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下課了,走到樓梯口時,那個女孩子追上來,有些怯怯地拽住我:老師,我想跟你說……
我停下了腳步,每每這時候,心里總會涌起一種莫名的感動,就像剛剛過去的那段夜晚時光,和這些年輕的男孩女孩們一起在光影音畫中流連徜徉,間或聽著他們年輕的毫無遮攔的笑聲,或者在黑暗中感受他們無聲的啜泣……坐在講臺一側的我,會不由地轉過頭去,借著投影的光亮,看他們眼神里的清亮,面龐上的悲喜。
就是在這樣一些不經意的瞬間,有一種東西,悄悄地生長著,在他們中間,在我和他們之間……
我沒有做過母親,但是,那一刻,我真真切切地體會到了一個母親的感覺,那是驀然涌動的喜悅與柔情,深厚而又輕靈,甚至還有一點鈍鈍的疼痛。我甚至不敢讓我的目光在他們的身上停留太久,怕驚擾了這屬于他們的夢幻時光,還有,那個曾經像他們一樣年輕的自己。
青春的容顏,是如此令人感動。這種感動,我甚至不好意思和他們分享。
理想的教育,一定是教學相長。有時候,我所收獲的,比我的學生更多。
二
“教育電影的心靈史”——最初設計這門本科生的公選課時,愛人送給我這樣一個名字,之所以毫無異議地接受,是因為喜歡這樣的一種連接:教育與心靈。
忙碌緊張的七天里,我總是會把這門課安排在周三的晚上,仿佛旅途行進中的小憩,坐下來,稍稍讓心靈喘口氣。于是,每周三晚上的6點到9點,在那間不大的教室里,好像一種無言的約定:來吧,我們一起看電影。
沒有作業,沒有規定性的匯報,甚至,很少按照慣例去課前點名,只是一個簡單的召喚:讓我們一起看電影。
是《放牛班的春天》把第一抹新綠和鳥鳴帶到了這個課堂,由馬修老師用音樂開啟的那個1949年的法國春天,同樣讓半個多世紀后的我們感受到了心靈的震顫與共鳴。日本海嘯之后的那一晚,《扶桑花女孩》中舞動的紅裙,不僅點亮了蕭條黯淡的礦區,也讓我們感受到了這個民族內心的堅韌與熱度。而無論是《心靈捕手》中的數學天才,還是《自閉歷程》中的畜牧專家,讓我們感動于生命在困頓中綻放奇跡的同時,更感動于像心理學教師尚恩、科學教師卡洛克博士這樣非常特別的“他人”。一句“It's not your fault(這不是你的錯)”,不僅讓威爾心靈的堅冰轟然開裂,也撞擊著我們內心里的那些幽幽暗暗、反反復復……
那些電影,我已經說不清第多少遍地觀看了,但影像的魅力,恰恰是在一種前赴后繼的運動的幻覺中,讓觀影者調動自身的意義世界去連貫、去整合、去拓展和綿延。于是,在反復的凝視與諦聽中,那些熟悉的故事與情節又生發出了新的涵義,那些曾經被忽略的細節,那些隱含在鏡頭語言中的微妙的象征與隱喻,也在細致的讀解中被重新發現。
更為重要的是,這番難忘的電影之旅,把我和學生們一起帶回到教育的起點去思考、去追問:教育何為?教育者何為?如果說《皇族俱樂部》讓我們感知到現實的復雜以及一個教師的堅守與承擔,《蒙娜麗莎的微笑》讓我們體會到微笑背后真實的女性抉擇,那么濃墨重彩的《死亡詩社》則讓我們在基廷船長吹起的號角中,重拾那個古老的信念:教育的根本力量在于讓學生思考。
在我任教的這所師范大學里,那些未來的教育者們,他們需要為日后那個不足三尺的舞臺,準備很多很多。
但最為緊要的是,他們需要自身獲得成長。
上帝救助自救者。所以,在我的期待和愿景里,“教育電影的心靈史”——是幫助我們自己打開心門,尋找并傾聽到內心的聲音。
三
