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水千山走遍

崔修建

第一次讀三毛的《萬水千山走遍》時，還是在大學一年級，浪漫情懷正濃的年紀，追著三毛漂泊的足跡，思緒肆意地漫過無數奇異的山川大河，似乎自己也變成了一個行走大地的旅者，跋涉的身影就是世間最美的流動風景。

喜歡三毛，喜歡她背著簡單的行囊，一路風塵，一路灑脫。人們常說，人一生在路上，但只有少數人，能夠真正做到舍棄安樂，迎著未知的風霜雪雨，欣然地踏上遠行之旅。而三毛，選擇用雙腳丈量人生，竟如此輕松，如此義無反顧。難怪有人說，三毛的那些文字，是用跋涉的雙腳寫出來的。

一次，在大學寫作課堂上講到三毛的文章，我恍然想起一位來自法國的旅行家。

那是3年前，我去黔西南參加一個學術會議。因為早些年就萌生了去苗鄉探訪的愿望，會議結束后，我沒有立刻踏上歸程，而是一個人繼續向西南行進。

一路上，我如愿看到了許多古樸的山寨，見識了許多很有特色的古建筑，感受到了許多古樸的民風。在一個很小的寨子，我停了下來，因為我遇見了一個很特別的男子，他來自法國，竟會說一口流利的中文。

那天，我正蹲在一條清澈的小河邊，掬一捧清涼的河水，愜意地揉洗臉頰。他不知何時站到了我身后，回轉身時，他沖我友好地微笑，我馬上跟他打招呼。他說他的名字叫帕克，就住在前面那個寨子里。

我問他：“是不是因為喜歡這里的風景，才停下行走的腳步？”

他說：“風景當然很美，最重要的是，我在這里遇到了可愛的妻子達妮。”

我頗感驚訝：“你是說，你的愛情發生在這里？”

他頗得意地說：“是啊，我似乎聽到了上帝的旨意，一路尋愛，走到這里，遇見了最愛，就再也不想往前走了。”

“你的達妮一定特別漂亮，特別有魅力。”我猜想他們應該浪漫無比的邂逅。

“她是最漂亮的，最有魅力的。”帕克的眼睛里流露著一覽無余的幸福。

“給我講講你們的故事吧，我很想聽聽。”不只是出于一位作家的職業敏感，我饒有興致地提出這個請求。

于是，我們坐在河邊的青石板上，沐浴著和煦的陽光，帕克開始娓娓講述。

原來，帕克出生在法國尼斯的一個殷實的農場主家。巴黎大學畢業后，他去一家旅行類雜志社當了一名記者。隨著一次次愉快的外出采訪，他迷戀上了旅行，于是干脆辭掉了記者的工作，做了一個周游世界的自由旅行家。一路走來，他用相機和筆，將自己沿途的見聞，圖文并茂地發給各國的眾多報刊，既賺到了支持自己不停地行走的稿酬，也贏得了世界各地無數的“粉絲”。

5年前，他踏上了黔西南這塊土地，在那個隱于大山深處的幽靜的苗寨，他遇見了達妮。他先是一下子就喜歡上了那幅漂亮的織錦，猛一抬頭，才發現繡者更加迷人，她那么美麗，如清水出芙蓉，纖塵不染，明眸善睞，純凈得如一泓澄碧的湖水。

走南闖北，閱過東西方許多國家無數美女的帕克，望著貌若天仙的達妮，兩條腿立刻就定住了。

接下來，他開始拼命地追求達妮。起初，達妮和她的家人說什么也不同意，他們不相信一個來自異國的貴公子，會真正愛上一個不知名的苗寨里的普通村姑。盡管她美貌出眾，可她畢竟只是初中畢業，20歲之前，她最遠也只是去過一次縣城，至今尚未坐過火車。

