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的魂魄

池州儺

在池州鄉(xiāng)下，每逢春節(jié)過后村民們都要聚在一起舞儺或演出儺戲。往往一連幾個、十幾個村莊都是如此。村民們或是看完、舞完本村的就去看鄰村的；或是各村相互串演、相互“觀摩”，甚至還有那些“鐵桿戲迷”自始至終尾隨著演出。把個節(jié)日氣氛攪鬧得熱氣十足。

孔子在《論語》中說：“鄉(xiāng)人儺，朝服而立于阼階”。是說鄉(xiāng)村人有一種作“儺”的習俗，而這種習俗的表演是要經(jīng)過裝扮而登臨顯著之地進行的。它的本意是驅(qū)鬼逐疫，表演時要戴面具、穿“朝服”，以遮蔽現(xiàn)實身份，顯示上界力量。嘴里發(fā)出“儺”、“儺”之聲，以驅(qū)趕災疫。隨著這種表演的逐步定型，人們就以印象最深的發(fā)音將整個儀式稱之為“儺”了。

我曾到過池州鄉(xiāng)下，那是春節(jié)剛過但仍屬“春節(jié)期間”的日子。清晨，我就被遠遠近近的鞭炮聲吵醒。其中還不時地有聲似雷鳴，且在山野間留下長長回響的火銃。我本不知道火銃為何物，是房東大嫂告訴我的。大概火銃一響，演出就要開始了。

我顧不上吃飯就跑出門去，這時村中祠堂（在今天是祠堂，在別的時候可能就是會堂或者倉庫）內(nèi)外已人山人海。祠堂里條桌、門板，甚至大簸箕上都擺滿了各色食物。我看了一下，除酒水以外，幾乎全是農(nóng)民自己制作的。無外乎牛羊三牲、雞鴨魚蛋、果蔬面點之類。臺上臺下、室內(nèi)室外，一片喧鬧。這是一個“開演儀式”，以此祭天地鬼神。臺上演的，我聽不清看不明；臺下做的，我揮不去躲不開，不由自主地也跟著哼起了“天地神明，風調(diào)雨順”；“去病消災，福壽綿長”云云。據(jù)說，做完了這一切，就可以隨便吃喝。在門外集結的演出隊伍便也出發(fā)上路。我對那些食品實在不感興趣，更因它是祭品而心存敬畏。小時候就聽老人說過“偷吃供果拉血”的故事。我急急出門，跟著演出的隊伍向鄰村進發(fā)。

一路上鑼鼓嘈雜、笙管咿呀，鞭炮連連、火銃咚咚。旗幡、五色傘、紙扎的各路神仙和花花綠綠的裝束連同尾隨者在狹窄的田埂小徑上迤邐而行，蜿蜒數(shù)里。我雖然很難承認這就是戲，但我相信它確確實實就是儺的主要內(nèi)容。這支隊伍到了相鄰的村莊，那里的“同行”早已等在村口。幾聲火銃之后，本來要進行的“聯(lián)合演出”被臨時取消。一打聽才知道，這個村子里還因此在昨夜上演了一場可怕的悲劇。原來，為了今天的演出，村里那些負責燃放火銃的人頭天晚上就開始給火銃裝填火藥做準備。火銃，其實就是一根鐵制的小炮管，上大下小，略呈“V”型。在管內(nèi)塞滿火藥，把管口堵緊，威力大的銃竟能裝一斤多火藥！燃放時，由“燃放手”一手持銃柄，一手點燃引信。雖然很不安全，但由于其聲響巨大，撼天動地，似禮炮一般頗能增加儀式感，所以成了驅(qū)儺必不可少的項目。可能是那位裝藥的村民堵炮管時用力過猛，使火藥爆炸，燒焦了面部，炸瞎了雙眼。這使今天的演出由原來虛擬的“驅(qū)儺”變成真正的“逐疫”。兩支隊伍會師后，由長者領著，在火銃的伴隨下，向山谷中一處祭場進發(fā)。這時的舞儺已有了幾分送葬的肅穆。我敢說，此時村民們一定更加堅信驅(qū)儺的必要與重要。我跟隨隊伍，把“儺”送到“墓地”。“妖魔鬼怪”被驅(qū)趕、被追打一番后，被付之一炬。

