鵬”字,寫得有棱有角。人家就說有這么個字么?水秀說,有,咋沒有?意思好著哩,鵬程萬里,大鵬展翅,李鵬、岳飛,都是好名字。然后給人家講鵬的意思。他聽著,知道水秀去請教過小先生,這字也練習過。人家又說這么難寫,你看一個字把你頭上的汗都憋出來了,是咋想出來的?水秀就氣得臉烏突突地,不理會人家。晚上,徐富貴說人名兒最怕叫串了,真叫成個“盆盆”了,音串了意思就串了,盆盆罐罐的有啥出息。又說咱們給娃再重新取個小名兒……水秀忽然高聲吼道,聽那些沒文化的做啥?他們見過啥世面?懂個屁!李鵬、岳飛,多大的人物,人家咋不怕叫成盆盆罐罐?這是水秀第一次和他說話。

一天晚上,他正在吧嗒吧嗒抽著煙,鵬鵬就在他們中間跑過來跳過去,他就說砸鍋賣鐵也得把鵬鵬供養成個讀書人,書讀下了,鵬鵬將來就是城里人了。水秀手里的針線活停了一下,他就得到了鼓舞,抖擻精神繼續說,鵬鵬的書啊一定要到城里去念,咱這旮旯兒能念成個啥書,高考多少年了考上了幾個?張全山的兒子念成了,其實人家是在城里念成的,在咱村里只上了幾天小學,就轉到縣城里去念了。水秀從兒子身上收回目光看了他一眼,他就說不能老呆在家里了,有個苗兒就不愁長,你看娃一眨眼長一截,一眨眼大一圈,說大就大了。你在家里帶鵬鵬,我得出去攬活掙錢,攢點錢。鵬鵬小學讀完,咱們都進城,邊攬活邊供養鵬鵬念書。這么說著他心里就很沖動,一翻身坐起來說,我想還是到煤窯攬活,苦雖是大了些,可來錢快么。要說危險也危險,要說不危險也沒多危險,幾百人都挖煤哩,死了才有幾個人?再說在煤窯,別人一次事就把命要了,我出過三次事,不都沒事?人都說事不過三,我命大哩。老天爺也總不會老跟一個人過不去。煤窯背煤一年下來咋也落個一萬塊,除了咱們一年的攪銷,咋也落個七八千,從現在到鵬鵬念完小學咱就當十年算,也七八萬哩。有七八萬墊底,鵬鵬就是考到外國去,咱們也供養得起。

他說著用眼拐拐觀察水秀,水秀在給鵬鵬打毛衣,卻是有一針沒一針的,顯然是在聽。他就說,等鵬鵬把書念成了,在城里有了工作,咱們在城里就把根扎下去,日子也就改換了。那時候我五十出頭,正是攬活的好年紀,到時候,我攬活,你就在家里做飯、領孫子。攬活攬到六十多歲還有十多年,咋也能攢下個十來萬,咱們不靠兒子養活,兩個人么能吃多少,能穿多少?

話雖然是說給水秀聽的,卻把自己也說明白了,也說急了。日子就該是這么個走法,不能再在家里呆下去了,得像以前鉚足勁兒掙錢娶水秀那樣撲騰日子。再這么守著水秀,日子可就真要落后了。他跳下炕去,將一個鼓鼓囊囊的人造革小黑包遞給了水秀,家里所有的積蓄和土地證、林權證、宅基地證、戶口本,還有水秀的身份證都裝在這包里。外父怕水秀守不住逃跑了,把身份證給他壓著。過日子么,就過得個互相信任。再說,城里啥假證辦不了?身份證扣下就能把人扣住?反而把心弄生分了。

水秀沒有接那包,卻噗地一口吹了燈。漆黑中她聽到水秀在啜泣。他不敢過去安撫水秀,這時候的水秀就像一只流淚的母老虎,比不流淚的時候更兇,指甲比老虎爪子還犀利,他不止一次吃過虧了。可是,水秀卻鉆進他的被窩里來了。這是水秀第一次鉆他的被窩。他心里一漾一漾的,眼淚流出來了,摟著水秀一個勁兒叫著我的天神我的水秀啊我的水秀我的天神啊。

鵬鵬一歲生日到了,水秀做了很豐盛的一頓飯菜,還準備了一瓶酒。徐富貴心里熨帖啊,日子順溜了,就嬉笑著說娃過生日,你還給我準備啥酒么?水秀不喝酒,一股勁兒要他喝。結果一瓶酒都讓他喝光了。第二天早上,鵬鵬在哭著喊著叫娘,他睜開眼四下看看,就知道水秀走了。

水秀走了,要不是有了兒子,他想去城里找水秀,找著了,要回來一起好好過日子,要不回來那就都別活了,要人的命還不容易。可有了兒子,事就不能這么做了。兩個月后,他背著徐鵬上了外父的門。外父見到他哆嗦著在院子里轉著圈圈搓著雙手,就像搓著兩片干裂的榆樹皮,搓出哧啦哧啦的聲音。他并不想和外父起事,那五沓子一彈一甩“咯咂”“咯咂”的新嶄嶄的票子已經變成了妻哥強子的媳婦,想要回一分錢都沒可能。狗食強子娶了女人倒有了正行,帶著女人去城里打工去了。他上門來是來續這門親戚的,如果水秀沒給他生下鵬鵬,水秀一走,他們這門親戚也就斷了,說不定他還會生出事來,拉牛趕羊吆豬裝的事說不定也做得出來,理在他手里攥著。可是有了鵬鵬就不一樣了,水秀走了,是不是他的女人說不清,但是鵬鵬的娘這點改變不了,老漢是鵬鵬的外爺也改變不了,對于鵬鵬來說這是這輩子鋼刀割不斷的親戚。再說水秀是走了,又不是亡故了,有鵬鵬這條線牽連著,說不定啥時會回來,自己不能把事做絕了。水秀沒在幾個月里就跑了,給他生了兒子,又陪了他兩年,這份情他是要念的。如果像有些女娃,水秀嫁過來半月一載就跑了,他又能咋?難道還要把這老漢吃了不成。說到底老漢也是個被日子逼在墻旮旯的苶障人。

水秀走了,把他的筋骨全抽了,也就把日子的筋骨全抽了。以前日子是站著的,走著的;現在的日子是躺著的,爬著的。帶著鵬鵬過著孤兒光棍的日子,再沒啥負擔,日子也悠閑著哩,可老這么日復一日,月復一月,年復一年的,日子過得不得勁,不得勁其實就是恓惶。白天沒人做干糧,黑夜沒人搭聲腔,歌里都這么唱哩。除了風搖門穗子,小鳥兒找不著窩叫兩聲,再就連個聲響都沒了,咋能說不是恓惶?酒倒是個好東西,日里多喝點,一天就暈暈乎乎過去了;晚夕多喝點,一夜就暈暈乎乎過去了。鵬鵬倒不孤單,學校就在旁邊,成了鵬鵬的天堂,遲遲早早喊鵬鵬,鵬鵬就從學校里冒出來。

那年,唐家坪來了個女先生。女先生是考上特崗分配到唐家坪小學的。有一天,女先生跟他說能識會寫的字就像上過一年級了。說著讓他看幾頁紙,他一看密匝匝寫了整整三頁,他說都是徐鵬寫的?女先生點點頭說,我讓他寫的,他很有天賦。盡管他不能完全理解女先生所說的天賦,但至少有一點能肯定,徐鵬是念書的料,就迫不及待地問徐鵬將來能考上大學么?女先生肯定地說,當然能,好好念考個重點也不成問題。他跑到小賣部買了書包、鉛筆和本子,跟女先生說讓鵬鵬也上學吧。女先生嘻嘻一笑說,才幾歲啊,上學前班的年齡都不到。他說,你說他能識會寫的字就像上過一年級了,你看他寫的字,一筆一畫的差啥,上一年級保險跟得上。那女先生說書不是這么念的,一旦上了學,就得一級一級往上跟,他年齡太小,總有跟不上的一天,書還是要按年齡讀的,太小了總有一天會跟不上的。他還想辯幾句,女先生說,就像種地,到了種啥的時候種啥,總不是啥時想種啥就啥時種吧。他一想也有道理。女先生說就讓這么跟著吧,當上學前班。他進屋去用菜籃子提出十幾個雞蛋,女先生要掏錢,他說你都是鵬鵬的老師了,拜師得有禮。女先生說你現在就得給鵬鵬攢念書的錢。他說對對,就問徐鵬要把書念成得花多少錢?女先生說光大學省著些花也得四五萬吧。女先生抹了徐鵬的頭,他很感動,水秀走了,兒子的頭除了他抹,再沒有女人抹過。他就說園子里的菜,樹上的果子,吃啥你就去拔啥摘啥,反正我爺兒倆也吃不完。

可第二年女先生就走了。他說你不是說國家規定要教夠三年才能調走么,咋就走了?女先生說呆上三年我就嫁不出去了。他說,你說笑話么,咋能嫁不出去?你有文化,人又俊樣,挑著揀著嫁哩。你看咱這村,剩下一個女娃?男人倒剩下不少哩。女先生說城里和鄉下不一樣。女先生把自己的書全留給了徐鵬,嘆息著說有些書沒人教他讀不了,以后用得著。他套了驢車把女先生送到了鎮上去坐班車。女先生要給他錢,他說你看你。女先生說一定要培養徐鵬讀書,他反應快,記性好。這是掏心窩的話啊,他誠懇地點著頭。女先生又說家里要寬裕,把徐鵬送到縣城省城好一點的學校去念吧,城里像徐鵬這么大,就報特色班了,學英語,學奧數。徐鵬將來考個名校,考個重點大學,命運改變了,你們的日子也就改變了。女先生又說你總不希望徐鵬以后走你的老路吧。

女先生的一番話,把躺著的他提得站了起來。回去的路上,他把徐鵬抱在懷里問自己,富貴啊,你要鵬鵬過像你一樣日子的人么?你是個沒想法的人么?人活的個啥?不就是活的個想法么?村里人都爭先恐后往城里跑啥?跑的就是個想法。你為啥日子過得恓惶?就是你沒想法。

