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盡：評雷平陽的詩

漢家

大一統的國家地緣，形式上劃分了各地域文化。中國的懷鄉屬性，在當代遭遇了史無前例的破壞——其實質并非是空落的鄉間、遺留的老人與孩子、自然村的加速消失，而是鄉村的文化變異和離鄉人德性的敗壞，表現得更為可怖、驚心。如此面貌下，何其芳式的近代鄉愁，在文本上已是絕響。

對于山水的認同感和開闊所及，今人的審美力急遽退化并反其道而行之。此文學地理性在當代詩人中，以感受力和情懷而論，雷平陽是一位始終前行并執拗如一的詩人。他的異質性，以云南為生死依托，故鄉昭通則為情感搖籃。他理所當然的接過中國式鄉愁的美學遺產，其詩歌鄉情，平實卻極具現代性批判的目光，加之胸懷的遼遠、孤憤、深情冶為一爐。雷平陽的山水，其異質在于大山闊水中有了人性，有了當哭和應笑的理由。

懷鄉的因子，在何其芳那里，仍是故鄉的物件人情，到了雷平陽這里卻是整個世界的分量?！对颇嫌洝返膶擂卧谟?，有一個時代的鄉愁陪葬品襯托雷平陽的艷極，這挽歌唱得七魂出了九魄。從任何角度來審視雷平陽的作品，都與時代的發展朝向而相背，格格不入。鄉愁的庸常浪漫化和小丑式的粉飾，在他的詩歌里遭到凌冽詞語的阻擊，其獨立而往的方向，一路見鬼殺鬼見佛殺佛，直至《怒江，怒江集》，放聲一哭。怒江的多情，有了那經年累月活著的和注定死去的故事，而洶涌不止。

雷平陽的詩歌作為當代的一個特例，幾乎是在蒙蔽雙眼的故鄉雜陳中，讀者能夠唯一信任的鄉情所在——結實、滿溢，保有爆裂后的悠然遠意。在中國當代對于山水書寫的虛妄作為和無骨的華麗辭藻下，雷平陽的鄉土日志與云南山河的相托，保持著高度自覺的距離感甚至反抗性，他的作品是對于虛假鄉愁和文化刻意裝飾的總嘲弄。他的異質性由于其文字外延的擴大化，反而愈見內在的堅韌和面向故土的誠實。與其說雷平陽的故鄉是人性之見，不如說是他的書寫根莖從來不理內心以外的風云變幻——他有不可替代的本源王國——昭通是他的首都，而不僅僅是一個地理意義的名詞。

對比那個以云南地理為生死情懷的赤子氣度，在雷平陽新近的作品中，出現了令讀者肅然起敬的挖掘?！逗颖比ド轿鞯郎稀?，青草與白楊的可信度被推至宗教本義，最終卻是可疑的。寺廟或教室里的人肉與人血，堅強的提醒讀者，這或許是又一次無疾而終的人類玩笑——盡管這個玩笑開得過大，大到宗教的范疇——荒謬到仿佛是邪教。斬殺的刀斧手亦是血肉之軀，無不同也。這懷疑論可謂驚人、死硬——仍是悲憫的面孔。《睡前詩》，看似不安，卻是難以名狀的偽裝安定——這是誠實，因為血腥帶不到夢里去。善與惡，到底是無法通過殺戮的過程，而歸于理想中的平靜。無論是反面的自我嫌惡還是正面的自我清潔，都與理想背道而馳。夢只是夢，多余的只是詩歌的野心?！赌樧V》倒真的是一個夢。夢本是奇怪的，所以無奇。奇怪的是——這是一個白日夢。奇怪的是雷平陽在發夢。發夢是藝術。夢不是藝術。僅此發夢的剎那，雷平陽的這首詩就高出了那些泛泛之作?！断喾辍肥前Ц?，又有一些滑稽的反諷腔調，在傷口灑下鹽粒的時候，也調味當代意味的才子佳人——包括假冒的。結尾一句中的“聲嘶力竭”，使整首詩忽地就嚴肅起來，如當頭棒喝。讀完這首詩，忍不住重讀前面的幾行，那些藏匿蹤跡的調笑竟在重讀中如滿面的血淚。

《往事一》，最讓我驚心的是那句“她不得不死了”，人性就這樣冒出了頭——就是全部了。被旁人詬病的散文化，在《往事一》中依然被倔強的不折不扣的執行著——但你的“散文化”不同于我的“散文化”——誰在乎你的敘述方式？啊，你終于安慰了我，這就是雷平陽的詩歌力量，而不是詩歌以外的命名特權?！l又真正在乎過你的特權?！豆聝骸?，個人認為這首詩偏于白，這無關寫作方式，比如《往事一》也白，并極度敘事化。但《往事一》畢竟具有刺目的個體事實性，瞬間割裂開人性的傷口，拎給觀眾看——文學使然了。《孤兒》整體是平的，俱為常識，而無貼近的血肉與觸目的風景?？辗憾恚鹿P猶如刻痕。這不是雷平陽應有的水準?！锻氚Y》是雷平陽的語言譫妄式的發作，明顯好于《孤兒》。兒童般的想象力，其間匪氣十足，充沛，元氣一直在場，并膨脹。永遠的懷疑精神戰勝了傾吐的熱情——這是《妄想癥》勝于《孤兒》的地方?！稇n患詩》的斷語迭出，本來是個忌諱，但好在雷平陽的語言控制力，牢牢的把握住了詩歌的方向，批判的鋒芒沒有單一的成為鋒芒本身。詞語間的遞進，相當的刺激。節奏控制得滴水不漏，而且鏗鏘有力，轉換的節點非常順暢、咄咄逼人。這首詩似乎過于順了一些、過于密不透風，否則真是無可挑剔的杰作。《暮秋》的悲涼與無常，一定能感動我。寫得很老實，所以才能動人心魄。這是雷平陽最讓我驚嘆的本領。

作為一位備受尊敬的詩人，雷平陽在近作中的人性挖掘，其力道之狠辣，非一般詩人所為。而他最好的作品，與顯而易見的技巧并無多少重要的關系。語言技藝與傾吐自如，不應該是雷平陽這個級別的詩人最為倚重的藝術。他的超人之處在于刺目的人性暴露和情懷的遠意，當然還有他一以貫之的悲憫心。雷平陽作品中層層包裹又層層打開的嚴密性和斷語，稍有不慎或無法脫開，將破壞一首詩天生的杰作品質。對于熱愛他的讀者，這既是一個遺憾，同時也是雷平陽未來可期的突破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