到了晚上，那在并不明亮的燈光下，于露天舞臺上進行的活動才更接近演出的含義。演出者大都是村民，據(jù)說也有少量是城里劇團的演員來助興的。演出的劇目年年大體相同，都是《開天辟地》、《打赤鳥》、《舞回回》、《魁星點斗》、《孟姜女》、《劉文龍》、《鐘馗與小鬼》之類。農(nóng)民的演出是自然的粗糙，專業(yè)演員的演出是做出來的笨拙。但都是一個主題，即把妖魔災疫趕走或者燒死，人與上天的意志合一。臺上臺下一起哄笑、呼喊，由日落一直演到日出，俗謂“兩頭紅”。我想如此鬧騰，妖魔鬼怪恐怕是要躲得遠遠的了。村民們也定然會從中體驗到自身和群體的力量。

余秋雨在他的《文化苦旅》中曾發(fā)出疑問：“一個個山村，重新延續(xù)起儺祭儺戲，這該算是一件什么樣的事端？”“難道為了文化學者們的考察興趣，就讓他們長久地如此跳騰？”我以為這是村民生活習俗的自發(fā)留存，也是對因文明尚不夠發(fā)達而時常發(fā)生的上述“炸瞎眼睛”一類的悲劇自我排解與撫慰的需要。早年池州一帶曾是血吸蟲的重災區(qū)，如果他們堅信舞儺可以驅(qū)除疫災，那么，這種儀式的延續(xù)也就更在情理之中了。將來，即使剝離了實用目的，只要人們祈望平安富庶的本性不變，那么，在這種情感的宣泄尚無村民們普遍認同的其他方式予以置換之前，池州儺就不會偃旗息鼓。在這個意義上，我以為池州儺應更多地屬于一種儀式而非一個劇種；更多地屬于一種民俗而不限于戲劇；更多地屬于一種參與而不止于審美……

數(shù)年前，因為省里組織的《江淮情》大型文藝演出要在池州舉辦，我受邀參與節(jié)目創(chuàng)作，又勾起了我對貴池儺的記憶。于是作了一首京歌《千年儺》，由我省著名京劇演員董成演唱，反響頗烈。其詞如下：

好喜歡打稻場上人頭多

好喜歡祠堂里面擂大鑼

雖然是塵封的歷史匆匆過

我還是難舍難忘驚心動魄的千年儺

戲臺上一聲吼 群星震落

假面具替代了神的喉舌

祛病消災 降妖伏魔 刀劈斧剁

總把那吉祥之夢來描摹

好喜歡瓜棚豆架張燈火

好喜歡臺上臺下萬民歌

莫道是高樓林立時光倒錯

我還是不離不棄賞心悅目的千年儺

夜空中祭青龍 寒光四射

五色傘承載著人的囑托

男女老少 村村落落 此時此刻

只把那平安愿景再傳播

千年儺 千年的魂魄

千年儺 千年的訴說

千年儺 千年的歡樂

千年儺 千年的生活

要學你長劍在握

去追求大氣磅礴

寂寞霸王祠

兒時就知道“江東”、“烏江”，那都是因為李清照的詩。后來，讀孔尚任的《桃花扇》，李香君總是沖著侯朝宗吟誦此詩，又覺得它與一種浩蕩磊落的氣格相連。西楚霸王項羽因為“不肯過江東”，主動放棄茍活，且懷有巨大的自咎之誠而成為我所崇敬的“人杰”、“鬼雄”。

烏江在皖江由蕪湖繼續(xù)東流的長江北岸，與皖江上另一座名城馬鞍山隔江相望，今屬安徽省巢湖市，歸和縣管轄，古稱和州。站在烏江邊，可見江對岸有山巒起伏，狀似馬鞍，據(jù)說那就是項羽馬去人亡后，馬鞍遺留在此的緣故。

踏入和縣境內(nèi)，整個心靈立刻被一種悲涼的崇高感所覆蓋。縣城里有一處陋室公園，是劉禹錫53歲、唐長慶四年（公元824年）改任和州刺史時所建陋室的遺址。所存《陋室銘》碑起首幾句在這里讀起來越發(fā)讓人思緒難平：“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斯是陋室，惟吾德馨。……”可不是嗎？烏江，這一江邊小鎮(zhèn)，山不高、水不深、地不華，卻因了“不肯過江東”的壯烈，因了“人杰”、“鬼雄”和“自咎”精神而“節(jié)高德馨”——盡管他的主人公是一個“失敗的英雄”。