他把兒子送到外父家來,就又下了煤窯。下過煤窯的人再不愿攬別的活了,別的活掙錢少,沒勁。下煤窯背煤當然危險,那五年出過三次事,有次給埋了幾天幾夜,給挖出來就剩下皮包骨了。他咋能不怕,可不也好好地過來了。人都說大難不死必有后福,后福不后福他不敢奢望,但他相信事不過三。然而,事不過三只是一句話,又出事了,這次老天爺沒有眷顧他,他被煤塊砸折了一條腿,胯骨粉碎了,在醫院養好就瘸了,一條腿永遠不得勁了。不過,老板很爽快,拍給了他三沓老人頭。也不是老板爽快,老板的礦剛剛出了事故,死了五個人,上面還正在處理,折一條腿也是事故。加上兩年掙下的,他又揣著五沓老人頭回家了,正趕上開學,就把鵬鵬送進了學校。

一下子又有了五萬塊,捏在手里沉甸甸的,放在家里實落落的,他的心思卻恍惚了,開始了一段非常掙扎的日子。窮人發財如受罪,這話一點不假。媒人不斷地做起媒來。有姑娘,也有寡婦,有的干脆把人領到家里來了,白天黑夜地不得消停,兒子從外爺家拉回來的大黑狗都懶得叫了。不娶個女人吧,再實落的日子也薄情寡味的,日里爬鍋爬灶縫縫補補的恓惶就不說了,夜里凄清孤寒無聲無息的恓惶才是真正的恓惶。兒子帶給他的快樂能解決日里的孤獨,解決不了他夜里的寂寞。可要娶個女人吧,唐家坪旱得山焦嶺枯的,越來越不養人了,尤其不養女人了。娶個姑娘呢,最后怕還是落個人才兩空;娶個寡婦呢,拖兒帶女的,家口一下就大了,靠種地是養活不起,出門攬活又壞了一條腿,給你的活也只能自個兒混個肚兒圓,日子咋過?再說,五沓子老人頭再實落,說透了其實也就一個女人錢,娶個女人回來,家里就又空了。可這次的空和水秀走后的空不一樣,上次空了,人還囫圇著,下苦掙錢有的是力氣,有的是地方。這次空了,人卻半殘了,賣苦力都賣不出去。重要的是娶了女人就等于斷了兒子的前程。按女先生算的,有這五萬塊錢,只要鵬鵬爭氣能考上,不會因為沒錢上不了,這書就念成了。至于小學到高中的花銷,在家里種點地,喂幾頭豬,養上幾只羊,還是能維持兒子把書念下來,可是要靠在家種地或拉著一條腿進城打工給鵬鵬掙上大學的錢是沒有可能的。鵬鵬要是念不成書,那么他現在的日子就是鵬鵬以后的日子,想起來都寒人。更為嚴重的是他有可能失去兒子。水秀如果沒有生下鵬鵬就跑了,這輩子也就跟他沒關系了,可生下了鵬鵬,水秀這輩子就是走到天涯海角都和他扯著關系,水秀一定在這個世上的某一個地方看著他。鵬鵬他要是供養不出個出息來,水秀走前那個晚上他說的話就全是撒謊放屁,水秀會拿鼻子笑他,而且很有可能會回來接走鵬鵬,正眼都不瞧他一眼。張小兵的女人跑了,好些年沒音訊,忽然一天就回來了,把兒子帶到城里去了,連姓都給改了。水秀比張小兵的女人還水靈,憑長相在城里咋也能活出個樣子來。如果水秀接走了鵬鵬,他就沒了兒子,徐家這一門人也就黑了,睡在土里的老先人都不會原諒他。而且,問題還在于,這五萬塊錢是為了鵬鵬讀書才有的,如果用這錢娶了女人,就像做了一件不講信用的昧良心的事兒,很對不住兒子,這事會在他心里綰成一疙瘩,以后的日子里鬧心不鬧心?掙扎了多日,想明白了,方向明確了,目標明確了,他就去了趟鎮上,把五沓子沉甸甸的老人頭存進銀行。鵬鵬小學還有四年,初中三年,高中三年。十年后,兒子就該上大學了,他就存了十年定期。存定期一是利息高,二是能控制自己不胡思亂想。五沓子沉甸甸的老人頭換成存折,心里一下子平靜了,回來就一門心思種地養豬養羊了。

5

徐富貴清理完牛棚,洗了個澡,泡了杯茶,正看電視,馬皮喊:富貴電話。徐富貴知道是兒子打來的電話,除了兒子這城里沒別人打電話給他。心里美滋滋地說這狗日的聞著葷腥了。徐鵬說班主任叫他去一趟。他嘿嘿一笑,班主任梁老師叫過他幾次了,每次都是表揚兒子,這次肯定又是表揚兒子,忙換了身干凈衣服就往一中來了。

梁老師搬了凳子給徐富貴坐下,把一個信封遞給他說:“這次通考徐鵬考了全校第二名,這是獎勵給徐鵬同學的,他一定要我交給你。”

徐富貴搓搓手說:“老師,你留著吧。”

梁老師笑笑說:“我有,徐鵬同學給我也掙了獎金的。”說著又拿出一個信封,“你看,比徐鵬的還多哩。”

徐富貴說:“謝謝梁老師的培養。”

梁老師說:“徐鵬潛力還有,咱們一起鼓勁,爭取拿個狀元。”

狀元,徐富貴是懂的,就是第一。他看看兒子,兒子靦腆地站在那里。

梁老師說:“爭取考個狀元,上大學有人搶著掏錢哩。”說著又從信封里掏出兩百元,“這是我獎勵徐鵬的。”

徐富貴不要,梁老師說:“你的情況我也知道,添不了斤添兩。”

徐富貴堅決不要,說:“鼻子淌眼窩里倒來了,沒給你錢倒拿老師的錢,還有規矩沒?”想到要和兒子大吃一頓,就說:“梁老師,我請你吃頓飯吧。”

梁老師笑笑說:“不了,你帶徐鵬好好吃一頓吧,我家里還等著哩。”

出了梁老師辦公室,徐富貴搗了兒子一拳,徐鵬也搗了爹一拳。徐富貴又搗了兒子一拳,徐鵬也又搗了爹一拳。因為在校園,他們壓著聲“咕咕咕”地笑,沒敢大笑出聲來。

徐富貴說:“讓老師交給爹,給爹顯擺?”

徐鵬說:“這有啥顯擺的,等我拿了狀元再顯擺。”

出了大門,徐鵬一個蹦子就上了摩托車廂和同學們揮手告別。

徐富貴說:“吃啥?”

徐鵬說:“肉,肉,肉,還問?”

徐富貴嘿嘿一笑說:“饞貓,上周才吃的。”

徐鵬又跳下來說:“我來開,我來開。”

徐富貴就把摩托車交給了徐鵬說:“慢點,你拉到哪兒,咱們就在哪兒吃。”

徐鵬說:“大王子酒店,你敢吃?聽人說一盤菜就是咱們大吃幾頓的錢。”

徐富貴嘿嘿笑著說:“你敢請我就敢吃,今兒吃你娃的錢。”

徐鵬把摩托車開到了老寡婦醬骨頭館。

徐富貴從信封里掏出錢一數,整整一千,他激動得手都抖起來,說:“你也掙錢了,這錢爹不要,你念書掙下的,你存起來想咋花你自己花,爹不管。”

徐鵬說:“你裝著吧,我花的時候問你要。”

徐富貴說:“你裝著,爹知道你不會亂花。”

徐鵬推了回去說:“爹,有兩個學校想讓我到他們學校念書,說給我高獎學金,還給你解決工作哩。”

徐富貴說:“為啥?”

徐鵬說:“挖尖子生唄,把別人的尖子生挖去,明年他們高考成績不就好了。”

徐富貴說:“你咋想的?”

徐鵬說:“我想不能去,對不住老師么,那些老師對我可好了。”

徐富貴說:“你娃書沒白念,別人栽樹他們乘涼,做這種事就是小人。”

要了三斤醬骨頭,兩個小炒,徐富貴又讓徐鵬去超市買瓶酒。館子里也有,可比外面貴好幾塊。

徐鵬說:“要二兩的還是半斤的?”

徐富貴說:“一斤的,今兒爹想喝醉了。”

徐鵬笑著說:“對,我也想讓爹好好醉一場。”

徐鵬買來酒打開,斟好了酒,說:“爹,謝謝您。”

徐富貴說:“是該謝謝爹。”

徐鵬雙手捧起酒杯說:“我敬您,爹。”

徐富貴接過酒一仰脖兒飲盡,說:“記著,給人敬酒要敬三個,敬一個太薄,這是規矩。”

徐鵬又斟了兩杯,雙手捧過來,徐富貴接過喝了。

醬骨頭一上來,徐鵬給爹一大塊,自己抓了一塊就狼吞虎咽地啃起來,徐富貴啃了一塊骨頭,徐鵬已經啃光了三塊。徐富貴點了根煙,看著兒子啃第四塊。兒子啃完第四塊,又斟了酒捧過來,說:“爹,我再敬您。”

徐富貴接過酒喝了,說:“鵬鵬,你不光該謝謝爹,你書能念到今天這個程度,要謝的人有好多,就像自行車鏈條,他們哪個不幫一把,掉了鏈子,你的書都念不到今兒這個份上。今兒,爹就給你說說,你拿個本兒記上,爹這記性越來越不行了,怕以后忘了。今兒這酒,你給他們敬,爹代他們喝,就當他們都在桌上坐著。”

徐鵬就拿出日記本說:“爹,你說。”

徐富貴說:“水秀。”

徐鵬說:“水秀?水秀是誰?哈,爹,是你相好的吧。”

徐富貴說:“對,是爹的相好。”

徐鵬斟了酒說:“我該叫她嬸兒,還是姨?要不我干脆叫她娘吧。”

徐富貴說:“她就是你娘。”

徐鵬沒有記,盯著爹看。

徐富貴說:“鵬鵬,不管咋說,你記著,她永遠是你娘,人一輩子最難報的恩是啥,十月懷胎的恩。生你養你啥的今兒不說,爹在你娘跟前許諾過,要讓你把書讀成,要不是爹在你娘跟前說過這句話,爹不知道能不能走到今天這一步,男人么不能說謊。”

徐鵬在筆記本上寫下了水秀,下面打了三角形。

徐富貴說:“敬你娘吧,我替你娘喝了。”

徐鵬雙手端起酒杯,徐富貴接過喝盡。徐鵬說:“你想我娘嗎?”

