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一定對自己的記憶非常自信,畢竟,那是你的記憶。它記錄你的個人信息:你是誰,打哪兒來,經歷的成功與失敗,以及你的喜惡。它幫你區分敵友,甚至警告你不要吃太多雪糕,因為過往放縱自己的后果不堪回首。
可是,你對你的記憶真的那么確信嗎?
如果你與洛特斯(Elizabeth Loftus)有過交流,恐怕就不會那么言之鑿鑿了。洛特斯是一個認知心理學家,任職于加州大學歐文分校,她對人類記憶的持續性和準確性深有研究。她證明了即便是人們自認為確信無比的記憶,也可能和事實相差甚遠。正是洛特斯的研究使法律體系的人意識到,人的記憶可不是錄音機,事實上,人的記憶更像是維基百科上的詞條,它根據大家的認知和假設而生,而且總是不斷變化。
早在1974年,洛特斯就做了一個關于車禍記憶的實驗。她向志愿者播放大量關于車禍的影像,并要求他們回憶自己所看到的。結果,志愿者的答案由于她的發問措辭不同而出現差異。
比如,她要求志愿者估計肇事車輛車速。當她的措辭是“車子猛撞在一起時”,志愿者得出的平均車速會比她使用“兩車碰撞時”要快7英里/時。一周后,她再次使用類似“車子猛撞在一起時”的措辭要求志愿者回憶車禍現場,一些志愿者竟然臆想出了“擋風玻璃爆裂”的場景。
即便一些看上去細枝末節的詞匯,也能影響目擊者的判斷。她分別用“一盞撞壞的車前燈”和“那盞撞壞的車前燈”進行試探,結果發現志愿者聽到“那盞”時,會有更大可能性確認自己曾看到過“撞壞的車前燈”—即使“撞壞的車前燈”并不曾出現在影像中。
洛特斯認為,警察錯就錯在話太多了,因為他們總是不肯等目擊者開口,就匆匆在問訊中有意無意地把自己所相信的犯罪事實透露給證人,這就有可能歪曲證人的記憶。
當一組證人先后指認嫌疑犯時,這種誤導效應會更明顯。洛特斯的研究指出,讓記憶識別面孔一樣靠不住。如果一名證人正好聽到其他證人或警員描述的嫌疑犯的面部特征,他就很可能依據所聽得的訊息來描述嫌疑犯。
這也不能全怪警察。能影響判斷的信息廣泛存在,特別對于公眾事件,證人之間會互相交談,他們看到其他證人的證詞,媒體上也在輸出不同的消息源。所有這些信息,都可能補充、扭曲或污染他們的記憶。
洛特斯在過去的幾十年中,為數百個案子做相關的測試和顧問,其中不乏曝光度很高的案例,如“山腰絞殺者”案(一起震驚洛杉磯的連環殺人案)和一些關于邁克爾·杰克遜的案子。
即便是為那些被普遍認為是罪犯的人辯護,她也不覺得困擾。DNA測試已經為成百上千的嫌疑人洗刷了冤屈,而他們往往都是因為不可靠的證詞被推定為有罪。
洛特斯最成功同時也是最具爭議的研究莫過于她始于1990年代對捏造記憶的研究。
1990年,她曾參與一起離奇案件,對名為弗蘭克林(George Franklin)嫌疑人施以援手。起因是弗蘭克林20多歲的女兒艾琳(Eileen Franklin)忽然宣稱自己回憶起了父親曾在她孩提時代對她實施性侵,并殺害了她的一名玩伴。公訴人相信艾琳由于受到過度刺激而失憶,如今卻又偶然撿起這段回憶。
洛特斯在審判中力證記憶的不可靠性,但當時她對此類“被壓抑記憶”的研究還不夠。弗蘭克林最后被定罪,洛特斯也重新回到實驗室,開啟了她新的研究—捏造記憶。
在一系列的研究后,洛特斯懷疑艾琳的心理治療師可能誘導了她指證自己的父親。治療師會提出一些傾向性的問題,導致病人去建構一個可能沒有發生過的事件。舉例來說,如果一位女士飲食失調,她的治療師可能會說“八成的飲食失調癥患者都曾被性侵,你是否也經歷過?”然后治療師可能會幫助患者努力回憶起可能根本不存在的性侵事件。
當然,這遠不足以讓洛特斯給“失而復得”的記憶證偽,但卻說明了人為植入一段捏造出的創傷記憶是有可能的。
為了進一步證實這個想法,1995年,洛特斯招募了24名學生以及他們的家人參與實驗,以求進一步明確捏造記憶的形成過程。她要求學生們的家人向她提供三件學生在孩提時代發生的真實事件,并將這些事情分別寫到紙片上放進袋子里,同時摻上一張寫著捏造記憶的紙片,這個捏造出來的事件是關于一次在購物過程中和家人走失了的經歷,里面摻雜的一些細節是真實的,比如那家商店的確存在而且童年經常去,同去的同伴名字也是真的,當時也的確常和他們在一起逛街。
學生們在不知情的情況下,被研究人員告知袋子中的四張紙片皆記錄著真實的記憶,而且故事都是他們的家人提供的。打開袋子后,研究人員檢測學生們是否還對紙片上的事有記憶、確信程度又有多少。接下來,他們還要求學生們回憶事件細節。
最終,7名學生號稱“回憶”起了那樁實為捏造出來的走失事件,還有許多學生在回憶中添油加醋。
洛特斯相信,這個實驗驗證了,一個正常人完全可以被帶有傾向性的語言所誘導,拾起被給予的“記憶”,或在記憶中添加虛假細節。
她繼續實驗,結果志愿者相信自己真的打開了塵封的記憶匣子:他們徒手打碎過玻璃窗、見證過緝毒行動,在三歲時被硬物嗆到過氣管,或經歷過其他創傷。
既然有些創傷記憶是可以被捏造出來的,而且我們暫時無法分辨真假,洛特斯認為,不能就此輕易憑此鎖定嫌疑人。
洛特斯很快延伸了她的研究,她想知道,是否能通過捏造記憶影響人們的行為習慣。她設想,如果讓人們相信兒時有一段關于有不良的飲食習慣的不愉快記憶,他們會否修正現有的飲食習慣?
