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火的燃滅（組詩）

病后發(fā)現(xiàn)

暴雨把減速帶鋪滿道路。公交車像走在

平衡木上的人

車廂晃蕩著我們擁擠的沉默

沉重的報告單從醫(yī)院脫離，文字

集體化作飛鳥，銜走父親錢包里的窘迫

涼風的一聲嘆息豐滿我

味蕾的苦澀。兩對眉頭擠出我的慚愧

次日初醒，發(fā)現(xiàn)

一片秋天的蘆葦撐破父親的頭皮

蝌蚪

從黎明趕來的太陽，把手搭在

老婦的肩上。她伏地的僵軀成了

田埂的一個偏旁，一如咽氣的玉米秸稈

她置身于另一個維度

過路人、綠蛙、飛鳥皆遁形

定格的紅色閃電在她眼中泛濫

灼燒灌滿陽光的白云

不合時宜的夜雨，堵塞農(nóng)田的支氣管

墜入溝渠的淚

化作蝌蚪在沉默中游弋

蒲扇

巷子是一副老竹筷，輕輕夾著

老婆婆。蟬音淋透汗衫。為防秋寒

提前用夏陽的銀針織衣

讓每根棉絲儲蓄足夠多的暖

她剝開粗糙的豆莢，看見扁扁的自己

掉入不銹鋼盆

蒲扇在她閑暇時發(fā)揮作用

沉默的河水流過，便加快

扇柄的律動——扇去失落、孤寂

應(yīng)是過于頻繁，誤扇掉一顆

低掛櫻桃樹上的太陽

又誤將身旁遲鈍的螢蟲

扇入夜空，形成臨時的標本

春田記

冬臨走，用日光捏取最后一片

殘雪，抹去一切美的足跡。踏著三月

趕來的田野，證實

塞翁留言史書的辯證

蚯蚓丈量田埂尺寸，以便陰云

為它縫制合身的雨衣。夕陽鑲嵌

田野的金邊，形成吉祥隱喻。農(nóng)耕的人

身披余暉折返家中，留下一地疲倦

夜色悄悄走進我的眼睛

用石片撥動溫柔的漣漪，奏響

湖中月琶。幾只驚飛的黑水雞

音符般飄去啄食村莊的靜

發(fā)出犬吠回音

藏躲土屋里的月亮

唱片機的戲曲，占據(jù)土屋的一切空間

奶奶是一彎藏躲其中的瘦月。置入清水中的

假牙與瓷器碰撞出藥細胞的擴散。土墻咳出

衰弱的鐵釘、一地灰塵，像病人擅自拔掉

留置針，出了血

壞表針的跳動節(jié)奏，是曠野驚跑的兔

銜住的菜葉。月亮慢吞吞地

重復一間屋到另一間，足跡輕如雪

往事流動于膏藥味的皮膚上，抑制

寂寞腫瘤生長

混合云的屏息讓冷更冷。貓似睡嬰

讓月亮摟著。一起爬上雪瓦，躍上夜空

貓鉆進金星體內(nèi)，近乎與月亮

保持“一生”的距離。月亮用倦眼

注視病懨懨的土屋，嘆息出一片薄云

村莊的雪

空中羊毛淹沒牧羊人的足跡，田野的

地平線。村屋像壁爐，暖煙

從排煙管伸出，試圖抓住羊毛

驅(qū)寒的羊群圍住它們，靜臥在院中，屋頂

從遠方城市歸來的柴，自行添入爐膛

水蒸氣的逃離

使木質(zhì)纖維斷裂出人的語言

除夕夜空是牧羊人臨時搭建的羊棚

太陽前來拆卸，為疏通道路，抽出光鞭

漸漸趕走一部分羊群

籌劃將它們悉數(shù)趕往下一個冬季

綠火的燃滅

飛燕播撒田中的麥種，形成的綠火

從沃土的坑洞蹦出，驅(qū)走冬末

殘留的溫度。不懼雨淋。大風旺盛

它的火焰，反復燒灼夜幕，煮沸

黎明送來的露珠，成為霧的組成部分

稍大的，升空，即為星辰

熬過一個季度

冶煉成金。為躲避突襲的鐵器利刃

縮回坑洞蟄伏，悄悄地褪成原色

于深秋重燃，晝夜烘烤

即將熟透的果實和楓葉

遲來的寒風熄滅綠火，盜走金穗

吹飛鋪蓋田中的銀白余燼

吹翻薄薄的生命之書的

一頁篇章

父親的日志

他握住一把高掛黎明的銀質(zhì)鐮刀

劈開田野間的霧，劈開流淌的

蟋蟀聲浪。收割稠密的金色麥香時

太用力，誤劃傷了夜的肌膚，血液

溢出東山。白云的紗布為其包扎

夜來前，許多事物急需收割

收割天空的藍，收割藍中的飛絮

收割一個又一個與疾風奔跑的時辰

收割律動的影子，收割妄圖

逃進深山的太陽——完成最后的農(nóng)事

風扇疾馳的金屬葉削斷

殘余涼席上的目光，削短喘息頻率

持續(xù)攪出的風吹干襯衫

父親像伏地輕舞的落葉，暫時擺脫

一陣躁動旋風的裹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