徐富貴說:“剛開始那會兒天天想,后來一月一想,再后來逢年過節想一想。”

徐鵬說:“那你恨我娘嗎?”

徐富貴說:“剛開始那會兒天天恨,后來一月一恨,再后來就不恨了,鳥兒還揀個胖枝子落哩,人往高處走,老話都這么說哩。”

徐富貴端起第三杯酒,徐鵬說:“這杯我替娘喝了吧。”

徐富貴說:“你不能喝,酒會燒壞腦子,你正用腦子哩,可不敢出個啥差錯,等你考上大學再喝,好日子長著哩。有個詞咋說來著,對,花天酒地。”

徐鵬說:“不會用詞就不要用,那是個貶義詞。”

徐富貴臉一紅說:“你是文化人了,別笑話爹噻。”

徐富貴喝了酒,徐鵬說:“第二個該是我雙旋叔了吧。”

徐富貴說:“按時間順序來吧,該你四娃叔,他官名叫唐福祥。”

徐鵬三年級念完,唐家坪小學的四五六年級撤并到了山臺子。山臺子在十幾里之外,一個八九歲的娃娃,翻山越嶺的咋走,天天兩趟送,工夫就全耽誤在路上了,日子還咋往下過?徐鵬的書得念,可是這書還咋念?他去了趟外父家,外父家村上的小學也撤并了,更遠,只能帶著徐鵬回來了。隨著開學的日期越來越臨近,他是一籌莫展。一天早晨,他蹴在大門口吃煙,唐四娃騎著自行車捎著兒子過來了。他說還沒到開學的時候,你來學校做啥?唐四娃說開個轉學證明。他問,轉學證明?到山臺子報到還要開轉學證明?唐四娃說,不是到山臺子念書,是到鎮上念書,山臺子能念個啥書,派不下來公辦老師,老師都是雇下的,有些是初中生。山臺子小學他也跑了兩趟,這他也打聽清楚了。唐四娃走了,他也去開了轉學證明。

徐富貴說:“要說你四娃叔跟爹一樣也是個苶障人,沒多大本事,可他都把娃轉到鎮上去了。人一輩子會和一個人莫名其妙地較上勁,爹就和四娃叔心里較著一股子勁。你還小,不懂這些。”

徐鵬說:“我也和人心里較勁。”

徐富貴說:“誰呀?第一名?”

徐鵬說:“不是,張海濤,從來沒考過我,可他很聰明,愛玩,學得粗,我覺得到了高三他會一下子躥上來,跟我有一拼,現在的第一名我下學期就能超過他。”

徐富貴接過徐鵬捧過來的酒喝了,說:“下一個是你長頭叔,官名叫唐福海。”

他帶著徐鵬到鎮小學去報到,人家不收,說不屬于招生范圍,你兒子只能在唐家坪小學念書。他從帆布包里掏出一沓獎狀,一張一張小心翼翼鋪在老師桌子上。念書三年徐鵬拿回了11個獎狀,兩個縣上的,3個鎮上的,6個唐家坪的。徐鵬拿回一張獎狀,他就往墻上貼一張。漿子抹得太厚,往下揭硬巴巴脆倔倔的,好幾張都弄破了,又用紙粘了一遍。老師掃了一眼說,學習好也不行,我們學校只收鎮上的學生,除非有校長的條兒。他沒想到獎狀會不頂用,校長他又不認識,一下子沒了主意。出門來碰上了長頭。長頭當兵回來,給鎮長開車,算是個唐家坪出去的人物。他把事說了,長頭說,你當校長寫個條兒簡單的,話能說上,可是個花錢的事。他說,花就花么,得多少錢?長頭說,等我跟校長溝通完了給你回話。他掏出二百塊錢塞到大頭手里說你,拿上,咋也不能空手去見校長。下午,長頭來了,說得三千塊錢。他大張著嘴半天合不上。長頭說,你娃要念三年書,一年才一千塊錢不多,這還是看我面子了,要在縣上省城這點錢連學校門都摸不著,這些老師可都是公辦老師,大學生。他掏出一沓錢來,說你數數吧。長頭指頭上蘸著唾沫點過錢,把校長寫的條子給了他說,去報名吧,一班,最好的班。后來,他和唐四娃說起來,唐四娃說你咋能找長頭,那狗日的心黑得驢毬一樣,我找他,他就要三千塊,我給校長提了兩瓶酒一條煙一只雞就辦妥了。不過這他沒講給徐鵬,給娃講這個干啥,人么,總該記著人家的好處。

敬酒喝過,徐鵬說:“下一個輪我雙旋叔了吧。”

徐富貴說:“寶娥姨,官名許寶娥。”

徐鵬瞪著眼睛說:“她也算,為了幾度電跟你吵成那樣子。”

徐富貴擺擺手制止兒子。

他身上有3380塊錢,原想著有這些錢墊底,再找活掙點,日子總不至于讓打住。可給了長頭200塊,又交了3000塊,身上就剩下128塊了。第二天,徐鵬回來要93塊,88塊校服錢,5塊班費,給了兒子100塊,只剩下28塊了,他一下子慌起來。那5萬塊是咋也不能動的。鎮上本來活就少,加上腿瘸,活更不好攬,他只能攬別人不做的活,打墳坑、背死人、掏廁所,只要有人叫,當驢使他都愿意。可這樣的活不是天天有,日子真是難過啊,但他咬著牙硬撐著沒有回去。他租的是寶娥的房子。寶娥小氣,斤斤計較,可寶娥是個寡婦,帶著一個女兒靠房租過活,不小氣咋過活。但是寶娥大氣的時候簡直讓人落淚下跪。在鎮上的第一個冬天,徐鵬就患了一次重感冒,吃了藥不頂用,背到衛生院大夫一檢查說要立馬住院,可押金就要一千塊,他只有幾十塊,看到墻上寫的“血”字,就想到了賣血。從縣城賣血回來,寶娥已經把押金給交了,還給了他500塊說先給娃看病。從那以后日子打住實在走不動了,他就去賣血。鵬鵬在鎮上讀了三年小學,他買過六次血。大夫說賣血對人有好處,可是你太瘦了不能老賣。有一回,寶娥對他說,大哥,這么艱難,我把房租給你退了,回去吧,娃有娃的命。他說,妹子,我就活這么個指望啊,也就這么個坎兒,坎兒過了就好。寶娥給他操心著攬活,有時候他出門給人家干活回來晚了,徐鵬就在寶娥家吃了,給寶娥錢,她就說一碗剩飯要啥錢,就是討吃到了門上也還給口吃的哩,何況是鄰居。其實他知道那不是剩飯。

徐鵬寫下了寶娥,在下面打了三角形。又端過三杯酒來,徐富貴接過一杯一杯喝了。徐鵬說:“爹,等我考上大學掙錢了,我把寶娥姨給你風風光光地娶回來。”

徐富貴抹了兒子的頭一下說:“咋不說把你娘給我找回來?”

徐鵬不說話了,眼里噙著淚水。

徐富貴說:“這下輪你雙旋叔了,官名叫余天有。”

徐鵬小學畢業,該上初中了。鎮上有初中,在鎮上上初中,有學生宿舍,不用租房,有灶,交點伙食費就行,他就可以回去種地。可人說鎮上念是白念,將來考不上高中。他又想起女先生說的話,就想把徐鵬轉到縣上去念初中。人又說學不好轉,得有錢有人。他想到了雙旋,以前的鄰居,說是當了什么局長。雙旋能有今天,是1979年對越反擊戰撿了個機會。那時候在村里當兵是重要的出路,可因為對越反擊戰,上戰場要死人,那年村干部和他們七大姑八大姨的子女都怕死,沒有人報名參軍,雙旋報了名參軍。果真參加了對越反擊戰,還立了二等功,回來就成干部了。人家現在是大局長,他拿不準還認不認他。見雙旋總不能空手去,他賣了三次血,湊足了兩千塊錢,才去找雙旋。雙旋說我給你辦。他掏出兩千塊錢說,現在辦事都要花錢的,不夠我再去取。雙旋把錢塞進他的手里說你等著。雙旋一個電話就把事辦了。雙旋又請他們父子吃了飯,還給了他兩條煙,兩瓶酒,給了徐鵬兩百元錢。又說,你這腿不得勁兒,咋生活?他說,把娃送進學校,我就回去種地了。雙旋說,地撂荒多少年了,沒幾年挼種得了,我給你找個活兒吧,也能照顧孩子念書。就又打了電話,就給他找了個看大門的活兒,管吃管住一月有六百塊錢的收入。他的眼淚流得刷刷的,對徐鵬說了兩點:一、記住你雙旋叔,這大恩做牛做馬都得報。二、向雙旋叔學習,一定要把書念成,做官,也這么給人辦事。徐鵬在縣一中書念得很好,門門第一。初三畢業時,雙旋說,這娃是讀書的料,該送到省城去讀高中,將來保準能考個北大清華。他看著雙旋不說話,往省城轉他想都沒想過。雙旋說去找喬大兵,他現在是市教委主任。喬大兵他當然記得,老喬下放到唐家坪改造就住在他們家,喬大兵跟他年齡差不多,一起玩。他說不知道人家還認我不?雙旋說,咋不認,有次還和我說起你唆使你家大公雞追著啄他的事。那時候他家有只大紅公雞挺怪的,就像狗一樣聽話,他指誰,公雞撲上去就啄。雙旋笑笑又說,不認你,你就站在門上罵他,跳著蹦著罵他。雙旋又給了他兩條煙兩瓶酒說你給大兵帶上。他說你這恩讓徐鵬以后報吧。雙旋說,報個屁,別給娃放負擔,考上重點大學就是對我最好的報恩。