在西方,“學校”一詞源于拉丁文,原意是“閑暇、休閑”。在古希臘人看來,只有在閑暇的時候,一個文明人才會花時間去思考和學習。據說,在英國的伊頓公學,每逢周末,每位老師都要帶十位學生到自己家里,師生一起做飯、聊天,在輕松自如中敞開各自的心扉。有人曾經向伊頓的畢業生做過一次調查,在母校的所有活動中,他們認為最應該保留的項目就是周末的聚餐與聊天。
學校——閑暇,又是一個多么令人神往的連接,但從什么時候起,我們的“學校”已經與那個靈動而富于想象力的源頭離得越來越遠。
喜歡雅斯貝爾斯關于教育的表述:那是一棵樹搖動另一棵樹,一朵云推動另一朵云,一個靈魂喚醒另一個靈魂……
想象著亞里士多德和他的學生們漫步于雅典的呂克昂學園,清風朗月,花香鳥語,在這大自然賜予的課堂里,智慧與思想在悄然傳遞,回廊下,花叢中,師生分享著“漫步的哲學”,那些啾啾在枝頭的小鳥,見證了這場靜悄悄的革命……
正所謂春風化雨,甘露灑心。
四
我們的教育,還沒有培養起孩子們在公眾場所發言的習慣,常常是在課堂分享之后,女孩或男孩跑過來:老師,我想跟你說……
電影,上帝給人類的最好饋贈。如今,借助這饋贈,我慢慢地走近了他們。
在博客里,那個拽住我衣角的女生寫道:心中的軟弱,只能跟你講。
上課時因為談到某一檔火爆的相親節目,下課了,一個女孩子就特意跑來,留住我,和我繼續著關于“愛情”的話題。
那些迷惘、困惑,無法命名的恐懼、難以釋懷的焦慮……還有很多生命里的皺褶,我也許很難把他們一一都撫平熨帖,但是我愿意去傾聽,愿意和你一起去分擔。
感謝網絡,讓那些羞澀、內斂、遲疑和自卑獲得了開敞,在電子郵件里,他們向我描述著內心的激蕩與思索:
《心靈捕手》中數學天才威爾坎坷的心路,讓學哲學的女孩鈺觸摸到青春的疼痛——我想我并不是一個耐心的孩子,看電影時每每總是快進。可在這個學期,當那么多的我們同坐一間教室,燈光暗淡,聲音悠揚,眼神專注,熒幕亮起,那么多的我們同伴光影開懷,那么多的我們同隨光影落淚時,心中總是充盈感動……還記得在那個夜晚,當教授對威爾說出“It’s not your fault”,當威爾從平靜到激動到抗拒最終擁抱哭泣時,那么多的我們,在熒幕外,也不禁落淚。還記得在那個夜晚,坐在身旁的那位早已準備好一大包零食的女生,在那一刻也讓自己完全釋放,抽泣了許久許久。青春期的我們總體會著疼痛,來自情感,來自學業,來自家庭;青春期的我們總把自己偽裝,假裝堅強,假裝冷漠,假裝不屑;青春期的我們總渴望著溫暖,期待依靠,期待信任,期待著滿滿的安全感。我們學會用自己小小的心靈去接納生活中的幸福與傷痛,冷暖自知,自行消化,如雪松一般,讓自己變得堅韌,卻總在不經意間看到拖在自己身后的那被拉長的,那無處安放的影子……
那群心懷夢想的“扶桑花女孩”,也喚醒了一個韓國大男孩的夢想——現在都大三了,剛剛成年了,突然想,至今,我沒有自己決定過事情,留學、上大學以及現在我所學習的專業,都是由我父母決定的……而當我看《扶桑花女孩》時,感到的,更多是一種羨慕。不管他們有多少困難,有自己的明確的目標,能勇敢前進是多么美好的事情啊;不管有什么樣的曲折,這個夢想能夠給予她們無限的動力。
一個叫美玲的外文學院的女孩分享了她重新“發現”教育的欣喜——老師,您曾經告訴我們學習熱情比知識重要,讓我不斷去思考我以后成為老師要帶給孩子們什么,以此還在課堂上做了演講,寫了很多日記文章。您還告訴過我們幫助孩子尋找到快樂而不僅僅是成績,讓我再次思考著教育到底去教什么,教師應該怎么做……在參加未來教師素質大賽決賽時,我喊出的口號是:要幫助孩子找到屬于自己的快樂!
