嘗讀陳寅恪先生《俞曲園先生病中囈語跋》一文,其慨嘆“蓋今日神州之世局,三十年前已成定而不可移易”,“吾徒今日處身于不夷不惠之間,托命于非驢非馬之國”,頗有今不如昔、無可奈何之意味。“不夷不惠”引自《孟子·公孫丑上》“伯夷隘,柳下惠不恭。隘與不恭,君子不由也”,或暗喻此際前朝覆亡,新朝不盡如人意;“非驢非馬”語出《漢書·西域傳》“驢非驢,馬非馬,若龜茲王,所謂驘也”,或借指彼時西風勁吹,中學遂分崩離析。要之,陳氏意在評騭清末民初這一大時代。
魯迅曾言所謂“大時代”,“并不一定指可以由此得生,而也可以由此得死……不是死,就是生,這才是大時代”。若依此標準,那煌煌五千年中國史,唯有先秦、魏晉、明末清初和清末民初堪入圍其中。然清末民初之際,既有西力東侵,又有西學東漸,中西碰撞不已,亦融匯不休。如此時代語境之下,國人深感外患似亟于內憂,內憂又似重于外患,傳統似敵不過西學,西學又不全適于華夏。于是內外逼仄擠迫之結果,便是歷代循環的王朝模式宣告失效,銷聲匿跡,自西徂東的共和樣板異軍突起,取而代之。從此,帝國朝廷淡出,民族國家登場。短短七十余載,中國即完成翻天覆地之巨變,難怪連學問淵雅會通的陳寅恪也頗有望“洋”興嘆之感,自謂“平生為不古不今之學,思想囿于咸豐同治之世,議論近乎湘鄉南皮之間”。可見,與之前三時代相較,清末民初確迥然不同。
德國哲學家恩斯特·布洛赫(Ernst Bloch)認為:“并非所有的人都存在于同一個現在。他們存在于同一個現在也只是外在狀態,是通過我們現在能看到他們這一事實來實現的……他們身上攜帶著以前的成分,這就是區別。”簡言之,這種不同代的并存姑且可稱之為“同時異代”。而此現象,恰是清末民初這一大時代風貌之絕佳摹寫。1912年3月5日,上海《時報》一則題為《新陳代謝》的社論,借助通俗歌謠的形式,來描述民國肇造后的美好愿景:
共和政體成,專制政體滅;中華民國成,清朝滅;總統成,皇帝滅;新內閣成,舊內閣滅;新官制成,舊官制滅;新教育興,舊教育滅;槍炮興,弓矢滅;新禮服興,翎頂補服滅;剪發興,辮子滅;愛國帽興,瓜皮帽滅;陽歷興,陰歷滅;鞠躬禮興,拜跪禮滅;卡片興,大名刺滅;馬路興,城垣欄柵滅;律師興,訟師滅;槍斃興,斬絞滅;舞臺名詞興,茶園名詞滅;旅館名詞興,客棧名詞滅。
然像在中國傳統“家底”異常豐厚的國度,江山易手、人心遞嬗豈真如快刀斬亂麻般干脆爽利、一蹴可幾?幾乎同時,前清官僚于式枚(一說是王闿運)便私撰一聯,儼然與主流話語立異:“男女平權,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陰陽合歷,你過你的年,我過我的年。”
顯然,雖同處一個線性時間點上,但就每個個體而言,其內心世界卻活在不同朝代之中。辛亥鼎革后,此種時空錯位感尤為凸顯。當孫中山躊躇滿地宣稱“今后立國大計,即首在排去專制時代之種種惡習”,“人人以當年經營革命之精神,用溫和穩健之手TVPLxQaRhNg9FVMJVu3bRg==段,共謀建設民國之事業”;當宋教仁心緒激昂地認定政黨政治之春天已來臨,力主“內閣不善而可以更迭之,總統不善則無術變易之,如必欲變易之,必致動搖國本”時,前清故舊卻是另一番模樣。有人滿腹憤恨,怒斥革命黨人“干名犯義,喪心昧良,此乃豺狼狗彘之種族耳,何足以列于世界之人類乎”?有人心存焦慮,深覺民國之混亂紛擾酷似綱常毀壞之五代,“今日西方如戰國,中夏如五代,今方在朱梁時代”。故復辟帝制,回到同光中興之時便成為這批遺民之心聲,甚至鄭孝胥還視“民國乃敵國也”。一邊“民國肇建百廢興”,一邊“鼎革之后萬事空”,一邊是“圖南此日聯鑣返,逐北他時奏凱回”之高昂暢快,一邊卻是“碑碣猶題清處士,衣冠不改舊遺民”之固執落寞,求變更化與處常守故,銳意進取與抱道自任,此等巨大反差恰說明烙有不同朝代痕跡的人群在同一時空中游走并存。
