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效民
近年來,我在研究中國現代知識分子的時候,接觸到許多大學校長的材料。比如北京大學的蔡元培、蔣夢麟、胡適、清華大學的羅家倫、梅貽琦,南開大學的張伯苓,浙江大學的竺可楨,四川大學的任鴻雋,中正大學的胡先骕。這些大學校長是中國現代教育的奠基人??上в捎跉v史的原因,他們的思想理念,行為方式和人格風范,曾經被我們淡忘。這不僅使中國現代教育傳統被人為地中斷,而且還讓我們的教育在很長時間里迷失了方向,從而走了很大的彎路。因此,讓更多的人認識、了解這些大學校長的人生經歷、教育思想和人格風范,很有必要。
在我看來,這些大學校長最大的特點就是有一種來自于歐洲文藝復興的教育理念。眾所周知,早在文藝復興時期,歐洲的知識分子為了反對神權,提倡人權,提出了一種全新的教育理念。他們認為人是萬物之靈,每個人都應該擁有通過獨立思考來認識世界、享受生活的權利,而教育就是啟發人們獨立思考的一個過程。這種理念在當時的文藝作品中有深刻表現。比如拉伯雷在《巨人傳》中就講了這樣一個故事:國王的兒子卡岡都亞起初接受的是經院教育,那些空洞的知識和死記硬背的方法使他越學越傻。后來國王請來人文主義學者,教他學習文學、數學、幾何、天文、地理、醫學等知識,并注重體育、旅行、探險、參觀和各種游戲,這才使他聰明起來。為此,卡岡都亞讓自己的兒子也接受人文主義教育,結果是一代比一代更聰明。
從這個角度來看,當代教育的主要問題不僅是經費不足,投入太低,更重要的是觀念陳舊,思想落后。這些年來,人們在“尊重知識、尊重人才”口號的影響下,把教育視為培養人才的一種手段,把上大學當作改變命運最好途徑。這樣一來,所謂“知識改變命運”,就成了“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書中自有千鍾粟”的翻版;一年一度的高考,也成了科舉制度的再現。
出現這種局面,與現代教育的形成有關。自從工業革命以來,人們被大工業生產的威力所震撼,也想把學校辦成工廠,教室辦成車間,從而多出人才,快出人才。于是校長就成了廠長,教師就成了工人,學生就成了被加工的原料或零件。這樣一來,學生與生俱來的天賦和個性,便淹沒在這種“大工業生產”的流程之中。值得注意的是,當這種新的教育模式在清朝末年傳到中國以后,曾經起過積極作用,并形成廢科舉、辦學校的社會大潮。與此同時,重理工輕文史的實用主義教育觀念也承襲了洋務運動的衣缽,在很長時期內甚囂塵上。好在當年還有蔡元培、胡適、梅貽琦等一大批教育家看到了其中的危害,再加上辦學自由、教育獨立等制度保障,才沒有出現較大的偏頗和弊病。只是到了上世紀50年代全面學習蘇聯以來,教育領域重理輕文的觀念和“批量性人才生產”的方式,才發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然而,學校是一個單純傳授知識的地方嗎?學生是任人加工的原料或零件嗎?學習是為了將來的工作做準備嗎?有用人才能夠大批量生產并通過考試來檢測其是否合格嗎?讓我們看看先哲的觀點和做法,就可以發現這種想法是多么荒謬。
蘇格拉底說,真正的知識存在于人的內部,教師的作用是喚醒潛藏于學生內心的知識,使之達到意識的層面。因此,他認為教師應該利用提問和對話的方式來激活學生的潛在意識,而不是傳授所謂的知識或智慧。杜威也認為,人的知識和經驗是自身與環境相互作用的結果,如果教育不能適應受教育者內心的需要,而是成為一種外來的壓力,就會扼殺人的天性。他指出:“教育是生活的過程,而不是未來生活的準備”;如果“把學校當作一個傳授某些知識,學習某些課業,或養成某些習慣的場所”,這就不僅扭曲了教育的本質,也讓人們為了虛幻的將來而失去了現在。類似的思想在中國古代教育中也有深刻體現。孔子所謂教學相長,明清時代私塾和書院中先生對學生的人格熏陶,就是生動的體現??上щS著社會的變革,這些傳統早已丟失,才使我們的教育變成今天這種模樣。
