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書法,浩如煙海,各美其美;華夏書家,燦若星河,光耀青史。如張曉東者,能否同儕其列,或未可知。
張曉東世居潁州西泉河畔,田野廣袤,村社棋布。四鄰皆以農事謀生,惟其兼習書法、篆刻。歷數十載,成就斐然。十一年前,夏末秋初,一個晌午。我們攝制組一行,踏進一座樹影婆娑的農家小院。見他快步從瓦房深處迎向門檻。剎那間,陽光直射著張曉東:白襯衫、藍西褲,剛直板寸下,一張輪廓分明、俊朗的臉,雙目炯炯、眸輝閃閃。
“這就是聲名遠播的會寫字的農民嗎?”我有些吃驚。現在回想起來,那正是遭遇所謂的氣場了。一種英氣逼人的強大的氣場,撲面而來。
這氣場究竟來自哪里?我曾百思不得其解。近些年,隨著張曉東的作品逐漸為世人認可、接受、喜愛、展覽、獲獎、收藏,并不斷地出版、發行,我亦逐漸從中學會了閱讀和欣賞。如是者,好比流年碎影、集腋成裘,方才明白,他的氣場,源自一種暌違已久的高貴。
記得年輕時,去黟縣古村落西遞拍片,追隨一老農耘田,繡花一般耐心、細致、精美。日暮黃昏,老農至水塘邊洗凈農具,穿過小街深巷和馬頭墻,進得廳堂。洗手、濯面、更衣,而后端坐方桌前,菜蔬數盤、水酒幾盞,清清爽爽、慢慢悠悠,身后則是雕梁畫棟、東瓶西鏡、對聯中堂,令人不得不肅然起敬。這便是鄉土中國曾經的高貴和文雅,張曉東的高貴,當屬這般——田園牧歌,從容安詳。那是一種農耕時代的文化氣息。
那一次拍攝,我尾隨著張曉東,走過村莊、田疇、河溝。他那深邃的目光閃爍著孩童般的光芒,掠過家鄉的大地和天宇,仿佛對母親那般依戀。他和遇見的每一位男女老少一一招呼,和藹謙遜、笑容可掬。末了,他帶我走進鄉郵員的家院,我方才得知,他訂閱的報刊書籍、往來的郵件,竟占去了全鄉的一大半。其時,他家境貧寒,雙親無力,兩個妹妹相繼考取名牌大學,于是他果斷決定,留在老家侍奉老人,鉆研書法,兼事農桑,資助妹妹學業。
那時,他的兩間小瓦房,書架、書案占去了臥室的半邊。青磚碼平的地面一塵不染,幾架書刊擺放井然有序,書案上盡是些展開的碑帖。初秋的泡桐樹華蓋濃密,遮住暑熱,送來滿園蔭涼。忽然,瓦屋內響起了古琴《高山流水》,張曉東快步走到書案前,頓時飛龍走蛇、萬千氣象……我們一直拍到暮色升起。那是迄今為止,我最為得意的一個片段。
張曉東對我說,平生最大的愿望,就是覓一處寬大院落,溪水環抱,遍植草坪,竹林搖蕩,花木扶疏。蓋幾間大房子,可以讀書、可以寫字、可以率性而為。十多年過去了,張曉東不離鄉間,氣質高雅依舊。很多人、很多藝術家,隨著年齡增長,涉世漸深,難免浸染,清雅之氣消減,濁俗味道日增,乍一邂逅或重逢,不用開口,從那不再清澈的眼神里,便可讀出一切。而張曉東,則不然。明亮的眸子,一如陽光,一如春波,一如朝露,粲然、淡然、悠然的笑容告訴我,見與不見,他就在鄉野。
我曾私下里琢磨,那么多的中國人,肢體康健、發膚尚好,偏偏一雙晦暗的瞳仁,閃爍著緊張、提防、懷疑、不屑甚至敵意,而許許多多的老外,即便滿面皺褶、體態老邁、步履蹣跚,兩只眼睛卻仿若孩童,那般清亮、那般好奇、那般溫和。
守在田園,貴如人初。
腹有詩書氣自華。書法藝術,向以文人氣、書卷氣、才子氣見長,講究師承和來歷,講究融會貫通與出神入化,講究個性張揚。彼時,張曉東朝思暮想、夜不能寐,焦灼于學養的缺憾。
勤勤懇懇、任勞任怨,是一位農夫起碼的品行,之于書家,何嘗不是如此?老老實實為人,老老實實種地,老老實實讀書,老老實實寫字,是那次訪問和拍攝中,他常掛在嘴邊的幾句話。并非科班出身,他卻固執己見,非要按照職業書家的路數,步步為營、一步一個腳印地前行。
張曉東的按部就班,在我看來,無非就是苦練內外功夫。所謂內功,首先是遍尋碑帖、遍訪名家、遍讀大師。一筆一劃地研究,一筆一劃地臨摹,一筆一劃地參悟,正所謂打好基礎。沒有啟蒙老師,也許便是最好的啟蒙。想想看,哪一個小孩子學走路,是由大人教會的?摸爬滾打,久而久之,有一天驀然邁開了腳步。邯鄲學步,于書法學習,無疑死路一條。
