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一直以為重揭災難是在“受訪者”心靈的傷口上灑鹽,而事實是,人人都不去觸碰,傷口里的膿水就一直包裹在里邊,你逼他打開,把膿水放出來,其實是對“受訪者”的一次治療
有一天,一位已經當上了家鄉政府領導的朋友問遼寧女作家孫惠芬,回老家忙什么?她答,做自殺調查。朋友瞪著她問,誰自殺了?孫惠芬答,不是誰,而是很多。
與媒體報道的那些引人關注的自殺事件相比,絕大多數的自殺往往如秋天之葉,默然飄落然后歸于沉寂。孫惠芬最近創作并在《人民文學》上連載的《生死十日談》,即是針對農村最普通的自殺現象的“調查報告”。
對于長期以來關注鄉土文化,執著于鄉村敘事,并創作了大量優秀鄉土文學作品的孫惠芬來說,她雖經常往返城鄉之間,可她以前并不知道她的家鄉會有這么多人自殺。直到她的朋友大連醫科大學教授賈樹華拋出了“農村自殺研究與預防”課題,并動員她加入進去,她才知道,她的家鄉有那么多人面臨著生與死的艱難抉擇。
做這個課題需要勇氣,因為在很多地方,談論死是一種忌諱,但劍走偏鋒的“誘惑”以及現實力量的驅使,推動孫惠芬完成了這部作品。“我無法逃避。”孫惠芬這樣解釋。
為何要著眼于“死”
《方圓》:作家的生活造就作家的文學世界,你近兩年自稱“放逐鄉村”,是在尋找新的寫作資源嗎?
孫惠芬:“放逐鄉村”,應該說是整個身心的需要。當然這個身心,是已經被創作浸泡出來的身心,所以身心的需要也包含著創作的需要。
當時確有一部長篇的構思,想到故鄉田野尋找靈感。但最真實的想法,卻是遠離寫作,遠離書齋,遠離跟寫作有關的文壇或文圈,好好地透透氣。我的所謂放逐,就是這種讓自己忘記一切,投入到另一世界的放松和忘我。
《方圓》:“放逐”鄉村到底是一個怎樣的過程?可以收獲些什么?
孫惠芬:最初是有一個方式,在家鄉農業發展局掛職,這也經過了層層作協組織的努力,目的是為解決一個吃住的地方。剛“掛”進去時,我把自己當成農發局的一員,跟各處、室的工作人員下鄉,有畜牧、種植業、信訪、扶貧等等方面的工作。
這些輻射了當代鄉村方方面面的端口,就像一條條通向大地縱深的鐵軌,讓我進入此前無法想象的天地。雖然不一定接觸到最幽微處,但我的身心是放松的、愉悅的,我放縱自己的感官,去感受,去面對,去傾聽,去做深深的呼吸。
一些死雞、死豬被二道販子帶入市場,如何進行污染處理并堵住非法販賣?一些大棚菜農為蔬菜施過量農藥,如何檢查大棚蔬菜的用藥成分?水源地農民為了城里人吃上干凈水,不得不遷到故鄉之外,可遷后土地補償遲遲不給,如何安撫那些拿不到補償就去北京上訪的農民?住在偏僻大山里的村民動遷,可是人搬了土地挪不走,如何解決他們的種地困難?
這些事情,附著層層疊疊的社會問題進入我的視野。
在最初的日子里,它們之于我,僅僅是流動在鄉村大地上的空氣,它們除了讓我陶醉,沒有別的。因為我在城里的家呆得太久了,太需要這些信息在耳邊眼前流動了。應該說,在剛剛下鄉的時候,我根本沒有對這些社會問題進行思考,我陶醉在擁有“新鮮空氣”的喜悅當中。不但不思考,且連跟寫作有關的筆記都不做,似乎因為寫作而造成的敏感神經已經在這種自由的空氣中休眠。我特別需要這種休眠,或者說,長期的思考已經讓我對思考產生厭倦。那時在鄉村,我最想成為的,就是一個麻木不仁的呆傻者。
神經是怎么覺醒的,很難說清。大約是在半年以后,家鄉的朋友在不斷增多,隨之我擁有了更大的游走空間,比如法院的審判庭、信訪辦的接待室,比如從市區通往村莊的每條道路。跟創作有關的愿望像捂在鐵盆里的豆子,接受了某種適宜溫度的孕育,一點點長出須芽。《生死十日談》的寫作,就是這樣發生的。
《方圓》:在拿到鄉村平民自殺現象這個課題后,你談到過心里曾有矛盾,賈樹華教授的課題顯然不符合你“一心想在生活中尋找快樂”的狀態,你的心態是如何調整的?