徐鵬說:“我天有叔有名哩,去年評了省勞模,報紙、電視上都報道哩。”

徐富貴說:“你天有叔當個主席都是好主席。”

徐鵬端起酒說:“我喝吧,我也想喝酒。”

徐富貴說:“給你說這東西燒腦子,你正用腦子哩,考上爹給你買一箱子喝。”

徐鵬說:“你再喝就醉了。”

徐富貴說:“爹沒事,爹喝醉了就等于把他們敬到了。”

喝了酒,徐富貴啃了一塊骨頭,說:“下一個是你大兵叔了,他就叫喬大兵。”

他帶著徐鵬去找喬大兵。喬大兵嘻嘻一笑,把他攬進懷里緊緊摟住說,我還當你帶公雞來了,卻是帶兒子來了,兒子不啄人吧?喬大兵這么大的官見他一點架子沒有,還摟抱他,心里一下就松弛了。喬大兵說,你腿子咋瘸了,我記得你那時間沒瘸,打了我跑得比我還快。他說遭報應了。就把經歷說了,喬大兵拍拍他的肩膀,你咋就不找我么。他說你干的都是文化活兒,我又干不了。帶著他和徐鵬去吃飯。有好些菜別說他沒吃過,見都沒見過,喬大兵指著一道菜說這是粉條。他說這粉條不是一般的粉條,又滑又精。喬大兵噗地笑了,這粉條就值幾百塊哩。徐鵬說,叔,這是魚翅吧?喬大兵搗他一拳說,你說你那時壞到啥程度了,把麥苗讓我當韭菜吃,把葫蘆讓我當瓜吃,把我眼鏡給狗戴上,還和雙旋把我摁住扒了褲子,把我褲衩掛到牛角上。他說誰讓你戴眼睛,誰讓你穿褲衩,我們見都沒見過,氣憤么。喬大兵說,我現在一想起來就笑,給同事講,他們羨慕我有那么一段經歷,那日子啊沒了,沒了啊。他說,你現在這么大的官了,還想那日子?喬大兵說,真想去過那日子啊,簡單,樸實,快樂。吃過飯,喬大兵說,徐鵬,把成績單拿來叔看。徐鵬把成績單拿過來,喬大兵一看說,這成績你還找我?他們都搶著要哩。說著就打了個電話,說,梁校長,你也別辛苦地到處挖來挖去,把學校搞得烏煙瘴氣,我給你個尖子生,說不定將來是個狀元哩。掛了電話,喬大兵說,開學你帶孩子到一中去找梁校長報名。又拍拍徐鵬的肩膀說,好好念,你爹所有的希望可都寄托你的身上,別辜負了。喬大兵問他活找下沒有。他說找下了。他知道瘸著一條腿讓人家找活,給人家找麻煩。在縣上,雙旋找了個好活,他存下了點錢。到省城他的活路也有個目標——拾瓶瓶。唐進向就一直在城里拾瓶瓶,后來把老婆、娃娃都帶到城里拾瓶瓶去了。他問過唐進向拾瓶瓶的事,唐進向說,不好我能把婆娘娃娃都帶到城里?我給你交個實底兒,比你找啥工作都強。他還和唐進向開玩笑說,你說了不怕我也去拾瓶瓶把你的活搶了?唐進向說,你當城里就像咱唐家坪草鞋鎮,大得海了,你拾瓶瓶都不一定能碰上我。

徐富貴把酒喝了,說:“下一個是你大黃叔了,他的官名叫黃炳貴。”

徐鵬說:“大黃叔也記?你是他的救命恩人,再說你是靠苦力掙錢哩。”

徐富貴說:“不要老想著這事,救命是過去的事了,要是我壓在下面,人家也會往出刨的。”

徐鵬住進了學校,他開始拾瓶瓶。大夏天的,到處都可以睡人,他想到了天涼了再找住處。可拾瓶瓶拾到第三天,就被幾個人圍住,拾下的半袋子瓶瓶給人奪去了,還說再見他拾瓶瓶就砸斷他另一條腿。他不敢再拾瓶瓶。思前想后只能去找喬大兵給找個活。去喬大兵家路上,一輛小車停下了,車上下來的竟是大黃。下煤窯背煤的第三年年關,他回家的路上到了斷頭溝已經是夜里了。斷頭溝又陡又深,滾溝的跳崖的,老出事故,冤死鬼多,陰魂不散,走夜路的人都會多走幾里彎掉這段路。他沒彎,因為他知道要走夜路,給了老張兩包煙換了一盞礦燈。可下到溝底,聽到有人叫喚的聲音,毛發都豎起來了。一路小跑,可那叫喚聲就追隨他而來,那聲音說,我叫黃炳貴,人都把我叫大黃,騎自行車車閘拉斷了,一頭跌進溝里。這話聽得真切,又打著礦燈回頭去尋,果然看到散了架的自行車,大黃簡直就成了個血人。他問,你活著還是死了?大黃說你不救我我就死了。他背起大黃往鎮上來了,路上,他說你可別死在我背上,可大黃還是昏死過去,鎮衛生院救醒后,一看斷了一條腿,三條肋骨,一截樹枝還插在肋上,說得轉到縣醫院。又雇車連夜送到了縣上。那個年都在縣城過的。大黃把他拉上車說,有我吃的一口就有你吃的一口。這話說得他熱淚盈眶。大黃都有了這么大的牛場,坐小車住高樓的,還能念那點舊情,他真是沒想到。他說,別人干啥我干啥,腿瘸,但不誤工,你放心。他從不偷奸耍滑,活進了眼里他就干。

徐鵬捧過酒來,徐富貴一杯一杯喝了,說:“下一個是你葉明川叔,就是葉總。”

徐鵬說:“你認得?”

徐富貴笑笑說:“認得,可人家不認得我。”

徐鵬說:“他也算?他可不是好人。”

前面的一些人,徐鵬都是見過的,爹也不止一次給他講過。可葉明川他沒見過,爹也從沒給他講過,但他卻是知道的,因為葉明川的兒子和他同班。

徐富貴說:“他咋不是好人?”

徐鵬說:“他兒子和我同班,大混混,打架鬧事,和人打了架,他爹派幾個大漢來給他報仇。還亂搞女人,有好幾個老婆,還搞腐敗,給當官的送錢,名聲可臭了。”

徐富貴說:“噢,這事他做得不對,娃娃打架,大人摻和惹人笑話,可也不能一棍子打死,你想他對你大黃叔多好,救了個命就給了個牛場。不管咋說,沒有他就沒有你大黃叔的今天,你念書也是麻煩,鏈條上短著一扣。”

大黃好了后,依舊進城打工。有一次,葉明川在一棟正在建設的高樓下指手畫腳,十二層腳手架上一塊竹板掉下來了,大黃就在旁邊和漿,撲過來就將葉明川推開,結果那板子就砸在了大黃身上。多虧沒砸正,要砸正,大黃肯定沒命了。板子平砸在大黃的后背上,將大黃砸了個大馬趴,不過竹板剮掉了幾條肉,就像犁溝,就是皮肉傷。大黃從醫院出來,葉明川問:你干啥最拿手?大黃說養牛養羊。葉明川說,你去當奶牛場場長吧。

徐富貴說:“爹還打算在這奶牛場干一輩子,你大學畢業,有了工作就是城里人了,爹也就沒了負擔,這里每個月掙的錢夠我吃喝的,手細點還能幫襯幫襯你。你娶了媳婦,爹也不拖累你們,在這奶牛場干活爹養活得了自己。嘿嘿。”

徐鵬捧過酒來,徐富貴一杯一杯喝了,說:“下一個是你市長叔,官名史國。”

徐鵬說:“爹,你混大了,市長都認識?還市長叔哩,人家認得你?”

徐富貴說:“鵬鵬,你命中有貴人相助哩。”

徐鵬說:“那當然,爹就是我命中貴人。”

徐富貴舌頭都大了,說:“爹不是你命中的貴人,市長才是你命中的貴人,你猜爹今天見誰了?市長,你說這城里有多少萬人,市長就一個,多大的人物。你看見了他就好事不斷,訂的六斤牛奶不用送了,不用退錢不說,市長家的管家還給了爹二百,你一下子就拿回了一千……”

徐鵬邊啃骨頭邊說:“爹,我這一千可跟市長沒關系,是我學習掙下的。”

徐富貴說:“鵬鵬,話不能這么說。你說這城里有多少送牛奶的,市長家咋就在爹跟前訂了牛奶?這都是有說法的。爹給人家送牛奶,在人家家里出出進進的,沾了人家不少的福氣。這福氣是誰想沾就沾的?你看咱們現在這氣數,他是咱的貴人啊。”

徐鵬說:“迷信。”

徐富貴說:“迷信?你才經了幾年的事?農業學大寨那幾年,章臺子大隊支書帶人修梯田修出名氣,成了全國勞模,在人民大會堂和毛主席握過手,回來手都舍不得洗,毛主席那福氣讓他沾的,一路走大運,大字不識一個,最后當了縣長哩。章臺子比他日能的人多了,偏偏他當了縣長!”

