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文道
我一直沒有拍照的習慣,尤其不喜歡在旅行的時候照相。要知道在這個人人拍照、時時拍照、影像已然泛濫的年代之前,攝影對大部分人而言是一種非日常的活動,一般人并不會一天到晚帶著相機隨手抓拍;相反的,它是一套具有紀念性質的儀式,通常只在某些特別值得“留影”為念的場合出現,比如說結婚、畢業、家庭聚會,當然還有旅行。說它是儀式,因為它的拍攝程序很固定,常常由父親、丈夫安排擺位和掌鏡,而且畫面構圖也都大同小異,高矮遠近前后一一自動站位,漸漸形成一種模式。
旅行尤其必須拍照,因為現代的旅游景點以及受歡迎的大城市,幾乎是為帶著相機的游客而生。例如巴黎,自從豪斯曼的大改造之后,這座光明之城就有了今人熟悉的樣貌。筆直的林蔭大道,輻射狀的線條,兩側窗飾華美的拱廊街以及路旁的露天咖啡館。當游人帶回來的照片越來越多,大家在還沒去過巴黎之前就已無數遍地看過巴黎,這座大城市的性質也就變了。它仿佛不再是一個讓人居住、生活和交易的城市,而是一個生下來就要讓人用眼睛去注視的片場。每一個配備著現代攝影器材的游客都在該處尋找最上鏡的地點,最合宜的角度,乃至最符合印象中記憶里那些有“巴黎味”的風貌。條條大道通向凱旋門,于是大家沿街觀看、拍攝,一路走下去就自然走到了凱旋門,然后按下快門,把被拍過無數遍的凱旋門再拍一遍——殊途同歸。也就是說,巴黎是一連串景點的聚合體,去過巴黎的意思便是拍過這些景點(同時也與景點合照)。廣而言之,當代無有一座大城、無有一處景點不是如此被游覽拍攝,甚至要為了游覽和拍攝而被重新規劃??纯唇裉熘袊某鞘薪ㄔO,那些拔地而起的高樓和地標性建筑,那些大到只可遠觀而不可親近的廣場,你便明白它們不是讓人使用的空間,而是供人觀看及拍攝的布景。
所以我不在旅行的時候拍照,反正要拍的東西都有人拍過了,不是嗎?如果說旅行攝影是為了保存記憶,那么我寧愿把記憶存放腦中。正如攝影大師杉山博司所言:“攝影不是記憶,它只是記錄。”不過,又有朋友告訴我,拍照這種有意識的行動可以讓你看見一些不一樣的東西,透過取景框能夠發現肉眼所不及的事物。如此說來,旅行時照相竟然還能另辟蹊徑,逃出被規劃的視線?這是什么意思呢?會不會就像亞東(張亞東,著名音樂人——編者注)的視覺游記,去了巴黎,但完全不見想必應該見到的巴黎?亞東幾近刻意地回避了現代旅游的訓令,不管是巴黎還是舊金山,他都只想讓我們看看小孩,看看天線,頂多加上一片大海。去了著名的旅游勝地,拍的卻是日常不過的生活,于非日常中日常,這豈不也是非常的手段?在他的作品里頭,那些地點的個性被壓抑到最低的程度,不加標記,你很難辨認得出他到底在拍什么地方。有趣的是,旅游景點的個性往往卻是至為俗濫的東西(比如說金門大橋和巴黎鐵塔)。所以這是試圖為旅游重新翻出個性的吊詭嘗試——因為尋常,由是獨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