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都愛“到此一游”

如果“丁錦昊到此一游”不是寫在埃及的盧克索神廟，而是寫在長城上，還會不會引起中國網(wǎng)民如此激烈的情緒反應？

在我們身處其中的這個國度，“到此一游”的印記是如此常見以至于我們早已見怪不怪。廟宇、碑林、巖洞、城墻、古樹，在中國的任何旅游景點，你都不可能錯過這四個字。如果水上能刻字，青海湖里也會寫滿“到此一游”。

丁錦昊“不幸”把字刻到了國外，這令他必須付出比在國內(nèi)游中隨意刻字的同胞更大的代價。臺灣作家胡晴舫在《旅人》中曾經(jīng)寫到：“一個臺灣游客到了國外，有意無意地，都開始扮演起中華文明的代表。”對于大陸游客，自然同樣如此。從來都是他人的眼睛才能讓被觀看者意識到自身的存在。出了國門，丁錦昊便不再是丁錦昊，一個單純的個體，他成為了一個活生生的文化證據(jù)，成為了令埃及人以及其他國家游客理解“那個黑頭發(fā)、黃皮膚的民族所建構(gòu)的五千年古老文明及其現(xiàn)代化風貌”的具體依據(jù)。

2008年，日本發(fā)生過一起極其類似的“丁錦昊事件”。一個棒球教練帶領幾個學生在游覽佛羅倫薩的圣母百花教堂時，用水彩筆把名字寫在了教堂的大理石墻壁上，這條“到此一游”遠比丁錦昊詳細，分別名為信太郎、誠、慶久的三個男生除了名字、旅行時間外，還誠實地寫下了他們的學校——京都產(chǎn)業(yè)大學。一位日本游客看到后非常憤慨，直接拍下照片寄到了這所學校，很快，日本媒體曝光了此事，三名學生被要求寫了道歉信，并被勒令停學兩周。同樣在這一年，日本岐阜市立女子短期大學一位女大學生，也在圣母百花教堂上涂鴉，之后則被校長帶回了佛羅倫薩，在當?shù)厥姓d向教堂負責人道歉，弄得這位負責人又感動又疑惑。在意大利，幾乎所有的古老建筑都為涂鴉和刻字所困擾，但千里迢迢回來道歉的，日本人是第一個。

“到此一游”

“沒有任何證據(jù)表明中國游客比其他國家游客更愛在文物上刻字涂鴉。”王力宏——我曾經(jīng)的埃及導游告訴我。在埃及旅游界，人們已經(jīng)聽說了中國國內(nèi)對男孩丁錦昊的譴責，他們也反思了自己在保護文物方面的失當。“盧克索的神廟里有很多刻字和涂鴉，但大部分在石柱的底部，一些情侶蹲下身來，在卡爾納克的石柱底下刻上永結(jié)同心等字。當然，像這個中國孩子這樣，能把字刻到那么高的浮雕中間去，這讓我們驚訝：我們的管理人員哪里去了？”

32歲的王力宏畢業(yè)于開羅大學。在埃及，這是成績優(yōu)異但家境一般的青年們最樂于選擇的公立大學，王力宏在這所學校學習了六種語言：英語、法語、中文、日語、半熟的意大利語和德語，這讓他成為非常受歡迎的涉外導游。王力宏是他為自己起的第二個中文名字，第一個是李小龍。幾年前，他發(fā)現(xiàn)他說自己叫李小龍時中國游客會心的笑聲越來越小，便敏銳地意識到 “李可能不紅了”，“每個中國游客都會唱《龍的傳人》，我現(xiàn)在就叫王力宏了。”

一定程度上，王力宏對“到此一游”的行為表示理解。人們不遠萬里來到這座3500年前的古城，不僅僅是為了看石柱，看尼羅河，聽圖特蒙斯三世和拉美西斯二世的故事，他們希望與這里發(fā)生更多故事，建立更久的聯(lián)系。當然，用刻字的方式寫下“到此一游”是其中最粗魯?shù)男问剑吘刮覀儸F(xiàn)在有了更多選擇。

“埃及的神廟和金字塔上，‘到此一游’刻字并不罕見，什么語言都有，但大部分看日期都是17、18世紀的。”葛磊，中青旅市場推廣部總經(jīng)理說。他認為其時的西方游客和現(xiàn)在的中國游客一樣，對文物保護的尊重程度有限，肆意涂寫毀壞，而今天他們甚少這么做，是得益于文明。