孫惠芬:青少年時期,我是一個憂愁多于快樂的人,常常無病呻吟。后來我拿起筆開始寫作,便感到因時光流逝而生出的虛無感對我的寫作在起著作用,因為午睡醒來和夜深人靜時,我常能感到人跟現實世界的分離,常能體會這種分離帶來的驚悸和不安,以至于我不得不企圖用筆挽住什么。
可是快到五十歲的時候,我的虛無感陡然消失,驚悸和不安無蹤而去,我活得殷實又現實,我愿意接觸快樂的事物,我懂得快樂對生命的重要,而寫作卻不再是我生命的全部。或許,只要你不是過著二手的生活,只要你有著深度的生命體驗,都會有經歷這樣的改變,在此之前,我根本無法知道有一天我會這樣。
對于一個寫作者而言,我確實曾覺得這是在墮落——一個總想遠離痛苦的人怎么能寫出好作品呢?可事實證明,只要你選擇了一條路,這條路上的“風景”,總是你創作的源泉。
下鄉半年,我的好朋友賈樹華就向我拋出了這樣的課題,作為一個寫作者,不被吸引是不可能的。面對生者談死者,這是文學因子最活躍最發達的區域,可是去揭一個個災難的傷口,不太符合一心想在生活中尋找快樂的我。最后痛下決心,有樹華的功勞,也有某種來自寫作的的原動力。但因為種種原因,我只跟課題組走了五天。我愛人在電視臺紀錄片室做編導,他跟課題組拍了很多素材。了解更多的自殺故事,是因為我看了二十多天的錄像帶。
《方圓》:這場調查如你所說是要“更進一步揭開他們的傷口”,目睹傷口也是需要勇氣的,這些難過和痛苦的案例,帶給你何種感受?
孫惠芬:記得第一天在車上聽一個十九歲小伙自殺的故事,我很快就暈車嘔吐。而實際上,面對“被訪者”和“目標人”,當時的感受并不比回家看錄像時更痛苦,因為我在秋天的鄉村大地上游走,滿眼都是金燦燦的田野,情緒會得到釋放。這也是為什么我會在書中不斷寫到人如何建立和自然的關系的原因,我發現了自然的力量。
而回到家里,情緒的陰霾包裹在一個屋子里,它們的重量才越發清晰而難以承受,尤其是看我愛人拍攝的素材帶時,我差一點抑郁。或許正因為如此,寫作的情緒才格外飽滿。
不過,有一個現象是采訪之前想不到的,原來一直以為重揭災難是在“受訪者”心靈的傷口上灑鹽,而事實是,人人都不去觸碰,傷口里的膿水就一直包裹在里邊,你逼他打開,把膿水放出來,其實是對“受訪者”的一次治療,用心理學的術語,叫心理干預。
在跟蹤的幾天里,我充分感受到了這一點,“受訪者”最后大都對傾聽他們訴說的研究生們戀戀不舍。
自殺不過是一個籃子
《方圓》:你在書中不止一次寫到城鄉之間的對比與轉換。城與鄉二元對立的話題中,你持何種態度?
孫惠芬:城與鄉,確實是我一直在書寫的一個話題,最初寫它,是我人在鄉村而向往城市,后來寫它,是我人在城市而向往鄉村,但不管在哪里,城與鄉都是沖突的。
在這本書里,我依舊表達沖突,不過這里的沖突更混沌、更深刻,我企圖思考城與鄉在生與死這個人類終極問題中的重量,以及城與鄉互為理想時呈現的說不清的困頓。
現代化不可阻擋,如同鄉村的城市化不可阻擋,這也正是引我思考和害怕的地方,因為看到了太多瘋狂的不計后果的掠奪和拓展。
《方圓》:是否從這些思考中總結出了為什么會有如此龐大的農村自殺群體?你在書中多次提到現代化力量向鄉間社會步步逼近,這是農村自殺群體悲劇故事的大背景嗎?
孫惠芬:我經常往返在城鄉之間,可我以前并不知道我的鄉村會有這么多人自殺,中國的自殺率是萬分之二十三,居世界第一。而后來樹華教授告訴我,中國自殺百分之八十都發生在鄉村。
實際上,自殺永遠是一個世界性課題,無論亞洲還是歐美,無論城市還是鄉村,無論過去還是現在。任何故事都離不開它發生發展的時代和環境,鄉村的自殺,自然離不開中國的城鄉一體化進程。
其實是寫hUUjN6gcCnOeXeR+WNGQRQ==作的時候,我才發現,自殺在我的筆下不過是一個籃子,它裝進的,是鄉村在城鄉一體化進程中的人性的困惑和迷惑,是對生死問題的追問和思考,這是現實力量的驅使,我無法逃避。我能做到的,只有如何進去,然后,如何出來。
《方圓》:現場調查本來是產生非虛構作品的直接途徑,可你卻通過這個基礎進行小說創作,這種“非虛構基礎上的虛構”有何優勢?