徐富貴又喝了三杯,頭都支不住了,說:“不和你爭了,到我這個年紀你就曉得了。還有小先生、女先生、梁老師,你的那些老師,爹說不上名字,你該把名字記上。爹喝不進去了,酒先欠著,下次給他們補上。你呀書念不好,要辜負多少人啊。”

6

程玉清帶了兩車人到了奶牛場,眉毛倒豎,臉硬如鐵,一副六親不認的樣子。幾個人拿著封條到處貼。大黃懵了,攆前跟后的,遞煙遞水,可程局長連正眼都不看他一眼,話也不搭腔,檢查得那個仔細,這也不合格,那也超標的,下手這樣狠。大黃想不明白,前幾日才檢查過,還表揚過他哩,才過了兩三天,怎么就都不合格了?他想叼個空問問程玉清,可程玉清卻始終不和他對眼,看他走過來,就扭轉身走向了另一邊。到底是哪里出了事,什么地方香沒燒到?想不出個所以然來。要說程玉清,大黃是很熟的,在酒場、麻將場上,還有歌舞廳,他們都是和他稱兄道弟的哥們兒,今天卻這般冷漠無情,大黃心里就罵婊子無表,官員無義,日了狗屄拿磚砸,翻臉無情。檢查完,一個毛頭小伙子嚴肅地告訴他等待處理結果。大黃再看程玉清,程玉清是一臉肅穆,面無表情。檢查結束后飯也不吃,便一窩蜂地都走了。

大黃蹴在地上,正生著氣,忽然一輛車又轉回來,是程玉清。大黃忙起身迎上去,把程玉清請進辦公室坐下,點了煙。程玉清臉上笑容燦爛,說:“黃老板,嚇壞了吧。”

大黃忙說:“大局長,這陣勢,可不嚇壞了,就差尿褲襠了。”

程玉清說:“知道事出在哪里了么?”

大黃說:“請程局長指點,咱一個老百姓,晚上戴墨鏡兩眼墨黑,能看出個啥來。”

程玉清說:“給你明說吧,是你的一個送奶工惹下的禍端,攔市長的車告狀要救濟,跟市長較上勁了,膽子不小啊。”

大黃說:“誰?”

程玉清說:“徐富貴,有這個人么?”

大黃說:“有有有,可他不是本市人,不歸市長管,攔市長的車告啥狀,要啥救濟?”

程玉清說:“是不是你克扣他的工錢,坑害他的利益了?”

大黃說:“局長,咋可能么?我和他一個村的,我也是從他那樣的日子過來的,坑害他?”

程玉清說:“立刻讓這人離開奶牛場。”

大黃說:“這么嚴重?”

程玉清說:“不讓他趕緊走人,你這奶牛場怕就真得一直封著了,你說嚴重不嚴重?”

大黃說:“知道了。”

程玉清起來要走了,大黃說:“飯都安排好了。”

程玉清說:“今兒就不吃了,改天吧。”

大黃忙從柜子里拿了兩條“中華”煙遞給程玉清。程玉清也不推辭,接過煙說:“我這里沒啥,你別害怕,領導在氣頭上,氣消了就把你忘了,到時我就把封條給你撕了。”

大黃說:“謝謝局長。”

程玉清掏出五千塊錢來說:“這你轉給徐富貴吧,就說是市長給的,一定要給他,別吞了。”

程玉清臨上車時,大黃說:“局長,這徐富貴一直給市長女兒送牛奶,不會是眼饞人家啥東西偷了吧?市長家肯定好東西多么。”

程玉清掉轉頭把大黃拉拽到邊上說:“給市長女兒送牛奶?”

大黃點點頭說:“老徐說一次就訂了六斤牛奶。”

程玉清笑了說:“市長就一個兒子,哪來的女兒?”

大黃說:“真的?”

程玉清嘿嘿一笑說:“全市人民都知道。”

大黃說:“這個老徐啊,竟然給我也撒謊。”

程玉清眉頭皺皺說:“這事有名堂哩,不跟你說了,你記著,讓他趕緊走人,回到鄉下去。”

出了牛奶場,程玉清把大黃說徐富貴一直給市長女兒送牛奶的話打電話告訴了儲賢達,儲賢達說,你從哪里聽來的?別亂講,話到你這里就到頭了。

程玉清一走,大黃就去牛棚找徐富貴,他知道徐富貴肯定是在牛棚里。果然見徐富貴正在清理牛糞。大黃把徐富貴叫到自己的辦公室遞一根煙過去說:“大哥,你早上把市長攔了?”

徐富貴看看大黃,他沒想到這事大黃知道了,就點點頭。

大黃從座位上站起來,點了兩根煙,遞給徐富貴一根,抽了兩口說:“大哥,我給你說過,手頭打住,缺錢了,你給我說,我給你說過這話沒?”

徐富貴說:“說過。”

大黃說:“那你攔人家市長做啥?”

徐富貴說:“他們找你麻煩了?”

大黃說:“下午來那幫人你看到了,牛奶不讓出了,封了,你說這大熱天的,封一天你知道要損失多少么?”

徐富貴站起來,開始滿地轉磨磨。

大黃說:“大哥,我問你一件事,你要給我說實話。”

徐富貴說:“兄弟你問,對你我從來不說假話。”

大黃說:“你說過給市長女兒送牛奶這話對不?”

徐富貴說:“對。”

大黃說:“可我咋聽人說市長根本就沒女兒。”

徐富貴嘆了口氣說:“兄弟,那女子猴在市長的背上,揪著市長的耳朵,還說史大市長讓我當馬騎。你說市長不是他爹,她能把市長當馬騎么?我到現在也弄不明白,你說那女娃她要不是市長的女兒,到底是市長的啥?”

大黃說:“大哥呀,這怎么能說明她是市長的女兒?”

徐富貴說:“不是女兒,誰還能把市長當馬騎?那丫頭也就二十來歲,市長有五十了吧,年齡也對茬口。”

大黃說:“大哥,你太老土了,年齡小就是女兒,當馬騎就是爹,你當這是鄉下呀?你當他們老是坐在臺上那樣,下了臺也是啥活都干的人。”

徐富貴說:“不是他女兒,那你說那姑娘是他啥?”

大黃說:“情人,小三,老四,啥都有可能,就是不是他女兒。”

徐富貴摟著頭蹴在地上說:“難怪他們生那么大氣,一群人恨不能把我吃了。”

大黃說:“大哥,可程局長說你是攔住市長的車隊告狀要救濟,有這事?”

徐富貴說:“告狀要救濟?那肯定是聽岔了,話傳話的容易走樣。”

大黃點了兩根煙,遞給徐富貴一根,說:“大哥,不是話傳話容易走樣,他們故意讓走樣的,你把他們嚇著了。”

徐富貴說:“兄弟,哥對不住你,哥有私心,不是有提成么,裝到口袋里掏出來難受,我老想著那姑娘出遠門了,快回來了……”

大黃把徐富貴拉起來坐到沙發上說:“大哥,不說這些了,要是我也一樣。”

徐富貴就說:“兄弟,哥沒出息,人家要找后賬,損失我全賠。”

大黃說:“人家今天這就是找后賬,整個場子都封了,這損失你賠得起么?”

徐富貴搓著雙手說:“那咋辦?那咋辦?”

大黃在地上走了幾圈說:“大哥,遇了事你該給我說,你看現在弄的?人家下命令了,不讓人你在牛場干了,要讓你回山里去。”

徐富貴愣了一陣說:“兄弟,我不給你為難,明天我就走,只是我把你害了,場子讓人家停了,你咋整?有這么個基業不容易呀。”

大黃笑笑說:“大哥,我給你說實話吧,這場子是葉老板的,我這個場長也是個打工的,有人擺平哩。老板說了,不讓開,就讓銀行開去,全是貸款干的。”

大黃把那五千塊錢掏出來,又掏出來三千,說這五千是人家給你的,這三千是我給你的。徐鵬在上高中,正是花錢的時候。

徐富貴說:“這錢我咋能要?我闖下這么大的禍,你留著吧,大窟窿補不了,補個小窟窿吧。”

大黃硬把錢塞進徐富貴的手里說:“明天你先回去,等事過去了再回來,市長是傷面子了,那些人都要面子,他們事多,過幾天就忘了。”

徐富貴走后,大黃思謀了一會兒,給葉總打個電話,牛奶不讓出門,大熱天的一天損失可就大了,他擔不起這個責任的。大黃把事情說了,順便交代了徐富貴給市長“女兒”送牛奶的事。葉明川一聽,笑了笑說,明白了,徐富貴呢?大黃說我打發他明早就回鄉下去。葉明川說,留住他,別讓走。大黃有些納悶,說,程局長說要趕緊讓離開,不然……葉明川說,你別理會他的話,他算什么鳥,別讓徐富貴送牛奶了,就喂個牛干個啥,工資別少他的,但是別讓他到處胡說。

7

葉明川打來電話,儲賢達想想還是接了,說:“您是不是撥錯號碼了?”

葉明川忙說:“贖罪,主任贖罪,您開門吶,我在您家樓下了。”

儲賢達說:“葉總啊,您這不是屈駕么,不怕寒舍寒著您吶。”

葉明川進屋后,儲賢達就熱情起來,對于葉明川這樣的大老板,他再冷著臉就有些不識抬舉了。

葉明川賠著笑臉說:“主任,這些日子正收購一個煤礦,外省么,你不知道辦個事難呀,一個章都得蓋十天半月,糾結啊。要是在咱們這地盤兒,有主任你這么個朋友,一句話,一路綠燈。與主任聯系得有些少了,你還得擔待。”

葉明川把話說到這個份上,儲賢達就不好再繃著,說:“咱們都是老朋友,說這么客氣的話就讓人不舒服了。”又說,“進軍資源行業是遲早的事,葉總有戰略眼光。”

就這么說了一陣資源、利潤、房地產企業的前景,葉明川很自然就把話題轉到了徐富貴事件上來了。葉明川說:“主任怎么看?”

儲賢達說:“葉總又怎么看?”

葉明川笑笑說:“在主任跟前我不說虛話,那個女子叫陶玉,不過現在搬到水域去了,徐富貴送牛奶的情況我調查過,情況屬實,事件么是個單純事件。”

儲賢達笑笑說:“葉總總是這么有心啊。”

葉明川也笑笑說:“那徐富貴我已經妥善安置,絕不會出現新情況新問題。”

儲賢達說:“這話你應該說給市長聽。”

葉明川說:“給主任說不就等于給市長說?”