烏江鎮(zhèn)的霸王廟，建于元至元年間。它是在原有的項王亭和霸王靈祠的基礎上重新修建的。當時的和州路官員達魯花赤史蘭溪曾作《重修西楚霸王廟記》，文中說廟里曾有唐書法家李陽冰篆書的“西楚霸王靈祠”碑。現(xiàn)在當然是無從得見了。由于地處較偏，也沒有太多有價值的實物，所以它至今仍是一處規(guī)格不高的文物保護單位，出入的游人也十分稀少。霸王廟簡陋孤獨，四周荒寂，與江風林濤相伴，倒還真的有一種悲歌野唱的意味，添了不少肅穆孤傲之感。我到此與去北京圓明園遺址一樣，不為熱鬧，只為憑吊；為一種自省和感奮而來。

我們知道，霸王曾因自恃過高，害人之心與防人之心都一樣的沒有。結果遭了算計，被困垓下。雖然憑著他天生的豪雄驍勇，突破了韓信的“十面埋伏”之陣，卻把愛妻永遠留在了那一片荒野之上。他的丈夫氣概無人可敵，但軍隊卻瓦解于漢軍的“四面楚歌”聲中。由此可見，文化和藝術之功絕非“軟實力”所可窮盡！不得已，項羽帶著800親兵一路向南奔逃，至烏江岸邊，已潰不成軍。這時，烏江亭長正好駕小船等在這里。項羽若此時登船過江，便可化險為夷。謀求東山再起，梅開二度也未可知。就像杜牧《題烏江亭》詩所說：“勝敗兵家事不期，包羞忍恥是男兒。江東子弟多才俊，卷土重來未可知。”然而，霸王此刻想的卻是另一種價值，即人格和尊嚴的價值。他拒絕了亭長要他過江的好意，豪邁且頗帶悲涼地說：天要亡我，我渡江又有何用？我?guī)Я私瓥|八千子弟出來，如今無一人生還，即使江東父老不怪罪于我，讓我繼續(xù)為王，可我怎么有臉見他們啊！

在這逃則生，留則死的關頭，他把最后一線生機擋在了自咎的柵欄外，把磊落豪邁的氣概延伸到了生命的最后一秒！司馬遷批評他“自矜功伐”，“身死東城，尚不覺悟而自責”。我以為正是他在最后時刻深深的“自責”，使他選擇了死，由對生的放棄完成了一個“偉大的懺悔”。還是陸游理解他，說他是“終全蓋世氣，絕意走江東”，“烏江戰(zhàn)死尚英雄”。他的偉岸處在這里，他的令人欽敬處也在這里。他把烏騅馬送給了劃船的亭長，又見圍困他的人中有一個舊相識，便對他說：“漢王以千金買我人頭，我就把頭給你，讓故人也得一些好處。”說完，便揮劍自刎。

得到他頭顱甚至身體任何一部分的人都得到了劉邦的封賞。

不知怎的，看著項羽那凄惶的、并不曾葬有尸骨的衣冠冢，望著這荒草合圍的空墓蓋，我依然覺得霸氣仍在、雄風猶存、勇武不減、英力灼人。草叢中似乎還隱約可聞誘人的金屬之聲——那是男人骨骸的聲音！這種為了氣節(jié)而放棄生命的壯舉在皖江文化中不乏其人。同樣是在巢湖岸邊的皖江地區(qū)，有一個廬江人丁汝昌，他是大清朝的海軍提督。1895年，日本海軍圍攻威海衛(wèi)，雖力量懸殊，力戰(zhàn)不勝，但他也同樣拒絕逃生或投降，為保全人格軍威，自死在劉公島上。有人曾嘲笑這是“死心眼兒”，在我看來，氣格本來就是一種頑強，一種執(zhí)著，一種為著更高價值的舍棄或毀滅，或者說是一種“賠本的買賣”。帶有自咎的氣格，往往來得更加偉大。

離開霸王廟，正待登車，因冷清而無事的景區(qū)年輕管理員正教女兒讀書。所距不遠，只聽得書聲朗朗，正是前面提到的《陋室銘》——

“……南陽諸葛廬，西蜀子云亭，孔子云：何陋之有？”

不禁一陣心悸：嗚乎兮，何陋之有！

責任編輯 何冰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