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沃爾特·海多克/文 彭嵩嵩/譯

還有十幾分鐘,確切地說是12分鐘,他就要與琳達約會了。這是一個很久之前安排好的約會,一個非常重要的約會。10月的那個非常特別的日子的5點鐘,無論他們在哪里,他們將高舉酒杯,然后干杯。當然,他們并不在一起。
特里清楚地知道他該說什么。他已經(jīng)排練那段小小的祝酒詞一千次了。第一次是在一片漆黑的運兵車的車廂里,在漫天的星光下。第二次是當他懶洋洋地倚靠在溫熱的沙丘上,透過棕櫚葉的掐絲花紋凝視著那清澈高遠的非洲的天空時。當他在埃特納火山腳下青翠的西西里山谷中行軍時,他也喃喃自語地背誦過。而現(xiàn)在,在這個小得出奇的意大利小村里,在俯瞰薩勒諾城的高山上,他與琳達約會的時刻馬上就要到了。
當他們連隊抵達村子的時候,下達了解散的命令。士兵們撲向土路兩邊躺下,抽煙,在溫暖的陽光里取暖。特里坐直了,一會兒看看他的腕表,一會兒看看土路對面那家小酒館。時間正在縮短。他抬眼向那溫暖的藍色天空望去,開始將要說的話在腦子里回響:“為了這個短暫的時刻,這個給我們婚姻的第一個美好的年份畫上句號的時刻!為了未來更多幸福的歲月!為了你,琳達,我的漂亮、甜蜜、可愛的嬌妻!”
遠處隆隆的炮聲猛地將他拽出愉快的幻境,他愣了片刻。那是炮兵在轟炸希特勒的后衛(wèi)部隊,為他們的前進開道。還有7分鐘。他望著那家小酒館。可是他幾乎看不見它——他正在猜想她會在哪里,琳達會在哪里飲下他們周年紀念的那杯酒。她會在很遠的第四十八大街上的安德烈餐廳里嗎?他們就是在那里定下的這個約會,那是在4個月還是5個月之前?一切都很模糊了。
當他告訴她,他懷疑自己有可能暫時見不到她時,她似乎立刻明白了。她沒有哭,甚至沒有愁容。她瞪大了棕色的眼睛往餐廳別處看了一眼。然后目光重新落到他這里,輕快、俏皮地笑了笑,用一根細長的手指敲打著她的雞尾酒杯。
“無論你將在哪里,特里,”她說,“我們約會。在我們的紀念日,就在我們婚禮的那一分鐘,我們約會。無論你在哪里,無論我在哪里,我們彼此干杯。”
他記得當時回答道:“我會和你在一起的,琳達。”
他們在安德烈餐廳吃晚飯的時候一直笑著、開著玩笑,正如他們以前那樣。后來,當他該說“再見”并回到兵營時,已經(jīng)不是那么痛苦了。他知道,她也知道,他們約定好了周年紀念約會,即使他們相隔數(shù)千英里,也可以相聚片刻。這似乎使一切都變得輕松了不少。
當他最后一次吻她的時候,她說:“別忘記了,親愛的特里。”
還有6分鐘。救護車和卡車開始沿著土路顛簸前行,將白天的傷員從前線的急救站運送回一公里外的后方戰(zhàn)地總醫(yī)院……
現(xiàn)在時間到了。特里站起來躲閃著穿過緩慢的車隊到了土路對面。在昏暗的店里,一位留著一大把海象式胡子的老人泰然自若地招呼他。特里用他的手指敲了敲一只大木桶,又指著一只酒杯說道:“Vino(意大利語:葡萄酒)。”
老人慢慢起身去汲酒。他將酒杯遞給特里,特里在柜臺上放下一枚硬幣,走到酒館的前面。
他低頭看去。步行的傷兵們現(xiàn)在來了。特里的手指緊緊攥著酒杯,這時他看見一位少年正在緩慢地走著,一條胳膊搭在一位勤務(wù)兵的肩膀上。幾天來長出來的散亂胡須難掩他的青春。他袖管上面的下士臂章幾乎被深色的血漬遮蓋住了,頭上潦草地纏著繃帶。特里看了一下他的手表。60秒。在短短一分鐘之內(nèi),他的雙唇將會接觸到那杯葡萄酒,在那一瞬,距離將不復(fù)存在。他和琳達將會在一起,互相說著他們想說的話。受傷的下士和勤務(wù)兵在小酒館前面遲疑著停下了,就在他站的地方的幾英尺外,胳膊緩慢地從勤務(wù)兵的脖子上滑下來,那少年無力地跌坐在塵土里。他抬頭看著特里,勉強咧嘴一笑:“我猜是平足癥。”
現(xiàn)在時間到了。特里舉起酒杯,直到他可以嗅到那基安蒂紅葡萄酒的濃香。那段祝酒詞的頭幾個詞兒跳進了他的腦海里:“為了這個短暫的……”
下面的詞兒在他的腦海里僵住了,因為他看見那個摔倒的少年盯著他看——那是雙溫柔的黑眼睛,帶著一副安寧、期盼的神情。琳達正在等待著。他重新開始:“為了這個短暫的時刻……”
平足癥——見鬼!在那兒坐著的那個家伙其實根本沒有平足癥。那只是他為自己狼狽地坐在土路上找的借口罷了。他只是那些打不垮的男子漢中的一位罷了。他是希特勒的超人之所以逃竄得跟惡魔一樣快的眾多原因之一。地上的少年用手背擦了擦嘴,用舌頭舔了舔開裂干渴的嘴唇。特里感到酒杯在他的手中顫抖,因為這時他像在鄉(xiāng)村俱樂部的酒吧里聊天一樣,說出了這句話:“來一杯?”
地上的少年猛地伸出一只骯臟的手來。他抓緊了特里遞給他的酒杯,一口氣灌下了葡萄酒,紫紅色的液體像股股小溪沿著他的嘴角和下巴流淌下來。他咳嗽了幾下,然后咧開嘴笑了。
“真沒想到這本地土酒嘗起來像是冰淇淋汽水,”他說,“多謝。味道一流,老兄。”
過了一會兒,特里和勤務(wù)兵幫助他站起來,少年和勤務(wù)兵沿著路繼續(xù)他們的征程。他們走了幾步后停下來,那少年費力地向特里揮手。特里望著他們消失在山坡下。
特里沒有看他的腕表。已經(jīng)沒有任何意義了。他已經(jīng)錯過了與琳達的約會……
將近三個星期之后,信來了。郵遞兵喊著:“特里·洛頓!”特里猛地跳起來去接信。他不用去看那端正的字跡就知道,信是她寫來的。他走到無人的地方,然后慢慢地拆開信。馬上就要讀到她關(guān)于那次約會的文字了,這真是太痛苦了。她會講述那個時刻的情形,他卻不在那里。
他先讀那幾行問候的話,然后就讀到了:“關(guān)于我們的約會,特里,親愛的。那天我去了獻血站,我以為我有很多時間。可是我的前面排了那么多人,當輪到我時,已經(jīng)是5點差10分了。我正要跳起來跑出去買葡萄酒的時候,有人喊我:‘洛頓太太。當有人這樣稱呼我的時候,我沒法兒跑開。我喜歡成為洛頓太太。5點整的時候我正坐在獻血桌旁。我沒能履行我們的承諾,但是我一直在想著你。我是如此愛你,特里,親愛的。我真愚蠢!你會原諒我嗎?”
(李曉林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