使用之前發現的植入捏造記憶的方法,她為志愿者建構了一段兒時因過量食用草莓雪糕而生病的記憶。
一周后,許多志愿者已經自發為這段記憶添加了更多細節,例如生病的時間,洛特斯將此命名為“豐富虛假記憶”。隨后,不出所料,志愿者根據記憶調整了自己的飲食習慣。
只要稍作調整,這樣的方法在幫助人類對抗肥胖問題上就有不錯的前景。雖然讓治療師欺騙病人不大好,父母總可以讓小孩相信自己不愛吃雪糕或其他肥胖食品吧。當然,還是有批評者覺得這是鼓勵對兒童撒謊,也不道德。洛特斯反駁:“到底孰輕孰重?你要肥胖以及由此引發的其他疾病,還是要一小段虛假的記憶?”
斯查特(Schacter)是洛特斯的同行,他反對將記憶研究稱為“玩弄人們的思想”,他認為記憶研究是在評估人類記憶的極限和準確性,“人們通常對回憶深信不疑,但其實這東西很玄乎。”
今年,洛特斯與人合著了一本書,討論酒精、政治和高壓事件如何影響記憶。書中,她的研究團隊把之前實驗中的草莓雪糕替換成伏特加和朗姆酒。洛特斯認為這一方法同樣會是酗酒者的福音。此外,她位于加州大學歐文分校的實驗室,也在試圖分析個體差異對記憶變更的敏感程度造成的影響。
對于道德紅線,洛特斯很警惕。她曾在軍隊里將捏造記憶植入士兵腦中,以讓他們接受被俘生存訓練,但相關文章發表后她卻有點擔心,這可能會被人甚至是壞人拿來做壞事,去污染別人的記憶。
但是她最后還是認為公布植入記憶的方法是有意義的,至少人們由此意識到如何保護自己的記憶,這要比隱匿這種方法來得好。
2006年,洛特斯參加了一個關于記憶抑制藥物的法律影響和道德問題的研討會。會上有人討論說,神經學家在幫助人們抑制創傷記憶的藥物方面取得了長足進步,但這些藥物也可能干預司法公正。
這給了洛特斯靈感,她立即開始了新的實驗。她到處問人,如果在犯罪活動中不幸被殃及,是否愿意服藥抑制這段不好的回憶。八成的人拒絕了這個提議。洛特斯想,這可能是受害者想保留對施害者的不利證據。于是她重新調查,這次,場景變成了目睹親密戰友在海外戰爭中被土制炸彈炸傷,但同樣有八成人不愿服藥。
洛特斯繼續加碼,她向人們解釋創傷后應激障礙會從不同的渠道影響正常生活,人們還是不愿意服藥。
這樣的情況,宣示了人們對自己的記憶是十分珍視的—即便不堪回首,也不愿它隨風飄逝。這也許是為什么洛特斯有時也會對自己手頭的工作產生抵觸情緒。就像揭穿皇帝的新衣,這項工作總是告訴人們,他們珍視的記憶“含金量”并不高,但人們并不愿意面對這個事實。
其實,即便人們沒有讓心理學家在實驗室中扭曲自己的記憶,也總是不自覺地扭曲它。在人們慣有的記憶中,得過的考試分數總是比實際的高,投票次數總是比實際的多,記憶中自己的小孩說第一句話、走出第一步的時間也總比實際的早。洛特斯將這種行為命名為“自吹自擂型記憶”。
我們總愿意在記憶中將自己塑造得比實際更光輝一點,這未必是壞事。科學家說,那些記憶準確的人,比起普通人,性格更壓抑沮喪。看來記憶有一點失真,也還是件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