兩個人笑笑,儲賢達又說:“不過市長心里可是裝了事的。”

葉明川說:“能不裝事?官越大心越小,再說這事說不是事也不是事,說是事就是事,還是大事哩。”

儲賢達笑笑,沒有說話。

葉明川說:“客套話我就不說了,我想給市長賠情道歉,不管事實的真相如何,但這徐富貴畢竟是我葉明川的員工,驚擾了領導,我怎么也得有所表示,還得麻煩您給安排一下。”

儲賢達嘿嘿一笑說:“賠情道歉?你這是賠情道歉啊。”

葉明川說:“瞞不過主任的慧眼啊,正好不有這么個茬口,順便借用一下。沒有辦法的辦法,去年圈下那塊地不改變用途,開工就是砸錢,只能眼看著被收回,損失可就大了。”

儲賢達說:“話還是實了好聽嘛。不過我可告訴你,別在這事上做文章,史國正是鴻運當頭,不是有句話,人有三年旺,神鬼都不擋。別惹他,這事無根無憑,最多就是個緋聞,弄不好是造謠中傷,誹謗領導。”

葉明川說:“商人么求財不求害,這個度把得住。說到利用吧,新的不一定有舊的好利用,就是把他弄下來,上來一個生皮,不是自己給自己找麻煩?”

儲賢達說:“那就這兩天,我跟市長溝通一下,安排個時間。”

葉明川走后,儲賢達看到桌子上有一張卡,他拿起來看看,走到門口又踅了回來。坐到沙發上點了支煙,盡管史國知道這只是一個偶然事件,葉明川抓住了這個事件就是抓住了機遇,史國不會不在意,葉明川不是好惹的主兒,黑水兒紅水兒都流得出來。再說改一塊地的用途,又不需要傷筋動骨,因此,儲賢達斷定史國是會見葉明川的。

儲賢達把葉明川想道個歉的意思給史國策略地匯報了一下,史國點了根煙,半晌沒說話,直到一根煙抽完,才看看儲賢達說:“葉明川最近在干什么?”

儲賢達說:“我也好久不見了,是不是在外面發展,情況不大清楚,三天前突然冒出來找我說的這事。”

史國看看儲賢達說:“見一下?”

儲賢達笑笑說:“見一下,也是有實力的企業家么。”

史國又說:“那就見一下吧,你覺得還要約誰?”

儲賢達說:“就不約別人了吧,小范圍坐坐。”

史國說:“那你安排個時間吧。”

儲賢達知道史國的每句話里都藏著玄機,問葉明川最近在干什么,是在探他和葉明川關系到了什么程度。史國說“見一下?”聽上去是在征求他的意見,事實是心里已經拿定見的主意,這么說反而成了聽從他的安排。又問“你覺得還要約誰”,顯然是在探他是不是在為他著想,這種場合還能約別人?

宴請安排在了“御史樓”。

酒瓶一開,葉明川說:“我敬市長,市長表示一下,我喝三杯。”

史國矜持地笑笑說:“明川,別逞能,賢達,你覺得可以么?”

儲賢達說:“葉總喝六個也不多。”

史國說:“六個有點欺負人了。”

葉明川說:“怎么能說是欺負,榮幸,榮幸,我六個,六個。”

史國說:“還是三個,也不要說我表示一下,我一杯,葉總三杯。”

儲賢達說:“好。”

他們都知道葉明川能喝,但去年做過一個手術,之后便滴酒不沾了。

葉明川敬史國的酒敬到第十個,頭上汗流如注。史國說:“好了,葉總隨口說的話,怎么能當真。”

葉明川拿起小毛巾抹了一把說:“感情鐵,喝出血。市長,沒事,市長能給葉某面子,喝死了也值。”

史國拍拍葉明川的肩膀說:“葉總,別逞能了,我們年齡相當,都到了珍惜生命的時候了。”

葉明川抓起新開的一瓶酒,說:“有市長這句話,這一瓶我干了。”

對于葉明川這樣的人,是要恩威并施剛柔相濟的,他可不是你的下屬,你也不是他唯一的依靠,過剛則折,過柔則軟。因此,史國一把抓住葉明川的手說:“好了,好了,明川,說說話吧。”

儲賢達聽史國改了口,從葉總叫成了明川,就證明事已有了百分之八十的把握。

葉明川說:“市長對我如此厚愛,你說我還用了這樣的工人,我有愧,有愧啊。”說著竟然啜泣起來。

儲賢達沒想到葉明川還會這一手,眼淚方便得和演員一樣,覺得有些尷尬,斟酌半天不知說啥好。

葉明川稀里嘩啦地啜泣著說,“我說這世上人像人的多了,難道你看了電影,還覺得毛主席、周總理都還活著?你看那些演員,哪個不比真人長得還像?我說有人還說我長得像《地雷戰》里的日本鬼子松井哩,難道你一直覺得我就是松井?”

史國擺擺手說:“不說了,領導干部現在是眾矢之的,動領導心思的人多,即使是有人別有用心地安排,也是可以理解的。”

葉明川說:“別有用心的安排也不會找這么個弱智,話都說不周正,狗日的都尿褲子了,跪在地上頭磕得梆梆梆響。我說jTclG1uDOq2MjemoiCkQxA==你狗日的膽子吃大了,連市長都沒見過你就敢攔市長的車,這要在古代那就是攔轎喊冤,人家問都不問就把你給砍了。現在雖說不隨便砍頭,可要是上綱上線的話,不管你認錯人了還是沒認錯人,這就是誣陷罪,那是要坐牢的,不判你個十年二十年。好在市長大人不見小人怪。他發誓,這一輩子死在鄉下,再不會到市里來了。這些年我一直跟農民工打交道,農民工膽子小著哩,背上鋪蓋卷就回去了。”

說著,葉明川又舉起一瓶酒說:“市長,主任,這一瓶我干了。”

史國說:“明川,不要喝了。”

葉明川說:“市長不讓我干,就說明還沒原諒我葉明川。”

史國笑笑說:“明川,我知道你做了手術滴酒不沾,今兒你已經很有誠意了,再說也不是你的事,你說像我是一市之長,難道我下面的干部出了這樣那樣的事,責任我都去承擔,承擔得過來?”又說,“你那么大家業,記住身體永遠是革命的本錢。”

儲賢達把酒瓶奪了,葉明川說:“我把他辭了,又覺得一個瘸子,為兒子念書跟著兒子來的,也可憐,又給了一萬塊錢,一萬塊錢眼睛都放綠光,這一萬塊錢他得掙兩年。”

儲賢達說:“他兒子在市里讀書?”

葉明川說:“在一中上學,聽說念得很不錯。”

史國皺皺眉頭說:“他兒子怎么會在一中上學,應該在他們縣上讀高中,”又說,“這說明他還是有一定的社會關系的。”

儲賢達說:“對啊。”

葉明川說:“狗日的走了狗屎運,一個老右改造時在他家住過三年,這老右的兒子現在是咱們市教委主任,不然他的兒子能進一中?”

史國說:“教委主任?”

儲賢達說:“喬大兵。”

史國端起一杯酒說:“賢達,我敬你一杯。”

儲賢達站起來說:“這怎么敢當。”

史國說:“賢達,這幾年我們配合默契,你幫了我不少的忙。”

說著,史國很干脆地將一杯酒灌進口中,儲賢達連飲三杯。

史國又親自給自己和葉明川各斟一杯說:“明川,我敬你一杯,一切都在酒中。”說著,史國又將一杯酒灌進口中,葉明川連忙站起來飲了三杯。

史國坐下說:“明川,忙啥哩,人不見面,媒體上也不見。”

葉明川坐下來,說:“收購省外一個煤礦,一直在跑這事。”

史國說:“談得如何了?”

葉明川說:“很吃力,不像在云水啊,有市長,咱就順風順水。外面人生地不熟的,做事難啊。”

儲賢達說:“是啊,葉總,你這樣玩蒸發,一年兩年不向市長匯報。你就是到火星上投資,也不該這樣呀,說實話只要在中國,市長一句話的事,你得跑上半年。”

葉明川拍著腦袋說:“我該罰,該罰,我喝三杯。”

葉明川很爽地喝了三個酒。

史國忽然說:“我聽說了一個關于這御史樓的傳說,怎么說來著,記不大清楚了,想必你們也聽說過,誰講一下?”

史國看著儲賢達,儲賢達說:“我不曾聽說。”

史國又看葉明川,葉明川一笑,說:“市長,御史樓……”

儲賢達在桌下踢了葉明川一下,葉明川說:“市長,我更孤陋寡聞了。”

史國笑笑,講了御史樓的傳說:傳說紀曉嵐為侍郎時,有一天,他、尚書和御史同行,忽見一只狗跑過,尚書佯作驚詫地問是狼是狗?御史也笑著問是狼是狗?紀曉嵐立即明白他們是借諧音來說“侍郎是狗”,便答是狗。尚書聞言,莞爾問道何以知之?紀曉嵐答道狗與狼有不同者二:一則視其尾之上下而別之,下垂是狼,上豎(尚書)是狗;一則視其所食之物而別之,狼非肉不食,狗則遇肉吃肉,遇屎(御史)吃屎。如此語帶雙敲,立刻反敗為勝。云水市很久以前出過一個御史,于是一個老板便蓋了一棟集餐館娛樂洗浴休閑為一體的“御史樓”。開業以來,生意很火,但很快就有人將這個傳說巧妙移置在“御史樓”,傳得滿城風雨。因為這個笑話,“御史樓”的生意冷清下來,現在慢慢又好起來了。

把史國送回家,葉明川又請儲賢達去按摩醒酒,葉明達說:“御史樓的故事儲大主任會不知道?我聽御史樓的傳說還是主任講給我的,我們不說,倒讓市長覺得我們孤陋寡聞。”

儲賢達說:“跟我還裝,你多精明的一個人。”

葉明川誠懇地說:“真不解其中之玄機,請明示。”

儲賢達說:“御史樓的故事都老掉牙了,誰不知道?史大市長說我聽了一個關于這御史樓的傳說,怎么說來著,記不大清楚了,想必你們也聽說過,誰講一下?他都聽過了,還想聽?又不是多么精彩的段子,如果我們誰講了御史樓的故事,那就意味著還會傳播他那個故事。分明是在警告要我們忌口,那個故事至此為止,要知道你我可都是處在那個故事的源頭。”