書法乃藝術,藝術離不開天分,無疑張曉東是有天賦之人。他曾對我說過,碑帖讀長久了,古人仿佛會透過筆墨字跡對你說話,令你若有所思、若有所得,恍然間有了頓悟。如此下筆,如有神助,怎能不大踏步的前進?讀帖和臨摹,持之以恒,你就是你自己的老師。
那次拍片之后,隔三岔五、至多半年,我倆總要見上一面。有時,他來省城選購碑帖、書籍、資料,捎來新近出版的集子,以養我眼;有時,我去鄉間突兀造訪,總見他埋首伏案,或讀或寫或刻。
張曉東的無師自通,不是沒有老師,而是以先圣古賢為師。就這樣跌跌撞撞,一路向前,先輩大師總在緊要處加以指引、約束和扶持。學海無涯,書山有徑。長此以往,竟然成為張曉東研習書法的一條捷徑了。
功力還須在詩外。筆墨紙硯、文房四寶,不過器具和技藝。
小學、初中、高中,張曉東字寫得好,在班上的語文成績出類拔萃,是一典型的文科生。張曉東屋里的書架上,除了碑帖和書法論著,最多的便是文史哲,尤以古典詩詞、文賦最為顯著。
張曉東癡迷于詩詞文賦,一則令我欣喜,一則叫我隱憂。因為,我也曾有過那樣一段光景——硬寫、狂寫,以致貽笑大方。詩詞,是心靈、情感和智慧的火花與結晶,可遇而不可求。寫得隨意、寫得輕飄、寫得泛濫,則無異于口水。好在張曉東是聰明之人。寫詩、填詞、作賦的沖動,自覺地漸趨平緩。古典詩詞和韻文的修養,入目及心,化為筆墨,書藝頓時有了超凡脫俗之變。顯著地,煙火氣少了,匠氣遁形,代之以高古、曠然、斂藏和通篇躍動的韻律與節奏,蔚為大觀、賞心悅目。于今想來,這大概就是外功起了很大作用。
墨分五色,書法亦然。有的書家,寫得中規中矩,不逾范式,無一筆無來歷;有的書家,師古不泥古,于大師肩膀上,大張旗鼓,狂放不羈。或許,張曉東正處于二者之間。
我認識的書家里,惟張曉東一人專業,張曉東沒有其他經濟來源,真正以書法、篆刻謀生。早年,他種莊稼與習字兼顧。糧食、瓜菜可以養家糊口,賣字可以掙錢,補貼家用、資助妹妹學業、購買筆墨紙硯和書刊資料。
書壇亦江湖。張曉東少小出道,無人提攜,獨自摸著石頭過河,于高手林立的中原一帶闖蕩,其勞苦、艱辛和險惡可想而知。目下,恐已很難追述當年他賣掉的第一幅字,寫的究竟是什么?何時、何地、價值幾何成交?由彼及此,眼前這一座豁然敞亮、頗具建制的臨溪山房,完全歸功于他的一筆一紙、一刀一石。
為此,我曾亦喜亦憂。
書法和篆刻是勞動,且是消耗極大腦力和體力的勞動,且要憑借高超的技藝。以勞動成果換取報酬,天經地義。從古至今,憑書藝、畫技討生活的大家比比皆是,古人委婉曰“潤筆”或“潤格”。張曉東身無長物,依著一技之長掙錢,讓我略略感受到久違的古風,令我歡喜。然而,現今的社會風氣不言自明,處處時時事事彌漫著虛驕、浮夸、躁動和急功近利。為此,我又非常擔心,張曉東會不會在金錢面前迷失、閃失?你我身邊,這樣的例子不勝枚舉。我還憂慮,因著市場和買家,你會不會快速地生產、甚或簡單復制、自降藝格?
事實表明,擔憂純屬多余。
出道以來,張曉東一邊賣字為生,一邊不停地參加各地舉辦的各種各樣,尤其國字號書法、篆刻展覽與競賽,屢有斬獲。獎狀、獎杯逐漸擺滿了房間,隨之而來的是不菲的獎金。許多書法和篆刻報刊上,他的名字頻頻曝光。賣字是謀利,獲獎為爭名。他的作品隨即受到出版社青睞,集子一本接一本付梓。
在他名利雙收之際,我喜憂參半。出名要趁早,這我懂的。但江湖上魚龍混雜,唯利是圖,接踵而至的是組團走穴,鼓噪叫賣。時日既久,雖然掙下一些銀兩,不免薄了名聲和書藝。好在曉東聰慧過人,淺嘗輒止,迅速折返書齋,安貧樂道、青燈黃卷、回歸寂寞。
青蔥歲月,轉瞬即逝,張曉東成熟了。他忽然間擱下筆,跨出書齋,開始了只身行走,足跡遍及大好河山,像先賢那樣“讀萬卷書,行萬里路”。經年累月的苦讀,寒來暑往的研習,所有的領悟、心得和探索,于行旅的某一瞬間得以貫通、融匯、化合,形成了屬于自我的格調與品質。我即是我。我就是風格,好比眼前的高山長河。
責任編輯 何冰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