然而，天生具有浪漫情結的帕克，瘋狂地愛上了達妮，雖然癡情的求愛一再受挫，可他并未氣餒，反而激起他堅持下去的熱情。他干脆住下來，每天跟著達妮的家人下田種地，下河捕魚。達妮編織，他就在一旁幫忙。達妮待他冷也罷，熱也罷，他一概滿面帶笑，滿眼的愛意盈盈。即便是一塊冰，也要被他那份癡情融化，更何況達妮對他還不乏好感呢。

很快，達妮的家人不再固執地反對，兩個年輕人的心也越來越近。

相識18個月后，帕克與達妮的愛情終于修成正果。帕克尊重達妮家人的意見，停下了四處行走的腳步，把家安在了那個苗寨，與達妮一起過起了男耕女織的田園生活。帕克說，他是來自西方的牛郎，達妮則是降臨在中國的織女，兩個人是地地道道的有緣千里來相會。

帕克指著不遠處那一畦菜地，驕傲地告訴我，那是他一鎬一鎬開墾出來的，他種的菜長得好，村里的人都翹指夸贊。他說自己在父親的農莊種地時，用的是全套的農機具，而在這里，依然是純正的手工作業，他真正體驗了陶淵明筆下詩意的田園生活。

望著帕克手上磨出的厚繭，我逗他：“為了愛情，法國紳士變成了中國農夫，不后悔？”

他連連搖頭：“一點兒都不后悔，我覺得這樣挺幸福的。”

“一個喜歡行走在萬水千山之中的人，突然蝸居在這樣一個偏遠的小寨子里，開始的時候，是不是很不適應？”我很好奇，他放棄了周游世界，難道就沒有一點遺憾？他為何不帶上達妮一同繼續浪漫之旅呢？

帕克告訴我，達妮的父母年紀都很大了，他們世世代代生活在這里，哪里也不想去；達妮還有一個殘障的哥哥，離不開家人的照料。達妮是一個孝順女，她要陪在父母的身邊，幫著照顧哥哥。而他，既然那么愛達妮，自然要留下來，和她一起同甘共苦了。

我不無遺憾地慨嘆：“一個喜歡風塵仆仆趕路的人，就此停止了跋涉，你這樣陡轉180度的選擇，真令人佩服。”

帕克平靜地說：“我無數次在心里問過自己，萬水千山走遍，是為了什么？最終我明白了：一路遠行，是因為心頭有愛的召喚。當有一天，我找到了自己一生的最愛，為愛停下來，又有什么不應該的呢？所以，我欣然接受自己的選擇，認定這是一個行走者最幸福的歸宿。”

面對帕克那十分滿足的笑容，我恍然大悟——原來，萬水千山走遍，絕不是目的，尋找真愛，與愛同在，才是一個行者最美的心愿。

那天，我和一位文友無意間聊起了帕克的故事，朋友真誠地贊許后，又向我講述了他父母的故事——

他的父親，當年是一個很優秀的地質勘探員，整年走南闖北，四處尋礦。那年冬天，他隨勘探隊來到長白山下的一條大峽谷，探尋金礦。在一條羊腸小路上，他邂逅了一個眉清目秀的女子，兩人的目光那么輕輕一對，父親那幽閉的心扉便立刻被打開了。后來，他不顧勘探隊嚴格的紀律，毅然決定要和她戀愛、結婚、生子，一輩子不離不棄。而他為此付出的代價，是失去了當時很多人羨慕的好工作，淡出了眾人的視線，在那個山中小屋，與她相親相愛。他和她長時間在清貧、辛苦中度過，將兩個孩子培養成大學生，這似乎就是他們一生最大的成功。他曾問過父親，是否后悔過當初的決定。父親憨憨地一笑，說：“一個人無論走多遠，最終都要停下來。而腳步停下來的地方，一定是心里有了喜歡，誰會為喜歡而后悔呢？”

朋友不無羨慕地告訴我：“從相親相愛的父母身上，我懂得了——行走和駐足，都應該與愛相伴。”

我深以為然，無論是帕克，還是朋友的父親，他們萬水千山走遍，一路留下的都是愛的足跡，都是愛的故事，簡單或者豐富，都與美好息息相關。

（馬玉仁摘自《新青年》2013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