來自華南師大的交換生俊浩,每次課后都會給我的郵箱投遞一篇文字,認認真真地寫下他對電影的感想。在最后的學期論文匯報中,他思索著“父母”與“教師”到底在“孩子”的生命中扮演著怎樣的角色——家人是我們胸前的鎧甲,老師是我們手中的利劍。穿上鎧甲雖然可以保護自己,但有時候或許對孩子來說勒得太緊,或者顯得太笨重,讓我們的孩子舉步維艱。同樣地,當給予我們手中一把利劍的時候,我們可以去開拓自己的前路,但是有時或許會不小心劃破了我們的鎧甲,甚至是刺傷了我們自己。
還有現實中的晦暗與陰影,也讓那些年輕的生命糾結困惑——老師,您覺得《皇族俱樂部》中那個獲得校長位置的老師的做法是否妥當呢……
我想說,不是所有的問題,都有一個明白無誤的答案,但是我愿意和你們一起去探討,去慢慢接近生活的真相、教育的真諦。
五
一個來自澳門學人力資源管理的男孩,因為宿舍伙伴的推薦,來到我的課堂。他要做一項質性研究的作業,近距離地觀察一位教師。
欣賞一個本科生做作業的認真,于是欣然應允。那一晚課后,走廊里,男孩向我說起內心的糾結,對現實的憂慮,對理想與激情消泯后的惶恐與不安……忽然覺得,每個內在的生命都需要我們駐足聆聽,從男孩子認真的眼神里,我讀到了“責任”,不僅對自己,還有對我們這個民族和國家,那份沉甸甸的關切。
這個男孩子,他仔細地讀了我的每一篇論文,包括網絡上搜集到的一些隨筆和書評,在訪談提綱中,他這樣寫下了對我的理解:清楚理解并面對事實的殘酷,溫柔地包容,而不失渴求改變的希望。
心理學院一個叫娟的女生,在看完《死亡詩社》的那天晚上,回到宿舍便像基廷老師一樣站到了桌子上。她問自己:如果有一天我如愿當了一名教師,我是否有勇氣帶著學生“站在桌子上”用不一樣的視角看這個世界,是否有能力給他們帶去真正的教育——教會他們如何自我思考。娟不是師范生,但她暑期要去青海支教,她說這是一個民間組織,每年全國都會有上百個學生申請去參加這個志愿活動,但是,只有12個名額。每天晚上,在QQ群里,這些熱情高漲的大學生還有一些研究生,都在熱烈地討論著去青海支教的問題。
讀著這樣的文字,驀然間就有一種惶恐:當我們籠統地用“90后”“80后”去界定我們的孩子,然后又輕慢地為他們貼上了這樣那樣的標簽時,他們會不會就在我們“期待”的視野里,長成了我們所認為的那個樣子?
六
那個叫“海洋”的面孔圓圓的女孩子,每次在我下課離去時,都會等著和我揮一揮手。
那個在上學年選我課的女生,依然會把她最近看過的教育電影推薦給我:老師看過印度的《三個白癡》嗎?
還有一位心理學院的女孩子,每次看完電影都會寫來很細膩的感想。在郵件里,她還向我講述了生活在單親家庭中的表妹,小小年紀便嚷著要自殺,她很為表妹擔心,又不知道該怎樣去幫助。
我不是《心靈捕手》中的心理學教授,我無法拿出專業化的干預方案,但在回信中,我還是分享了我的經驗:嘗試一下,看看你自己能否成為你表妹生活中那個“非常特別的人”,讓她和你建立起一種交流機制。有時候,你不用多說什么,傾聽就夠了。我想,只要生活中有一個人,哪怕只有一個人愿意傾聽,我們就不該輕言放棄。
是的,哪怕只有一個人愿意傾聽,就不該輕言放棄。
你的內心,我愿意傾聽……
(作者單位:北京師范大學教育學部)
(責任編輯:柯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