由于人們把大學誤認為是單純學習知識的地方,因此許多人上大學選專業,往往是為了將來找一個好工作,這也反映了人們對教育的錯誤理解。如果僅僅是認識上的錯誤,還可以原諒,現在的問題是,除了認識上的誤區之外,有意扭曲教育的本質的現象比比皆是。例如現在大學的專業設置過多過細,就是違背大學宗旨和教育規律的具體體現。另外,我們的教材越來越深,科目越來越多,課時越來越長,作業越來越重。學??傁胗每荚噥碚螌W生,甚至把考試當作賺錢發財的手段。
除了具有正確的教育理念之外,大學校長還必須與官場劃清界限。為了說明這個問題,不妨舉一個具體的事例。
幾年前,我在網上看到兩篇文章,一篇說魯迅沒當過什么官,但胡適卻當過駐美大使和北大校長,另一篇說胡適多次出國是拿著公款旅游。這些話說明了作者的無知。他們不知道:第一,當年的大學不是依附于官場的行政機關,而是一個完全獨的教育機構,因此大學校長根本不是官,也沒有被納入官僚體系;第二,當年教育經費的管理與現在完全不同,胡適不僅不可能拿學校的經費出國旅游,而且在擔任中國公學校長時還主動提出只拿車馬費不拿薪水的要求。
既然大學不是依附于官場的行政機關,那么它是個什么地方呢?對于這個問題,蔡元培有很好的解釋。他說:大學不是販賣畢業證和灌輸固定知識的場所,而是一個研究學理的地方。這地方采取的是“囊括大典,網羅眾家”態度,奉行的是兼容并包、思想自由的原則。因此,校長不是一個行政長官,而是一個學術研究的組織者、領導者。他既沒有服從上級的義務,也沒有裁定學術思想的權力。他的最大職責就在于提倡思想自由,維護學術尊嚴,爭取教育獨立。1919年五四運動之后,蔡元培因為不能履行這些職責,只好憤然辭職。他在《不肯再任北大校長的宣言》中說,他每天被一大堆無聊的公文和事務所包圍,還要迎來送往,與教育部那些無知的官員周旋,因此他感到痛苦不堪。另外,他認為“思想自由是世界大學的通例”,因此在他主持北大校務的時候,為了“稍稍開點風氣,請了幾個比較有點新思想的人,提倡點新的學理,發布點新的印刷品”,但當局卻把這種做法視為洪水猛獸并進行干涉,因此他聲明:“我絕對不能再作不自由的大學校長”了。我舉這個例子,并不是主張凡遇類似事情就采取蔡元培的做法,而是說有良知的大學校長應該有這種理念。
因為校長不是一個官,所以他就不需要對上級負責,只需要對學生負責。所謂對學生負責,最重要的問題是把他們培養成什么人。前面說過,由于學校像個工廠,這就很容易把學生培養成千人一面的零件或機器。為了避免這種局面,當年的大學校長都大力提倡通才教育。他們認為,通才教育與專才教育的根本區別,就在于前者是為了培養人,后者是想把人變成機器。
關于這個問題,愛因斯坦的話非常精辟。他說:“(僅僅)用專業知識教育人是不夠的。通過專業教育,他可以成為一種有用的機器,但是不能成為一個和諧發展的人。要使學生對價值有所理解并且產生熱烈的感情,那是最基本的。他必須獲得對美和道德上的善有鮮明的辨別力。否則,他連同他的專業知識就更像一只受過很好訓練的狗,而不像一個和諧發展的人?!彼€說:“……另一方面,我也要反對認為學校必須直接教授那些在以后生活中要直接用到的專業知識和技能這種觀點。生活所要求的東西太多種多樣了,不大可能允許學校采取這樣的專門訓練。