人人都愛“到此一游”，只是方式各有不同。對于現(xiàn)階段的中國游客，最常見的表達到此一游的方式是拍照。在卡爾納克神廟門口，王力宏總要發(fā)表一通關于圖特蒙斯三世的演講，他憂郁地說：“中國游客能在我講完后才解散去拍照的，沒有一次”。無論他如何努力地試圖告訴中國人，和金字塔比起來，這些壯麗、高大的神廟意味著“杰作代替奇跡，偉大的人間工藝代替了無解之謎，對現(xiàn)世權力的炫耀代替了對永垂不朽的渴望”，“很少有中國人愿意聽”。先生幫著太太拍照，女孩子之間互相拍照，單身來的游客請導游幫忙拍照。“一個女孩曾讓我給她在阿蒙神廟的一根柱子下拍了不同姿勢的五十多張照片，我問她，你會發(fā)在facebook等社交媒體上嗎，我去看看。她說，不會，哪里也不發(fā)，但可以回去給姐妹們看。我說，天哪！”

拍照不會讓游客和盧克索更親密，而大部分中國游客似乎也沒有對這種親密的需求。中國的旅游團來到盧克索，喜歡開足冷氣的專用車、定點的中餐館（老板是四川人），至于在景點——或曰“可拍照處”以外的任何地方停留，大部人都興趣缺缺。

兩年前，我曾參加一個半自由行的團來到盧克索，我們12名團員從廣州出發(fā)，經(jīng)過11小時的飛行抵達開羅，入住旅行社訂好的酒店。在一些城市和海灘，我們可以自由休閑——比如亞歷山大港和紅海，另一些景區(qū)則由王力宏帶領觀光，比如金字塔所在的吉薩、以及遍布神廟的盧克索。這趟9天的行程被旅行社命名為“深度游”，對他們來說，這樣的行程安排復雜得多，但它能更好地滿足中國年輕游客的需要。年輕人，領隊小蔡告訴我：“他們通通渴望自由行，對10天5個國家的歐洲觀光游毫無興趣。”

但事實上，這樣的深度游往往只意味著去更多的景點拍照片，以及有更充裕的時間拍照片而已。在紅海邊，王力宏表示最難理解的是“來到了海邊，有些中國女人為什么還要穿著長裙，打著傘，除了拍照，既不游泳，也不玩任何水上運動？”小蔡告訴他：中國女人不愿意曬黑。王力宏總結(jié)，從尼羅河東岸的盧克索神廟到西岸的帝王谷，法國人最喜歡要求騎毛驢過河（而不愿坐車）。最認真聽講解的是日本游客，“他們會做筆記，還有人一直在錄音！”幾乎每個美國團都要求去咖啡館抽抽和當?shù)厝艘粯拥乃疅煛６殴值牡聡藙t喜歡跑步，“曾經(jīng)有一個德國團里有六個人問我可不可以給他們一小時沿著尼羅河跑步，要知道那天盧克索有42攝氏度。”

全球最差游客得票率

美國第二大團購網(wǎng)站“生活社交”（LivingSocial）2012年3月發(fā)布。

接受調(diào)查的美國人自稱“丑陋的美國人”，并列出旅游陋習，比如穿著隨便（工裝褲、汗衫、球鞋、棒球帽等）、說話聲音過大。

超過四成來自美國的調(diào)查對象承認，曾有意無意地順走酒店物品，最常見的是毛巾（28%），其次是浴袍（8%）、電池（5%）、枕頭（4%）、遙控器（3%）、床單（3%）、雨傘（3%）、《圣經(jīng)》（3%）。

每個游客都以自己的方式與旅游目的地建立著或深刻或淺薄的關系，但很難說他們建立關系的方式不與他們所依附的文化背景關聯(lián)密切。王力宏印象最深的游客是一個來自布拉格的女人，雇王力宏的這一次是她第四次來盧克索，她對阿蒙神廟情有獨鐘。她在盧克索呆了十八天，架好畫板，用接近5平方米的畫幅從不同角度反復勾畫這座神廟。過了一兩年，王力宏收到她的郵件，她的畫展開幕，其中就有一幅阿蒙神廟。“我沒有去，但衷心歡迎她再來盧克索。”

好游客，壞游客

大多數(shù)去過臺灣的大陸游客都會感嘆臺灣安寧淳樸的風氣。剛從臺灣旅行歸來的南京女孩Miffy的觀點就頗具代表性：“臺灣的地鐵、公交都很安靜，人們講話輕聲細語，互相禮讓，人與人之間客氣周到，沒有戾氣。”有趣的是，臺灣的媒體同樣在討論臺灣人旅游時的“素質(zhì)”問題，排位最高的是“不愛排隊、說話大聲、喜歡購物、愛嚼檳榔”。