葉明川拍著腦袋說:“明白了,多虧主任那一腳,主任一踢,官場比商場的水深多了,太費腦子了。”

回家的路上,葉明川自嘲地笑了,他真不知史國提起這個故事的意圖,那也太小看他葉明川了,該裝糊涂的時候他絕不表現聰明。在史國跟前要裝,在儲賢達跟前還是要裝,官至一定位置,沒有一個官員不自以為比別人聰明的,你太聰明了,他們就不高興了。

要說“御史樓”這個故事,還是他和幾個老板共同策劃的,“御史樓”的老板有些太張狂,靠著有點背景目中無人,他們想通過這個故事讓顧客心里忌諱不悅,搞黃“御史樓”的生意,讓老板知道什么是開業即停業,御史即遇屎。這個故事散布后,“御史樓”一度差點停業。后來,攻關攻下了一些廳局的定點招待,這才緩過一口氣來。

8

在儲賢達的指點下,葉明川擬了一份更改用途的報告和新規劃去找史國。史國帶幾個人進行了調研,回來后主持召開專門會議進行了研究,葉明川的目標就實現了。之后,葉明川去了趟奶牛場,對大黃說明天派個車把徐富貴送回去,一定要送回到村子上去。想想又說奶牛場還有誰知道這事,問問徐富貴,知道的人也一起打發了,重新招人。大黃說一起打發了,訂出去那么多的牛奶,沒人送,他們會投訴的。葉明川說,投訴就投訴,不行了就關門。大黃大瞪著眼睛說,最近效益好得很,我還想著說擴大規模。葉明川說,這樣吧,明天送徐富貴回去你也一塊兒回去,再招些新人來,工資待遇再往高提提,上浮百分之十到十五。大黃點點頭。葉明川說,徐富貴的兒子上高幾了?大黃說馬上升高三了。葉明川說給他一萬吧,怎么說也是你的恩人,再說對咱們公司也是有貢獻的。大黃說葉總……葉明川擺擺手說,告訴他,回去好好種地吧,在城里的事忘個一干二凈,別管不住嘴,胡說亂說的,那是要招災惹禍的,跟這些人他玩不起。大黃硬著頭皮問,葉總,到底遇了啥事?葉總瞪了大黃一眼說,你把嘴也給我管住,什么事也沒發生。大黃就不敢吱聲了。葉明川說,你記著,誰要再問起這事來,就說沒有的事,而且要告訴我。大黃說我記下了。葉明川都已經出了門了,又說你去沒去程玉清家?大黃說,五一才去過,這還沒幾天。葉明川笑了,說,五一去是規矩,這是一個事件,你咋就拎不清呀?不要以為這事牽扯到市長,市長的路子我走通了他就會下令揭了你的封條,誰封的只能誰揭,現在就去準備,標準按春節時的標準,晚上去一趟。

吃過飯后,大黃便去了趟程局長家。程局長應酬多,經常不在家。多數情況下是程局長老婆小儲接待他,因此,他們就很熟了。大黃知道小儲是儲主任的妹妹,這幾年大黃也知道了儲主任是多大的官,因此,總要給小儲格外準備一份禮品,當然是購物卡。小儲見他也就沒有架子,又是個耐不住寂寞的人,總要留他抽幾根煙,還會陪他抽一根煙,說這說那的。今日也不例外,程局長應酬多,不在,只有老婆在。說了一陣,小儲就想起程玉清回到家講起的事,程玉清問她說,你覺得是真的還是假的?小儲說,還真的假的,哪個當官的沒幾個女人,你看抓了那些腐敗分子,百分之九十五的都是為了女人,你給我小心點。程玉清說,那不是還剩下百分之五呢么。小儲說,那百分之五是女腐敗分子。程玉清說,如果我要做腐敗分子,那就做個另類,不近女色。小儲說敢近女色,小心點哪天我把你給騸了。程玉清說,不用老婆動手,大舅哥就把我騸了。小儲一笑說知道就好。小儲想到這里,就問大黃,聽說你們的一個送牛奶的給市長女兒送牛奶,還攔了市長的車?大黃就不知道如何說了。可小儲說是真的還是假的?大黃不敢不回答,只能說認錯人了,認錯人了。小儲一笑說,認錯人了,怕是讓人家威脅得不敢說了吧?大黃說沒人威脅。小儲說程局長封你們奶牛場這不是威脅你們?這時小儲接了個電話,說,你明天給黃場長把奶牛場封條揭了,官員風流快活出來的事,讓你害人呀。大黃借機道謝,告辭出來,抹了一把頭上的汗水。程局長打來電話說明天就揭封條。

回到牛場,大黃把徐富貴叫到奶牛場對面的燒肉館,要了幾個菜,要了兩瓶酒,他把一萬塊錢給了徐富貴,說了回去的事。徐富貴說:“兄弟,明天我就回,再不敢這么拿你的錢了。”

大黃硬硬塞進徐富貴的口袋里說:“大哥呀,這不是我的錢,是他們的封口錢。”

徐富貴又掏出來說:“那你留著吧,我給你惹的麻煩夠大了。”

大黃復又給徐富貴裝回去,說:“沒事了,你別擔心,明天封條就揭了。現在這社會沒有錢辦不了事。”

喝了幾杯酒后,大黃說:“大哥,記住,以后有誰問起這事,就說沒有的事,千萬別說,說出來就是災難!”

徐富貴忽然拉住大黃的手,“哇”地一聲號啕大哭,淚水口水混流,一把一把地往鞋底上抹。大黃抽了一把衛生紙塞到徐富貴手里,說:“你嚎啥,嚎啥?”

徐富貴還是那樣哭著,趴在桌子上大哭著,大黃說:“你別哭,鵬鵬在這城里念書不還有我么,我保證供娃把書念成。”

徐富貴哽咽著說:“兄弟,我不是哭這,有兄弟在我怕啥,回到鄉下不出門就沒事了。我是想不通,你說那丫頭咋就不是他的女兒啊,你說那丫頭咋就不是他的女兒?”

大黃黑著臉抽煙,說:“那丫頭咋就該是她的女兒呢?”

徐富貴說:“那么大的丫頭就該是他的女兒呀,兄弟。”

大黃說:“你這腦子咋就轉不過彎呢?老顧的女兒才多大,十六七歲,出來做了小姐,他們不照樣耍?”

徐富貴說:“兄弟,我轉不過這個彎來啊,他可是市長!”

大黃說:“唉,轉不過彎來也得轉啊,社會就這么個社會。”

徐富貴說:“兄弟你放心,這事砍腦殼我都不會說,讓爛在我肚子里,跟我一塊兒進棺材。”

第二天一大早,大黃把徐富貴送上車,對司機小張說,拉著他去趟學校,順便找個銀行讓他把錢存了。大黃了解徐富貴,身上有一百塊錢,就要往銀行跑。大黃沒有跟徐富貴一塊兒回去,他知道村子里已經招不上人了,人都在城里打工,他只能去華明路市場找人了。

徐富貴對小張說,不去學校了,昨天才和兒子見過面,找個農業銀行就行。小張找了家農業銀行,徐富貴進去把錢存了,心里很踏實就上路了。

這才幾天時間,加上兒子的一千和自己工資一千多塊,他就存了整整兩萬塊,做夢一樣,徐鵬順利讀完高中綽綽有余。考上大學,那五萬塊錢死期存款也到期了,就能取出來供養徐鵬讀完大學,兒子的前程就有了。日子這么順溜了,不要說是讓他回鄉下,就是死在鄉下,他也心甘情愿。回到鄉下種地,他一個人完全能夠自己養活自己。

心情好啊,他就哼唱起來:

解放區那么嗬咳,

大生產那么嗬咳,

軍隊和人民,

西哩哩哩嚓啦啦啦唆羅羅羅呔,

齊動員那么嗬咳!

開梢林呀么嗬咳,

開荒地呀么嗬咳,

不分男男女女,

西哩哩哩嚓啦啦啦唆羅羅羅呔,

加油干呀么嗬咳……

小張說:“老徐,撿了個金元寶,唱起紅歌來了。”

徐富貴美滋滋地說:“可不是撿了金元寶,不是撿了個金元寶,能坐上你開的小車?”

司機小張說:“老徐,你可是我送的級別最低的人。”

徐富貴高興啊,就說:“謝謝你。”

徐富貴知道小張這輛車是支應“公差”的車,專門供那些干部調用的。奶牛場有好幾輛支公差的車,干部們有私事,隨叫隨到。

小張說:“謝啥,我喜歡拉像你這樣的人,那些干部,什么玩意兒,白坐別人的車還牛逼哄哄的。”

徐富貴說:“謝謝你。”

小張說:“別看他們牛逼哄哄的,沒有你快樂,一上車就罵這個罵那個,你是我拉過的人里最快樂的人。”

徐富貴的情緒感染了小張,小張也跟著唱起來……

9

每天早晨,史國有半個小時的讀報時間是不變的。七八份報紙,半個小時也只能大致瀏覽一下要聞版時政版,這些版塊的新聞,其實看個標題也就知道內容了。不過,對于深度報道,他還是看得很細的。這天早晨,他讀到的深度報道是關于清理整頓高考移民的。這是個規律,隨著一年一度高考的臨近,報紙關于高考的話題已經熱了起來。

看過報紙,史國打開一封來信,是一封強烈要求對挖尖子行為進行嚴厲制裁的來信,信寫得很扎實,羅列了幾所學校近三年高考前50名學生中挖來的學生名單。這樣的來信他已經接了好幾份,都沒有當回事,一方面你挖我我挖你,對于每所學校來說,當然是大事,事關升學率,學校排名次,教師獎勵,政府關注度等一系列問題。可放到全市的角度來看,又能算得上什么事,肉爛了在鍋里。另一方面這種風氣跟自己扯著關系,應該說這種被稱為“挖坑”的挖尖子生風潮還是他帶的頭,他再出面整頓,會把自己的過去勾引出來。在官場對于一個官員,有些東西會成為過去,但卻不會消失。