除開這一點,我還認為應當反對把個人當作死的工具來對待。學校的目標始終應當是:青年人在離開學校時,是作為一個和諧的人,而不是作為一個專家。照我的見解,在某種意義上,即使對技術學校來說,這也是正確的,盡管技術學校的學生將要從事的是一種完全確定的專門職業。發展獨立思考和獨立判斷的一般能力,應當始終放在首位,而不應當把獲得專業知識放在首位。如果一個人掌握了他的學科的基礎理論,并且學會了獨立地思考和工作,他必定會找到他自己的道路,而且比起那種主要以獲得細節知識為其培訓內容的人來,他一定會更好地適應進步和變化?!睂φ者@兩段話,就可以發現我們的教育為什么會失敗。
由此可見,所謂對學生負責,就是要讓他們成為一個和諧振發展的人,而不是為了一技之長而淪為“一只受過訓練的狗”,從而喪失獨立思考的能力。在這方面,學電機出身的梅貽琦和氣象學家竺可楨看得最清楚,努力最有效。
梅貽琦是1931年擔任清華大學校長的,他一上任就告誡學生:“有人認為學文學者,就不必注意理科;習工科者就不必注意文科,所見似乎窄小一點。學問范圍務廣,不宜過狹,這樣才可以使吾們對于所謂人生觀,得到一種平衡不偏的觀念。對于世界大勢文化變遷,亦有一種相當了解。如此不但使吾們的生活上增加意趣,就是在服務方面亦可以加增效率。這是本校對于全部課程的一種主張。盼望大家特別注意的?!焙髞硭辉購娬{,大學教育的目的,“確乎不在養成一批一批限于一種專門學術的專家或高等匠人”,而在于“培植通才”。因此,即使是工業方面的人才,“對于心理學、社會學、倫理學、以至于一切的人文科學、文化背景,都應該有充分的了解”;相比之下,“嚴格的自然科學的認識倒是比較次要”的了。
竺可楨認為:“現在大學教育,注重各種專門知識之傳授,而忽略品性德行之陶冶”;這不僅不利于科學精神的形成,而且還會導致“社會道德與政治風氣之敗壞”。有鑒于此,他一方面倡導人文知識和科學知識并重的通才教育,一方面主張在大學應該推行導師制。竺可楨是1936年擔任浙江大學校長的。4月下旬,他到學校視察并在體育館發表演講時說:“教授是大學的靈魂,一個大學學風的優劣,全視教授人選為轉移。假使大學里有許多教授,以研究學問為畢生事業,以教育后進為無上職責,自然會養成良好的學風?!彼€說:“大學所施的教育,本來不是供給傳授現成的智識,而重在開辟基本的途徑,提示著智識的方法,并且培養學生研究批判和反省的精神,以期學者有自動求智和不斷研究的能力?!?月18日,他在宣誓典禮結束后致答詞時指出:“學校不是一個工廠,……大學目的,不在乎使大學生能賺得面包,而在乎使他吃起面包來滋味能夠特別好。”因此,大學教育不應該把人變成賺錢的機器,而應該讓學生懂得怎樣做人,怎樣生活。與此同時,他還告誡自己的學生千萬不要有做大官賺大錢的想法,否則就有變成貪官污吏的可能。9月18日是國恥紀念日,他在新生座談會上說:“專精一門技術的人,頭腦未必清楚,反之,頭腦清楚,做學問辦事業統行。我們國家到這步田地,完全靠頭腦清醒的人才有救?!被谶@一理念,他告誡大家:大學生是人生最快活的時期,沒有經濟負擔,也沒有謀生的問題,因此大家除了誠實做人、勤懇求學之外,最要緊的是要有一個清醒的頭腦,這比單純掌握一門實用技術更重要。
竺可楨是哈佛大學畢業生,1936年哈佛大學建校三百周年時,他還介紹了該校校長康諾德的辦學方針:“第一,主張學校思想之自由,即所謂Academic Freedom。反對政黨和教會干涉學校行政與教授個人的主張;第二,學校所研究的課目,不能全注重于實用,理論科學應給予以充分發展之機會?!惫鸫髮W之所以成為世界一流,顯然與它的辦學方針有關。這對我們那些想要創建世界一流大學的校長們是個很好的啟示。