整個亞洲，似乎只有日本是在世界范圍內(nèi)廣受好評的模范游客。香港作家陶杰就曾表揚日本人的儀態(tài)莊重，教養(yǎng)一流，“婦人都化了薄妝，清一色穿裙子，著絲襪”。在紐約看莫奈的《睡蓮》，日語導游以適當音量講解，一干阿伯阿婆，睜大眼睛，專心聆聽，還記筆記，“好學如圣保羅男女小學的學生”。亞洲其他國家地區(qū)，游客到了中年——在香港，青少年也一樣——早已對一切陌生的事物不再感到興趣，唯日本游客不同。他們永遠自覺要溫故知新，對這個世界多了解一點點，令自己增加一份國際公民的尊嚴。當然，陶杰承認，“他們在曼谷買春時，或許是另一副模樣”。

有意思的是，受到陶杰禮贊的這種游客品格，在日本國內(nèi)同樣被討論和懷疑。時尚女作家光野桃在她的《打扮的基礎》一書里寫過在美國逛街，被人問腿上美麗的絲襪從哪里購得時的尷尬心情。“在國外如果有過度打扮的亞洲人的話，幾乎一定是日本人。而且我們的打扮從來都是細節(jié)完美，整體拘謹。人們會注意到我們漂亮的睫毛膏、粉底、絲襪，但他們看不見我們。”她認為很多日本女性都羨慕落落大方的中國女人。日本人還喜歡檢討自己在國外的過度親切——在點單的時候，如果有一直微笑的和藹可親的亞洲人，一定是日本游客，他們自省地認為自己這種略帶討好的習慣性微笑反而會招致其他歐美人士的厭惡。日本人會慷慨地給小費，卻不愿與侍者有眼神交流。以及，“把相機、地圖、本子一股腦地拿在手里的也一定是日本人，生怕別人不知道你是游客嗎？”

各國游客陋習盤點

美國人 全球最不受歡迎游客

從小溪到樹都需導游講解數(shù)小時，做同一件事超過十遍依然能興致高昂地尖叫，永遠能搶光免費午餐火雞三明治。在多項全球調(diào)查中，美國人都能榮登最不受歡迎游客的榜首。由于名聲不太好，甚至有一些美國游客會購買印有加拿大國旗的背包，冒充加拿大人。

英國人 歐洲最差游客

在歐洲大陸上，每年都有數(shù)百萬英國人為了啤酒派對或者廉價的色情服務涌向地中海或東歐。英國人在歐洲外的長途旅行中表現(xiàn)良好，卻在家門口或鄰近的歐洲行為放肆，許多英國人在異國的酒吧里吵鬧地開派對，喝得昏天黑地然后醉倒并嘔吐在當?shù)氐穆灭^里。

法國人 傲慢無禮愛挑剔

法國游客被認為缺乏禮貌、態(tài)度傲慢喜歡挑剔、不注意當?shù)仫L俗習慣、不愿意說當?shù)卣Z言，給小費也較吝嗇，所以不受歡迎。

俄羅斯人 暴發(fā)戶氣質(zhì)濃

他們把酒店泳池邊的躺椅搬到自己的房間，以確保第二天一早可以獲得一個躺著曬太陽的位置。幾乎能吃光所有的自助餐食物。另外，俄羅斯游客的暴發(fā)戶氣質(zhì)也遭到吐槽，他們經(jīng)常亮出自己的現(xiàn)金，責令酒店工作人員聽他們的使喚，并且穿金戴銀，全身金光閃閃。

日本人 德國人 模范游客。

禮貌、清潔、安靜、投訴少

日本游客在禮貌、清潔、安靜度、投訴頻率等幾項評分選項中得分最高。很多接受調(diào)查的酒店從業(yè)人員介紹說，德國客人退房前，總會讓自己的房間變得一塵不染。不少客房服務員表示，他們特別希望為德國客人服務。

似乎唯有在東亞，彌漫著這種對自身作為游客的形象如此敏感、如此焦慮、如此抱歉的情緒。很難說這與國家的經(jīng)濟發(fā)達存在多大程度的正相關，但這與對自身文化的自信必然有關。無論去哪里，法國人堅持自己的一套；美國人認為世界上只有他們那一套；英國人在一項“全球最差游客評選”中獲得第一，70%的票是他們自己投的，他們認為自己行為笨拙、不會說別國語言、尷尬、無聊——但他們也并不打算改。

尋找旅行的文明

對埃及人王力宏來說，2008年之后，中國游客取代了日本游客，成為他的最大客戶。在埃及普通人心中，中國人的形象也在改變，從“神秘東方古國的不愛交流的來客”變成了“高速發(fā)展的龐大經(jīng)濟體里富有的人”。但這并非全是褒義的轉(zhuǎn)變。王力宏就碰到過執(zhí)意讓他臨時包一輛豪華游艇的客人，以及要求他一小時后訂到四季酒店河景晚餐的客人——他辦不到。“我跟他們解釋，不是錢的問題，埃及也有埃及的規(guī)則，他們不愿相信。”

