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校長的“條子筆記”

作為一所重點小學的校長，老嚴每年得花小一半精力，處理領導批來的條子。條子多、位置少，甄別、判斷稍有疏忽，就會鑄成大錯。

一張條子的誕生

在廣東省一所重點小學當了十多年校長，老嚴也算經驗豐富，但當他看到那催命般的十多張小紙條，還是倒吸一口冷氣。

老嚴任職的小學，地處全市最繁華的地段，離市重點初中很近，周圍全是高檔住宅區。

從原則上講，所有擁有當地戶口的適齡兒童，都要根據電腦派位的原則，按照居住地劃分區域，就近升入附近的小學。老嚴所在的學校，至少每年有90%以上的學生能夠通過正常途徑入學。

因為所處地區的人口流動性大，各所小學還會為進城務工人員子女預留少量名額，可以免費入學。但這些名額，名校一般都不會真正用在進城務工人員子女身上。

“我們不可能騰出指標來。”老嚴說，這些指標都要為各種領導的關系留著。

老嚴所在的小學每年招生400人左右，學校關系戶指標的上限是46個，而爭搶這幾十個名額的關系戶，有1000來個。這1000多人，都有條子。

條子形式各異：有的是一張順手撕下、印著單位名稱的信紙，有的裝在信封里捂得嚴嚴實實，有的用油墨打印，看上去更像是上級單位下發的文件，還有一些是手機短信或電子郵件，甚至是一個突然的電話……

誰拿到這些條子，就獲得了爭取成為擇校生的競爭機會。

擇校生需要交擇校費，但在這場競爭中，錢根本不重要——能掏錢的人太多了。

條子背后的實力，成了最管用的通行證。

局中局

與條子如影隨形的，是飯局。主動張羅的，一般是上級領導或者老嚴的朋友。

“老嚴啊，好久不見了，過來吃個飯吧。”領導會這樣通知他。

飯店一般都是當地最好的。到場的除了領導，肯定還會有一個“領導的好朋友”。開場白基本上是“都是我的朋友，介紹你們認識一下”。觥籌交錯之間，是很少說“正事”的。到了飯局結束的時候，聊得差不多了，領導會或嚴肅或幽默地點上一句：“最近學校的學位緊不緊張啊，如果有空余，他（領導朋友）的孩子，在同等條件下，可要優先考慮啊。”當然，還會補上一句：“如果實在緊張，不要有思想壓力，就得按原則辦！”

這句話，老嚴聽過無數遍，但“怎么辦”，差異就大了。飯局后，領導一般會打個電話過來。如果電話那頭一再強調“不能違反原則”，那這個事就可以暫時放下了。如果最后一句是“得認真處理啊”，那這事就得抓緊辦了。

如果領導一上桌就開門見山，直接說“正事”，那不僅說明這是自己人，而且很可能是比“領導還有面子”的朋友——事情就得馬不停蹄地辦了。

十年下來，托過關系找到老嚴的部門數不勝數：財政局、稅務局、社保局、教育局、公安局、發改委、旅游局、審計局、統計局、城管局，甚至計生辦。

老嚴處理這些條子的方式大不一樣。像財政局、發改委、稅務局、社保局、教育局這些管錢管人管事的“管用單位”，萬萬不能得罪。但像統計局、文化局這樣的冷衙門，跟學校事務沒有直接利益關系，就可以找借口打個哈哈推辭回去。

規矩

在遞條子的人們中流傳著這樣一個潛規則：如果字是用圓珠筆寫的，那事情就“可辦可不辦”；如果用黑色碳素筆或鋼筆寫的，那就“盡量辦”；如果條子蓋了領導的個人印章，那就“一定要辦”了。

老嚴對兩種實體的條子印象深刻。第一種，家長找到領導，領導沒辦法，只得寫張條子，像公文一樣的：某某校長，請根據教育政策范圍內的原則，在允許的條件下，給予辦理。第二種條子，內容中會明確要求解決問題，還提出“其他方面”的照顧。這一般是關系很鐵的領導，開頭也不叫校長了，直呼老嚴的名字。

“一般寫‘辦理’的，基本都不辦理。‘照顧’，就不一樣了。”老嚴解釋道。

如果是“非常大”的領導，那孩子的家長不僅不用交贊助費，報名后連電腦派位程序都省了，戶籍、學籍等關系早就有人處理好了。

保險柜里的“條子筆記”

收到了實體條子，老嚴會把它銷毀，但他會把這些內容記在一個筆記本上。至于電話、當面打招呼等各種“看不見的條子”，他更要記錄下來，一是方便自己查閱辦理，二是備用好各種關系。

老嚴有一個32開本的牛皮筆記本，專門記錄各種條子關系。

翻開這個不起眼的本子，基本上每三個孩子寫一頁，一年要記上400個左右的孩子。每個孩子會標明兩個信息：一個是孩子的個人信息，一個是孩子的父母以及委托關系人的信息。

這個筆記本被老嚴鎖在校長辦公室的保險柜里。

每年5、6月份，當地幼升小的招生信息開始發布。到了8月中旬，筆記本上便已經陸陸續續記下400多個等著入學的孩子姓名。根據對方的情況和能量，經過層層過濾，老嚴會選拔出最終的幾十人。這個時候想加塞已經晚了，老嚴早就給這些關系排出了先后順序，不能動了。他會告訴那些臨時抱佛腳的人，談都不用談，位子滿了。

一切準備就緒，老嚴將所有定下來的名字，迅速填錄在學校報名系統中的名單中——這一切必須在兩個小時以內完成，為的就是干凈利落，不留痕跡。第二天，老嚴會親自給委托的領導以及孩子的家長打電話過去：“事情辦妥了。”而對被淘汰的大多數人，他也會派人去打個電話通知一下。對那些沒能辦成事的委托領導，老嚴也會客客氣氣地賠上一陣不是。

那些沒有關系的家長，就只能打親情牌了——找老嚴的親戚、朋友說情。“甚至有人找到我孩子的同學！”一到快招生的時候，老嚴的手機便會設置號碼屏蔽，對顯示的陌生號碼一律不接，也會跟門衛打好招呼，找校長的一律不見。即使這樣，在小區門口還是會蹲著幾個求情的家長。

有一對普通家庭的姐妹，姐姐在老嚴學校就讀，等到妹妹要上小學時，因為學區劃分發生變化，不能上這所小學了。姐姐曾到校長辦公室說情，說著說著就哭了。他只得安慰姐姐：“以后，學校的場館和校園對你妹妹開放，這樣你們還能一起玩。”

雖然總要跟條子打交道，但老嚴對條子也很反感。“我是農村出來的人，也是個外地人，良心上過意不去——為什么普通老百姓就沒有機會呢？憑什么他們就有機會呢？”

（摘自《中國周刊》2012年第11期 圖：雷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