值得注意的是,梅貽琦和竺可楨都主張大學一年級不分專業,都認為只重視專業知識而不重視人格操守的人,對社會的危害要比沒有知識的人更大。因此如何正確地引導學生,并想辦法改變那些不正常的狀況,才是對學生負責。
除了提倡通才教育之外,培養學生的自治能力也很重要。在這方面,陶行知先生有深刻的研究。他說:所謂學生自治,是對幾千年來保育主義教育的反動,它“不是自由行動,乃是共同治理;不是打消規則,乃是大家立法守法;不是放任,不是和學校宣布獨立,乃是練習自治的道理”。他認為:共和政體與專制政體的最大區別,就在于前者由自治的公民組成,后者由被治的順民組成。順民被治,尚可茍安;公民自治,則可太平。如果一個國家的人民已經有不甘被治的要求,又沒有實行自治的能力,那將是最可怕的一種局面。因此,公民自治是共和國的立國之本,在學校中培養學生的自治能力,是達到長治久安的必由之路。反之,如果我們的大學里不能用自治的方法培養公民,而是用管制的方法造就順民,那么我們的共和國就有名不符實的可能。他指出,在學校中實行學生自治不是為了爭權奪利,不是為了駕馭別人,更不是要與校方分庭抗禮。學生自治的目的,一是為了培養獨立的人格,以改變專制時代大事小事都要由師長包辦的習慣;二是為了讓學生關心公眾幸福、承擔共同事務、明辯公共是非。他強調,凡是愿意做共和國公民的學生,只要大家不愿爭權,而愿服務,不愿凌人,而愿治己,不愿對抗,而愿協助,不愿負氣,而愿說理,就能把學生自治搞好。
寫到這里,又想起前兩年關于大學生道德滑坡的議論。值得玩味的是,盡管有關部門一再強調德育課如何重要,但該課程卻始終處于“教師不好教,學生不愛學”的尷尬境地。我認為,如果大家能夠了解學生自治的真諦,弄明白民國教育倡導的“智育注重自學,體育注重自強,德育注重自治”(陶行知語)的原則,這個問題的癥結何在,也就十分清楚了。
民國一些大學校長不僅有正確的教育理念和管理方法,而且在求賢若渴方面,也堪稱后人表率。
蔡元培主持北大時,曾聘請胡適、梁漱溟來北大任教。當時二人都很年輕,才二十多歲,胡適還是個名牌大學的“海龜”,梁漱溟卻沒有上過大學。另外,沈從文、錢穆等人當年在大學教書時也沒有學歷。相比之下,如今的大學門檻越來越高,非博士進不去,進去也呆不住,逼得許多四五十歲的大學教師為了那張博士文憑,不得不去充當現代教育制度的老童生。這是教育資源和人才資源的極大浪費。另外,如今大學對教師的聘任考核制度既繁瑣又死板,大家對無窮無盡的考核和表格早已怨聲載道。這種狀況的形成固然與管理上的教條主義和文牘主義有關,但也隱含著對教師的不尊重和不信任。
在求賢若渴方面,竺可楨也值得稱道。他擔任浙江大學校長以后,聽說馬一浮和邵裴之的學問很大,被“杭州視為瑰寶”,便多次登門拜訪,請他們前來任教。誰知馬一浮比較古板,當時他堅持學生必須登門請業,不能上門送教,竺可楨才只好作罷??谷諔馉庨_始后,馬一浮帶著許多書向西逃難,途中遇上竺可楨幫助他渡過難關,他才答應到浙大授課。
除了求賢若渴、禮賢下士之外,堅持教授治校也是尊重人才的具體表現。竺可楨上任前,發現工學院院長朱一成不僅反對教授治校,而且還只拿著薪水不到學校,便覺得此人不堪重用。竺可楨認為,要想把大學辦好,要“首先覓得一群志同道合之教授”。這里所謂志同道合,就是對人才的高度尊重。它不僅是指待遇的滿足、交往的禮貌,還包括人格的信任、工作的支持、管理的合作。