對于大多數(shù)國家來說，只有當一般公民可支配收入達到5000美元時，海外旅游才會興起。但是在中國，盡管只有不到一半居民達到了這個標準，卻不能阻擋越來越多的中國人提前踏出了國門。2010年，5700萬中國人曾經(jīng)出過國，其中80%通過組團方式出行，這可以讓他們獲得更低廉的機票與酒店價格。這一年，中國成為了全球第三大旅游輸出國。世界旅游組織預計中國會在未來的十年里成為第一。事實上，在剛過去的2012年，中國出境人數(shù)達到了8000萬，比兩年前上漲了40%，總消費額超過德國位列全球榜首。

在中國游客中，對購物的熱愛正在超越拍照。曾受雇于康輝旅游的導游于婷曾多次帶團赴美國西岸游玩，“很多人一直在睡覺，有人到了好萊塢也不愿意下車，更不愿意花時間躺在沙灘上曬太陽，一直詢問什么時候去購物。”“有位太太一下子買了九個Gucci包，說帶回國慢慢換著用。有人買完LV就忙著買行李箱，因為購物實在太多裝不下。”

酒店住宿友情提示

在Expedia公司網(wǎng)站上，對出國旅行的全球游客給出了以下幾條建議：

及時清理房間：從酒店退房前，切記迅速檢查一遍房間，撿起用過的紙巾和垃圾。

盡量調(diào)低音量：你可能習慣了在家聽吵鬧音樂，喜歡在與朋友聊天時開懷大笑，但這并不意味著酒店里其他旅客與你愛好相同。

始終保持鎮(zhèn)靜：不同國家和地區(qū)的旅游服務質(zhì)量良莠不齊，即使有些酒店的食宿條件不盡如人意，你也不必大驚小怪。

《紐約客》作者歐逸文曾在一篇報道中生動地記載了他跟隨一個江浙滬旅行團參加歐洲10天5國游時的購物經(jīng)歷。為了迎接遠道而來的中國客人，巴黎老佛爺百貨商店裝扮一新，以“紅綢布和卡通兔子的裝飾象征中國的兔年”，一排會說中文的店員還向中國游客發(fā)放了中文寫的新年賀卡——歐洲人用精心款待來表示他們完全明白中國游客強大的消費力。

由胡潤百富發(fā)布的《2012中國奢華旅游白皮書》中記錄，根據(jù)全球最大退稅機構(gòu)Global Blue去年的消費數(shù)據(jù)顯示，中國游客消費比占全世界的24%，已連續(xù)三年蟬聯(lián)第一，且拉大了與俄羅斯（16%）的差距。中國游客的單筆消費金額也在持續(xù)增長，2012年中國游客的平均每筆消費金額高達875歐元（約7000元人民幣），比全球平均高出71%。胡潤認為，中國游客安排行程時考慮最多的因素是購物，其次才是“風景、文化、美食美酒”。 當然，這其中相當一部分消費為“代購”或“為朋友購買”。與此相對，中國游客在吃住方面依然節(jié)省，“花費不足購物的一半”，這在全球罕見。于婷對此表示理解：“很多奢侈品，在國內(nèi)稅那么高，大家選擇出來買很正常——每個中國人都會考慮‘合算’。”

那么現(xiàn)在，中國游客的焦慮在于——為什么我花了最多的錢，仍然沒有得到尊重？這種情緒在近幾年內(nèi)地游客與香港的摩擦中最為明顯。一種描述是：在尖沙咀的名店街，內(nèi)地游客辛苦地排著長隊，忍受著香港雇員的臉色，才能買到自己想要的東西。而另一個版本的描述里，有錢的內(nèi)地客如同“蝗蟲”，財大氣粗，瘋狂掃貨，影響了香港正常的購物環(huán)境。

是否存在一種旅行的文明？既不繁文縟節(jié)，又能清晰地指導我們旅途中的全部行動。既能令別人愉快，又能讓我們自己感到舒服。作為資深的旅游業(yè)人士，葛磊的意見是：遵守、尊重與開放。“遵守當?shù)氐囊?guī)則，遵守文明社會普遍的規(guī)則；尊重不同的文化習俗和信仰。”但對中國游客而言，差距最大的或許還是開放。葛磊認為，旅行不僅是參觀，更是對話，需要有足夠開放的心態(tài)，學會欣賞和理解別人，同時又能自信地肯定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