揀回缺失的筆墨

石楠

《潘玉良畫傳》和《畫魂·潘玉良傳》是兩本不同的書。后者出版于上個世紀的八十年代初，已出版16種不同版本（包括外文版）。我寫它的時候，除了潘玉良的主要人生經歷，無法了解她更多的東西。她的感情生活、藝術生活、她在當時藝術界的地位，她的藝術活動，當時藝術名家對她藝術的具體評價，都無從得知。我不得不用小說的表現手法，將它寫成傳記小說。既是小說，就有虛構的細節、人物和情節。我著重寫的是她為了爭得人格的平等和做人的權利與命運抗爭的精神。是書刊出的三十多年中，不斷有她的同班同學、同時留學法國的同學，她的學生、老師、同事給我提供她的生活細節和藝術活動情況。十五年前，我應旅法油畫家楊光素的邀請到巴黎采訪，在楊光素的幫助下，我特地去拜訪了曾擔任過旅法華僑俱樂部副秘書長的楊榮貴先生。在他的幫助和支持下，我從老華僑那里，了解到潘玉良和王守義更多的真實生活，以及他們最后時日的諸多細節，楊先生不但參加過潘玉良的葬禮，他還親自參與過王守義后事的處理。我還到巴黎南部的蒙帕那斯公墓，尋找到潘玉良的長眠之地，并給她奉上了鮮花。當時我就想，如果有機會，我要為她再寫一本書，將近三十年中搜集和掌握的新資料，通過去偽存真的研究過濾處理，還原潘玉良真實的藝術人生和感情生活。

這個機會終于來了，中國青年出版社約我撰寫《潘玉良畫傳》。這是本更接近潘玉良本真的書。我用敘事的散文筆法，摒棄了那些虛構的情節、人物和文學的描寫，重新為她撰傳。將我三十年中獲得的有關她的新史料，真實地書寫她的人生足跡。比如，她第一次留學回國后的歷次畫展，她有哪些作品入選，所產生的影響，有哪些藝術大家的評論。比如，1928年11月28日——12月22日在上海市西藏中路寧波同鄉會四樓開幕的“潘玉良女士留歐回國紀念繪畫展覽”，就是由蔡元培、張繼、易培基和柏文蔚四人聯名主持的。蔡元培在當時的《申報》上發表了《為潘玉良女士舉行畫展啟》的文章，將她鄭重地推薦給國內繪畫界。我把蔡先生的原文引進傳中。也將當時許多評論家的評論收進書中。

又如，她回國次年的4月1日，她有五幅作品參加教育部舉辦的第一屆全國美展，許多藝術界的重量級的人物都發表了對她作品的評論，好評如潮。她的作品還入選《美展》雜志，和全國美展明信片。《婦女雜志》上不僅刊了她的兩幅作品，藝評家的評論，還有她寫的文章《我習粉筆畫的經過談》，這是潘玉良留給后世唯一的文字。

1935年5月1日至5月5日，她在南京華僑招待所舉辦歷年作品展，展出作品二百多幅。當時的很多名流參觀了畫展，如孫科夫婦、王用賓、經亨頤、羅加倫、陳之佛等等。張道藩等都刊發了文章，徐悲鴻寫了《參觀玉良夫人個展感言》，“……夫窮奇履險，以探詢造物之至美，乃三百年為作畫之士大夫所為不能者也——士大夫無得，而得于巾幗英雄潘玉良夫人……”高度評價了她的藝術成就。這些史料都非常珍貴。但我寫《畫魂·潘玉良傳》的時候，卻無從獲得，我終于有機會將它們補充進了她的藝術人生。

《畫魂·潘玉良傳》中，我把王守義寫成了潘玉良的學生，也學美術的，小她十歲。實則是他長她一歲，不是學美術的，也非她的學生。1919年，他赴法勤工儉學，在巴黎和鄧小平、何長工、周恩來一起學習過，和聶榮臻同班同學。他很能吃苦耐勞，在巴黎開了家飯館，生意不錯。他又為人誠懇，樂于助人，在華人中威望很高，很長時間擔任旅法華人俱樂部副主席。他關心同胞，不管哪個遇到困難，都傾力相助，幫助過很多旅法藝術家。張大千首次上巴黎，受到他熱情接待，為他舉辦畫展到處奔波。著名油畫家常玉煤氣中毒而亡，他沒家小，王守義為他買地安葬。納粹占領巴黎期間，潘玉良賣不出畫，生活陷入困境，他解囊相助。她的畫室遭暴風雨襲擊，窗毀房摧，他為她張羅修復。多次助她舉辦畫展，在患難中，他們成了相依相伴的知己。她去世，他悲痛萬分，以十萬法朗重金，在蒙帕那斯公墓租了為期一百年的一塊墓地，又為其舉辦了隆重的葬禮。玉良去世第二年，他帶著她臨終重托，把她的一張自畫像和她一直珍藏、嵌有玉良和贊化照片的雞心項鏈帶回祖國，親手交給了潘贊化的后人。

這些情況，我在寫《畫魂·潘玉良傳》時都沒法了解得到，甚至連有沒有王守義這個人也沒有充分的把握。我把他寫進玉良的生活，唯一的線索是玉良的雕塑作品中，有座王守義頭像和一張葬禮上的照片。照片上有位手持一枝康乃馨的悲痛老人。問其姓名，只說姓王。從而我推測他和玉良的關系不一般。他到底為誰，我無從得知。我為之絞盡腦汁，分析她雕塑的人物頭像，都是赫赫名人，唯有王守義名不見經傳。我由之推斷出，王守義就是在玉良墓前，手持鮮花悲痛欲絕的老人。這個人物的產生完全出自我撲風捉影的推斷。我雖然推想出他們的關系不一般，但我不敢明寫他們同居。除了傳統意識對我的影響，就因為這僅僅出自推斷。

當我從一些華僑老人口中了解到這些，我就急切地想要去他們的墓地，除了表示我的歉意，就想告訴他們，如果有機會，我將揀回遺落的筆墨，還他們真實的感情生活，讓王守義華人領袖形象更為豐滿一些。

在《潘玉良畫傳》中，我還原了她和王守義的真實關系。并附刊了他們合葬的墓碑照片。

《潘玉良畫傳》中還寫了她和陳獨秀、張大千、蘇雪林、方君璧這些藝術巨擘的交誼，他們給她作品的題跋。

全書分三個單元刊了她的代表作品和珍貴的照片，以及她作品背后的故事。并附有她的年表。

我終于揀回了我在《畫魂-潘玉良傳》中缺失的筆墨，還給玉良一個真實的藝術人生和感情生活，了還了我在她墓前的許諾，已不再為之念念不忘而遺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