蔡元培也是教授治校的倡導者。當初他擔任北大校長后,發現一切校務由校長和學監主任、庶務主任商量決定,連學長(相當于學院院長)也不參與。他認為這種辦法不妥,便組織評議會、教授會和各種委員會,分別管理行政、教務、人事等事宜。這樣一來,既體現了對人才的尊重,也為北大奠定了民主管理的制度基礎,蔡元培說,有了這種制度,“就是一年換幾個校長,對于諸君研究學問的目的,是決無妨礙的”。
在這個問題上,梅貽琦則是另外一番氣象。他的最大特點是不愛說話,因此被人稱為“寡言君子”。按照清華大學的規定,凡是學校規章制度、年度預算、新增項目、建筑設計……都要由教授會和評議會討論決定,而教授會、評議會都要由校長主持。許多人在回憶中談到,每逢開會梅貽琦很少說話,而是仔細聽取別人意見。作為一校之長,他為什么會如此呢?這是因為他對自己扮演的角色非常清楚。他說他在學校就像京劇中的“王帽”一樣,看似重要,卻不大開口,主戲要讓別人來唱。也就是說,他在處理校務時非常尊重大家的意見,有一種“吾從眾”的風范和大氣。當年數學教授熊慶來要破格錄取華羅庚,他完全支持。朱自清在一篇文章中說:“清華的民主制度,……究竟還是很脆弱的,若是沒有一位同情的校長支持”就不可能確立,而梅貽琦“便是難得的這樣一位同情的校長”。另外,曾經擔任過清華中學校長的傅任敢在梅貽琦誕辰60周年時也撰文說:“一個大學僅僅有錢有設備是辦不好的,它得有好的風氣,好的教授。風氣如何才能好,好教授如何才肯來呢?這是由于清華的校務真正公開,校長絕不獨斷獨行。因為一切集思廣益,進步自然愈來愈大;因為分工負責,人人均覺清華自己也有一份,所以大家工作都有興致……出色的教授才肯前去。在這方面,以身作則的就是梅校長?!彼羞@些都說明梅貽琦是一個博采眾長、無為而治的典型,這也充分體現了他對人才的尊重。
說到無為而治,胡適是最有力的倡導者。1928年胡適擔任自己母校中國公學的校長后,發現學校連一本正式校規都沒有,便首先召開校務會議,通過了“校務會議組織大綱”、“教務會議組織大綱”和“學校章程起草委員會”等議案。有了規章制度以后,胡適便采取無為而治的態度,對學校事務不大過問。副校長楊亮功說:“胡先生對于學校行政常以‘無為而治’自嘲,實際上他是以無為而為,與自然主義教育家盧梭以不教而教同是一樣的態度。胡先生只注意于學校的重要問題,付與各主管以事權,并為之排除困難,因此養成各人自動自發的工作精神?!迸c楊先生的評價相比,一位名叫陳咸森的學生講得更透徹。他說:胡先生一貫主張無為而治,“這在當年我們做學生時還不大了解,直到三十年后在臺灣看到胡先生的一篇‘無為而治’的文章,那篇文內說到艾森豪做哥倫比亞大學校長和做總統時兩件故事,方才明了胡先生的‘無為而治’的深厚道理”。
胡適的這個觀點對于我們來說還比較陌生,如今許多官員熱衷于政績工程,他們認為一旦大權在握或負點責任,就想要搞出些名堂來,并美其名曰為老百姓辦好事,辦實事。因為他們不懂得一個人智力和認識是有限的,因此有時候官員的有為,不僅會限制百姓的作為,而且還可能因為決策失誤成為禍害。所以,“不輕易做一件好事,正如不輕易做一件壞事”(胡適語)一樣,應該成為各級領導干部自覺遵守的一條戒律。這也是胡適在1932年初次與蔣介石見面,就把自己闡述這個道理的《準南王書》送給對方的原因。可見奉行無為而治的原則,才是對人才的真正尊重。
另外,嚴于律己、寬以待人也是當年大學校長的共同特色。比如胡適當中國公學校長時,因為客觀原因不能天天到校辦公,便主動不拿工資,每月只領100元車馬費。學校董事會董事朱經農過意不去,曾在信中說:“兄近日個人經濟問題如何解決?聞兄在中國公學依然每月只領夫馬費一百元,似不夠用。上學期所定;夫馬費是一種過渡辦法,似不應永遠如此。今年你未在他校教書,僅此一百元安能度日?弟意兄可將家眷遷校內居住,從前的校長,本有這種權利的。薪水也應加高些。校中經費如不足,宜從他項節省,不應專請校長盡義務,下一次開校董會,等我來提議吧。此話你或不愿聽,但我的感想如此,照實寫出,請你原諒吧?!睆倪@里也可以看出胡適做人做事的風范。
