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雪無聲（組詩）

還 鄉

深秋到冬，下午的陽光是誘因

誘導你的雙腿

走上岔出去的小路

一路向南。南山的溪流令你饑渴

可你在南山里走了幾年了

你找不到那座老屋，和屋后的菜園

門前的香榧樹。你和妹妹

比賽打手心的那個大木墩呢？

后山上的烏桕樹不離那塊巖石

今日尤見龍鐘老態

枝頭不多的葉子綠過又紅

舞著冬天門前的細風

一對鵪鶉在樹枝間站了很久了

他們相互凝望，梳理

對方的羽毛。又一個秋天

從小溪里流出山外

妹妹藏起你彈弓的下午

天空有又灰又重的云一隊隊開來

凍了好久的日子，暖了起來

你從岡上奔跑回家

你在岡上看見了那對鵪鶉

那是父親晚上下酒的菜

屋里和屋外，都說不見你的彈弓

只有妹妹的房間無聲

你年少的火焰就要熄滅

通往妹妹房間的腳步又重又澀

妹妹對窗安坐，無語有淚

你看見門前，有幾片雪花飄落

那個飄雪的下午被一場細風吹走

此刻，你又回到了南山里

可是老屋早不見蹤跡

殘垣斷壁也不見。只有衰草

菜園，香榧樹，你和妹妹

比賽打手心的木墩

都隨那場細風流出山外

只有衰草，依舊舞著你心里的雪意

命定的行走

今天是什么日子？這么耀眼

清晨，當我的行走將黑暗分開

我看見，你也看見，一些白色的粉塵

從木棉山的發際奔赴我們

我帶著你行走，或者駐足

白發蒼蒼的木棉山一直兀立在東南

默默不語。只有雪

紛紛，從他的發際飄過

從我為你打開門的那一刻起

木棉山一直兀立在東南

一直有雪從他的發際飄過

我對你說：那就是夢里的木棉山

我帶著你，艱難地向木棉山行去

回頭看那被分開的黑暗

兩岸有一些早起的人

在白汽中叩響路邊的卷閘門

在鏈條一般的日子里，我不斷地

向木棉山走去。這是我的宿命

今天，我向木棉山行去

明天，我還是要向木棉山行去

我將木棉山的青絲走成了白發

睜眼，我向木棉山走去

閉眼，我還是要向木棉山走去

如同七年前，我將父親安置在木棉山

我帶著你，行走或者駐足

被我們分開的黑暗堆在路兩邊

現在，已經被雪覆蓋

即使雪融化了，黑暗也不會融化

很多時候，木棉山是醒著的

只是我們看不見

木棉山微睜著的眼睛

聽不見木棉山時斷時續的嘆息

很多年前，我在木棉山上

栽過柏樹收過玉米捉過鵪鶉

但我從來沒聽見過他的心跳聲

只有此刻，我豎起耳朵

木棉山微睜著眼，微張著口

木棉山默默兀立在東南

只有雪，從他的發際飄過

把我們留在雪地上的腳印覆蓋

雪落無聲

樹木佝著身子。樹葉都垂下

一道小小的缺口 分出山里與山外

整個山里都在陷落

一天的大雪都落下來

整個山里同時陷落著

一天的大雪沒有聲音

落下來。看雪的人感覺到雪落樹葉

但是聽不見

一天的大雪都落在了山里

沒有一粒聲音。雪總是在夜色中落在山里

父親用火鉗在火塘里撥了撥

炭火飛出幾粒火星，在山里的大雪之夜炸響

整個山里都在陷落。夜色也在陷落

但父親不。多深的夜里

父親也堅持不陷落。他一心只看著

燒得通紅的木炭飛出噼啪聲

如果說下雪之夜有歌聲

如果說一天大雪落下來就是歌唱

那么，這歌聲就是火塘飛出的幾點紅星

那么，這歌唱就是父親屈身向火時完成

夜色已經陷落到日子的最底層

父親苦苦掙扎不肯陷落

沒有人知道，今夜父親為什么這般固執

因為他們還沒有看懂雪中的冷暖

還因為他們說“漫天大雪在歌唱”

其實沒有聲音。整個山里在陷落

雪落下來。其實沒有聲音

就像啞巴張了張不能發聲的嘴

賣柴記

父親很不容易。他要走向一條街道

一個山里農民進城不容易

一輛木板車

差一點使他退回到山里

一輛木板車所承載的重量

使父親的頸子 脊背和腿肚子

同時緊張起來。他全身的經脈

像木板車的重量那樣 一根根凸起

一根根柴團結在一起 就是重量

使木板車行動的時候，痛苦地呻吟

使一個山里農民進城不容易。它的拉扯

差一點使父親退回到山里

父親和木板車停靠在人行道旁

就像船長和船停泊在港口

“這一條街就像一根柴”

父親莫名其妙地笑。拍了拍一車柴

父親說：山里女人沒有見過錢

她們將每一分錢捏碎了再用。父親將一

車柴

換成幾張長短不一的紙鈔

和一竹筒燒酒

父親背著一竹筒山芋干氣味

回到山里。一路都是酸辣辣的風

“城里的街道就像一根柴”

他從一根柴上回來了

父親從一根柴上走進城

父親從一根柴上走回山里

像爬樹一樣。樹上有一個不會鳴叫的巢

稀落的光 照著幾枚捏碎的分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