當年,他在教育局(當時不叫教委,而叫教育局)任副局長,正是以高考論成績、以入學率定天下的時代。學生潮水一樣涌向名校,幾所名校壓力很大。為了振興一些學校,再創造幾所名校,教育局作出一項舉措,教育局四名副局長一名副書記兩名副處級待遇的領導,每人兼任一所學校校長,在為期三年的時間里,把這些學校的升學率提升百分之二十以上。他兼任四中校長,當時的四中在云水市學校的排名中遠遠落后于它的名字所代表的名次,排在中下游。三年時間要打造一所學校,談何容易。基礎扎實成績優秀的學生都是沖著高考升學率而選擇學校,幾大名校可以說壟斷了優秀學生資源。從這一點上講,馬太效應在教育上呈現出的效應,遠比在經濟上呈現出的效應更加快速更加顯著。他就想到了一招:挖尖子生,以豐厚的獎學金和各種利益誘惑尖子生到四中就讀。四中周圍那些門面房的租金、補習班的收費甚至是節省下來的各種經費全都用在了挖尖子生上。這是一個損人利己的一箭雙雕的妙計,挖走了尖子生,別人的成績掉下去了,自己的成績提高了。盡管這十二分的不道德,但卻有百分之百的收效,升學率第一年就提升了百分之十,而且出了全省文科狀元,成為從上百所學校中殺出的一匹黑馬,名聲大震。第二年,馬太效應開始顯現,優秀學生就會潮水般涌來,成井噴之狀。三年時間,四中升學率提升百分之三十,一躍躋身全市學校第一梯隊,而他也因此成了教育系統的一匹黑馬,升至教委主任的位置,四中也升格為一所副處級學校。其后,搶挖尖子生愈演愈烈,從市內互相挖,最后蔓延至全省挖。這也引發了各種評議,當然主要的是抨擊。不過,他自認為功大于過,幾年間幾所二三流學校晉升為一流學校,打破了四五所名校一統高考天下的局面,緩解了名校的壓力,也讓名校有了危機感,不斷自我更新。在心里他有一個自認為很貼切的比照:如今在市場上叱咤風云的那些大老板,如果細查深究,哪位的第一桶金是經得住審查的?可當公司規模越做越大,一切都會自我矯正,步入遵紀守法的軌道,創造著社會價值。

看著這封信,史國忽然想到了喬大兵。他到云水市,喬大兵已是教委主任,這幾年他精力在城市建設、經濟建設,對教育說不上重視,因此,對喬大兵他了解得并不多。有不少關系因為子女入學找到他,他也批過不少條子,喬大兵也都妥善安排了。幾項民生工程中有關教育的也抓得不錯,有能力,有想法。可是,這個喬大兵不像一些部門領導總是通過各種借口跟他套近乎,拉關系。雖說市直屬部門都歸各副市長分管,但他主持市政府全面工作,各局委辦的重要舉措最終的拍板定案在他這里。這讓他覺得喬大兵跟他有些隔閡。官場講的是線,每個官員都有自己的一條線,這些線有重復的,有交錯的,但他這條線是主線,所有的線都希望往他這條線上歸并,歸并不到一起的那就是這條線有另一條主線。喬大兵不走他的關系,就意味著會在另一條主線上。或許那條線正是他的競爭對手。股市有這么兩句話,股市有風險,投資需謹慎。到了官場就成了換屆有風險,做官需謹慎。換屆即將開始,他是代市長,代市長畢竟還不是市長,別人還有活動的希望,一線曙光也是曙光,而取不了“代”最終走麥城的也是大有人在。在官場代人事之變往往會促使一些關系十分微妙。從喬大兵這個角度講,教委是一個大口,教委主任是市級領導的熱門人選,云水市幾屆教委主任都成了市級領導,喬大兵不可能沒有想法。倘若如此,這件事就變得很詭秘。盡管徐富貴事件他能肯定是一個單純的事件,但倘若被官場利用就不再那么單純了。喬大兵能把徐富貴的兒子從一個縣城弄進一中讀書,那就證明他們不是一般關系,這個突發事件徐富貴不可能不告訴喬大兵,那么喬大兵就是這事件最知根知底的知情者,就是一個風源點。

想到這里,史國抓起筆就在上面批了八個字:“盜名竊譽,道德淪喪!!!”想想,又寫了八個字:“釣名之人,無賢士焉。”這是《管子》中的一句話,用在這里是再貼切不過。然后打電話叫來儲賢達,把信遞給儲賢達。

儲賢達看后,史國問:“有什么想法?”

史國的批示已經告訴儲賢達史國的想法,因此,儲賢達說:“這種風氣社會反響比較大,一個尖子生都漲到好幾萬了,該整頓整頓了。”

史國很氣憤地說:“先人栽樹后人乘涼,可如今這些乘涼的誰把栽樹的當了先人?年初的教育座談會上,你看那些名校校長趾高氣揚的勁兒,對那些排名靠后的學校言辭之間的不恭甚至是侮辱,是可忍,孰不可忍!摘了別人的勞動果實,還以為自己有登天攬月的本領。”

儲賢達說:“學校是一塊凈土,這種風氣的影響實在是太惡劣了。”

史國敲著桌子說:“你安排布置一下吧,要快,高考之前該解決的要解決。”

從史國辦公室出來,儲賢達差點笑出聲來,這可是自己搧自己的嘴巴了,而且有些狠。不過他能理解,官場上該搧自己嘴巴的時候往往都搧得極狠。

帷幕拉開,教育界炸鍋了,名校慌了,亂了陣營,怨聲載道,因為清查出來不屬于本地的學生,要全部返回原籍原校,這其中尖子生占了百分之五十以上,比例之大,完全是動搖了名校的根基,而他們花的代價太大。十大名校聯名上書,史國看過后冷笑兩聲,撕了。有校長親自找他陳述利害的,他只用八個字回答:“為人師表,捫心自問!”對于這種形勢他估計得很充足。

隨著清查的深入,成了新聞焦點,報紙上是整版整版的,電視臺是一個專題跟一個專題,中央媒體也跟進,他沒有想到歪打正著,這一招竟然成為全國的一個亮點,媒體競相采訪,大篇幅報道,他在中央媒體頻頻亮相。有一篇標題用的是《我自橫刀向頑疾》,平時上個中央媒體可是難著哩。他要求市里所有媒體對中央媒體所有報道重刊重播。管理能力橫著也能說,豎著也能說,就像彈簧,更像海綿,有形狀,沒抗力。教委主任喬大兵沒有經濟問題,最終落了個管理能力問題,抵制不住輿論攻勢,引咎辭職。幾個校長查出了經濟問題。教育系統簡直就是大洗牌。這一仗打得漂亮,對他取“代”工作無疑大有幫助。

被清查出來不屬于招生片區的“非招”學生,遣返原籍參加學習,徐鵬當然在其中。

徐富貴正在院子里拾掇農具,多年不用,套繩都朽了,犁鏵、耬鏵,鐵鍬、鋤頭都生銹了。種地的日子要重新拾起來,不是件容易的事。

徐富貴一抬頭看到徐鵬背著大包拎著小包吃了一驚,既不是周末,又不是黃金周,更沒有放假,而且他們分別也沒多久,徐鵬回來做什么?又看到徐鵬是大包小包的,知道事情瞎了,尤其是當聽到徐鵬說他被清退回來的時候,便以為是被開除了,覺得天都塌了,眼前一黑,身子都立不住了,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嗚嗚地哭出聲來。

徐鵬讀了兩封信后,徐富貴又站了起來。一封是喬大兵寫給徐富貴的,信中說我問過給徐鵬上課的所有老師,徐鵬現在的基礎考大學沒有一點問題,這你放心,不要心里有負擔。縣教委主任我很熟悉,回縣一中上學,我已經給他打過電話,他會全力安排好的。像徐鵬這樣的學生,到哪里都是受歡迎的,有事你就來直接找我。第二封信是徐鵬的班主任兼英語老師梁琴寫給徐富貴的,信的前半部分說了和喬大兵意思一樣的話,后面說徐鵬給我講過你們父子的全部經歷,我會繼續關注徐鵬同學的學習,這是我最欣賞最愛護的一個學生,也是最懂事最有潛力的一個學生。給徐鵬配個手機,我會和他通過短信的方式指導他的學習。

徐富貴扯住徐鵬跪在院里就磕頭,邊磕邊說:“你娃要記著啊,這些都是貴人啊,你娃命里有貴人相助,你要懂得報恩啊。”

徐富貴不敢耽誤,第二日一大早就和徐鵬趕往縣上。路上徐鵬說:“爹,你把心放到腔子里,到縣上念,我照樣能考上北大、清華。”

在縣一中把一切辦妥當,徐富貴一顆懸著的心才落了地。出去就給徐鵬買了部手機,試手機的時候徐鵬給幾個老師打了個電話。之后,徐鵬把手機遞給他說:爹,你也打一個。他說,我給誰打呢?我說啥?徐鵬說,說幾句感謝的話。徐富貴說,要感謝的人太多了,感謝的話也太多了,手機多費錢,也說不好,算了,就裝在心里吧。

作者簡介:

季棟梁,男,1963年出生。中國作家協會會員。發表中短篇小說、散文、詩歌200余萬字。出版《和木頭說話》《人口手》等散文集多部,《奔命》《胭脂巷》等長篇小說多部。作品曾被《新華文摘》等多家選刊轉載,并入選中國文學年度排行榜,年度最佳詩歌、最佳散文、最佳小說等各種選本和中學語文教材。《吼夜》曾獲《小說選刊》獎,《覺得有人推了我一把》曾獲中國文學獎,《小事情》曾獲《北京文學》獎,《招惹》獲《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獎,《和木頭說話》入圍第三屆魯迅文學獎,三次榮獲寧夏政府文藝一等獎,2006年榮獲寧夏“德藝雙馨”文藝工作者稱號。有作品曾被翻譯成英文。

責任編輯 白連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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