即使于政治理念上認同共和,也未必意味著一定于文化主張上趨新。此情形在清末民初亦是常態,可謂之“同域異調”。科舉停廢實屬近代文化之大事件。自此,迫于生計之需,傳統士人不得不與傳統經典絕緣,逐漸向知識分子階層過渡。進入民國,伴隨新式大學林立、舊式書院凋零之潮流,四部之學已讓位于七科之學,胡適、傅斯年、馮友蘭等新式學人崛起,成為莘莘學子之偶像。然仍有人眷戀舊學,孜孜以求。革命元勛章太炎晚年退居蘇州,開設國學講習會,其兼詩、書、畫、學于一身,優游于文、史、哲、醫眾領域,孕育出一批國學素養深厚的章門弟子。唐文治棄政從教,出掌無錫國專,秉承“正人心,救民命”之宗旨,規定“躬行、孝悌、辨義”為修身要求,仍以經、史、子、集為研習內容,諸如王遽常、吳其昌、侯堮、唐蘭、畢壽頤、蔣天樞、錢仲聯等國學人才皆出自該校。面對國難,為維護傳統文化之一線血脈,享“民國儒宗”之譽的馬一浮,親赴大渡河畔,青衣山下,創建復性書院,立“主敬”、“窮理”、“博文”、“篤行”之學規,定“不求仕宦;不營貨利;不起斗諍”之三戒,憑道義感人,以六藝授徒,金景芳、吳林伯諸人脫穎而出,將國學之流芳古韻承繼綿延。合而觀之,大學處于主流,乃引介西方學術之重鎮,思想自由,精神獨立;書院降至邊緣,為賡續傳統文化之陣地,雅韻猶存,弦歌不絕。大學教授與書院先生,其思想世界并不處在一個時代,二者涇渭分明,底色各異,不過其皆致力于文化建設,倒也互有補益,相映成趣。
內心世界前后相隔,政治理念判若霄壤,文化主張古今不同,故活在“同時”的“異代人”難免正面交鋒,即使昔日同道,也只得分道揚鑣,“同途異歸”。之前投身于革命洪流之中,有“寸金鑄出民權腦”、“海天龍戰血玄黃”之氣概的李叔同、蘇曼殊二人,進入民國后備受世事紛擾之苦,遂告別革命同仁,皈依佛門,以求解脫。同為章門弟子,黃侃與錢玄同之抉擇亦大相徑庭,黃始終以漢學為安身立命之所,對于五四新文化甚為抵制,堅信“即今國學衰苓,奇說充塞于域內。竊謂吾儕之責,不徒抱殘守缺,必須啟路通津”。而錢玄同則拋卻往日崇古情結,蛻變為新文化運動急先鋒,呼吁“欲使中國不亡,欲使中國民族為二十世紀文明之民族,必以廢孔學、滅道教為根本之解決,而廢記載孔門學說及道教妖言之漢文,尤為根本解決之根本解決”。可見黃、錢之學,一仍于乾嘉之際徘徊,一引領“五四”文化風向,已是道不相謀,漸行漸遠。無獨有偶,于清末立憲運動中并稱“三杰”的張謇、湯壽潛與鄭孝胥,在民初亦境遇各異。張順應共和,任職于民國,湯則經過一番內心掙扎,終認同革命,出任浙江都督,而鄭孝胥始終視民國為仇讎,并指責張、湯“不知廉恥為何物?宜作書一正張謇、湯壽潛之罪”。二者區別在于,張、湯希望通過參與革命活動,告別“過去”,以實際行動與成就來建構“現在”,從而再造個人存在之合法性;鄭卻執意于書寫、稱謂、歷法等象征儀式,企圖借此留住“過去”,經由“過去”所認可的政治價值以形塑“現在”,并為自己的處境尋求正當性理由。一方與時俱進,一方未步時趨,故“高者入九天,低者入九淵”,化為彼此對立的“異代人”,實在所難免。
查爾斯·狄更斯在其名著《雙城記》開篇,有一段被后世奉為經典之語:
那是最好的年月,那是最壞的歲月,那是智慧的時代,那是愚蠢的時代,那是信仰的新紀元,那是懷疑的新紀元,那是光明的季節,那是黑暗的季節,那是希望的春天,那是絕望的冬天,我們將擁有一切,我們將一無所有,我們直接上天堂,我們直接下地獄——簡言之,那個時代跟現代十分相似,甚至當年有些大發議論的權威人士都堅持認為,無論說那一時代好也罷,壞也罷,只有用最高比較級,才能接受。
清末民初即是如此,有的人活在當下,認為時代美好;有的活在過去,喟嘆時代丑惡。杜甫在《詠懷古跡》中有“蕭條異代不同時”一句,意指自己同宋玉雖身處異代,但蕭條不遇、惆悵失落之境況相同。筆者于此妄改一字,以“蕭條易代卻同時”來形容清末民初大時代中貌合神離、同時異代之眾生相,似頗恰當。
是為自序。
(王學斌:《最好與最壞的時代》第一部《局中人》,東方出版社2013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