孫惠芬:只有小說這種形式才能完成在我看來更為深廣的藝術內涵。調查確實讓我親歷了一個個現場,但原始的講述有閃光的地方,局限也非常大,講述者只能提供一個側面的信息,加上訪談問卷有它自成一體的套路,很難打開故事的脈絡。這些積累為我的后期創作提供了巨大的想象空間,應該說,是這些豐富的非虛構材料,讓我有了有如在秋天的曠野中奔跑的傾情想象和書寫。
我寫的許多故事和人物都是虛構的,比如姜立生、楊柱、呂有萬,很多很多。把看到的和聽到的故事進行整合,對人物進行塑造,這樣既不拘泥,也更自由,并且能更好地表達我企圖呈現給讀者的世界。我不知道我有沒有做到這一點,但不管怎樣,在我心里,它就是一部小說。
當代鄉下人的心靈救贖
《方圓》:《生死十日談》寫了龐大的農村自殺群體和他們的遺族,在你的敘述中,許多人最后都走向了“一種因社會文化發生巨變而衍生出的虛無之后的情感”——宗教。你如何看待這種寄托?
孫惠芬:我寫了一個群體的死者和生者的故事,寫了他們受難之后的各種生命狀態,但我最想表達的是當代鄉下人自我心靈救贖的過程。
當我看到一些受苦的人因為有了信仰而獲救,內心會充滿喜悅。這信仰不一定只是佛教、基督教,它還在于堅定的自我,在于與大自然建立的堅不可摧的關系。可以說,這是最初促使我寫《生死十日談》的動力所在。而這個發現,如果沒有我的長時間“放逐”鄉村,沒有跟課題組的采訪,根本無法做到。
實際上,我寫的是鄉下人,是那些受苦受難的人,而寫完之后才發現,它投射出的是每一個人,不管是城里人還是鄉下人,不管是農民還是知識分子,因為困難、苦難如影隨形,在這個變革發展的時代,每一個人都走在自我救贖的道路上。
《方圓》:你在書中還提到一類逆城市化、反競爭潮的農人——耿春江,但在周圍大環境的逼迫下,在血緣親屬“善意的關懷”下,耿春江最終因為他的懶惰性格而死。你之前也說過,你自身在城與鄉游走的過程中,當你對人生有著虛無感的時候,你開始欣賞一個懶漢。對這類人,你是持肯定和理解的態度了?
孫惠芬:認同“懶漢”價值觀,有這樣一個前題,那就是他是不是覺得懶才幸福。耿春江的故事讓我看到,一個懶惰的人,無法從奮斗中獲得幸福,那么懶惰對于他來說就是一筆財富。因為一個喜歡懶惰的人能在靜態的生活中感受到自然的存在、自我的存在。
現實中,大多數人只有通過奮斗才能找到自我的價值和存在。現代社會的壓力太大,就是因為持這樣價值觀的人數實在眾多。在這樣的現狀面前,呼吁“懶漢”價值觀是有意義的,或者說,我們應該尊重懶漢的選擇。因為人與人之間有太多的不同,每個人都有獨屬于自己的對于世界的感受。
《方圓》:書中指出“關系的死亡是最后的死亡”。后來你也說過“人如何建立和自然的關系”很重要。你的作品中,有一個同自然建立關系的例子極美,就是那個失去女兒后,干活不要命,“讓星月進家”的母親。這算是一種暗含積極力量的自我救贖嗎?
孫惠芬:你說得很好,是這樣。那是一個虛構的故事,隨著年齡的增長,我越來越深切地感到,在人的各種關系里邊,和自然的關系應該是最可靠、最牢固的關系。
我年少時,因為家鄉洪水、旱災、冰雹等自然災害頻繁,對大自然充滿恐懼,所以我那段時間的生活,只有人和人之間的關系,還有一些和神靈之間的關系,沒有和山、和樹、和自然萬物的關系。可有了一些經歷之后,加上與自殺的遺族有了深入的接觸之后,我看到這里邊蘊含著深藏的取之不盡的力量。
《方圓》:陸揚在《死亡美學》一書中認為,自殺的思考是一種迷思,它可能是人生苦難的一種逃遁,是自我意志獨一無二的實現方式。你寫作《生死十日談》,展現當代鄉下人的自我救贖是一致的,對這些案例也持一種理解和感悟的態度。通過這次調查,通過你的作品,你想傳達什么樣的思想呢?
孫惠芬:在那些自殺故事中,我看到了死者對尊嚴的捍衛,看到了鄉村自殺者和他的遺族在鄉村城市化進程中內心的演變。同時我想通過自殺者的死和受訪者的生,見證當代鄉下人的精神現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