寫到這里,我想起原山西大學校長趙宗復。他的父親趙戴文是閻錫山的密友,曾擔任過國民政府內政部代部長、監察院院長和山西省政府主席等重要職務,但是他在燕京大學讀書時卻參加了共產黨,因此被稱為“紅色大少”。1949年以后,他擔任山西大學校長,1952年院系調整時山西大學被一分為三,他改任太原工學院院長。當時他要捐獻父親留下的全部房產,組織上給他留下一個院子,于是他堅決不要學校的宿舍。工學院在城外,離他家很遠,按級別他本來有專車接送,但是他卻每天騎著自行車上班。趙宗復之所以如此,與其家庭出身、教育背景和政治信仰有很大關系。如今這種人已近乎絕跡。
梅貽琦也是廉潔自律的典型。他擔任校長后,便主動放棄了前任校長享受的幾項“特權”,其中包括免交電話費、免費雇傭家庭幫工和免費拉兩噸煤等待遇。他說:“雖然款項有限,但這是個觀念和制度的問題?!敝钡酵砟辏家米约旱腻X買辦公室需要的火柴、茶葉、肥皂等物品,絕不公款私用。傅任敢在上述文章中說:“在清華,一切沒有私,一切是公開。因此,學術的風氣才能增進?!?/p>
抗日戰爭中,中國知識分子的生活困難到極點,西南聯大規定,學校給教職工謀的福利,沒有領導的份。當時,梅夫人為了補貼家用,只好外出打工。1948年12月北平被圍困的時候,梅貽琦是搭乘最后一班飛機離開的。他走的目的,是為了保護清華基金。梅貽琦去了美國后,生活非常艱難,年過花甲的梅夫人不得不再次出去打工。后來,梅夫人在一次座談會上說,梅先生晚年病重的時候,胡適想勸他寫遺囑,以便對公事私事有個交待。但是梅先生不愛聽,直到去世也沒有寫。不過在他臨終的時候,病床下面有一個皮包,皮包里放著什么連梅夫人也不知道。梅先生去世后,秘書先把這個皮包封存好,然后在一個公開場合打開。大家一看,里面全是清華基金的賬目,一筆一筆,絲毫不差。
對于這件事情,孫漢觀談得更透徹。孫先生說,當年他從美國回到臺灣,曾與擔任臺灣清華大學教務長(后任校長)的陳可忠閑談,陳盛贊梅先生的偉大。陳說這些年來,“清華龐大的美金收入,全由梅先生一人管理和支用,無人監督,而到今梅先生還是‘兩袖清風’,真是了不起可欽可佩的廉潔!”許多人聽了這個故事后,認為梅先生確實偉大,但是剛從美國歸來的孫先生卻有另外一番感慨。他說他聽到這話后內心非常難過,因為公款公用是校長的本分,如果一位校長做到了,只能說明他奉公守法,但不值得褒揚。如果有人公款私用,那與偷竊、搶劫有什么兩樣?
蔣夢麟在《西潮》中指出:“凡是親見清室覆亡的人都知道:清政府失敗的主要原因之一就是財政制度的腐敗。公務人員的薪水只是點綴品,實際上全靠陋規來維持?!彼€說,當時官員們把賄賂需索視為當然,就連被譽為“中興名臣”的曾國藩也要為它辯護。這對社會危害極大,它不僅腐蝕了官員的公德心,毒化了社會風氣,也導致一個政權的滅亡。蔣夢麟認為,消除陋規需要良好的制度,在這方面,除了外國人管理的銀行、郵政、海關、鹽務、鐵路等部門之外,由中國學者自己建立起來的現代大學制度,可以說是一種成功的典范。它“除了實事求是的學術立場之外,也是經費從無私弊的又一實例?!?/p>
由此可見,如何恢復老一代學者建立起來的現代大學制度,已經到了刻不容緩的時候。否則,我們這一代人將會愧對前人,愧對子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