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惜

趙欣妍

曾祖父去世三年了，那個兇巴巴的老男人在我升入初中，在我懂事之際走了。

小學時，每次放假回老家都能看到那個腿腳靈活卻總是拄著拐杖的他。他身體很好，所以我每次放心、放肆地朝他大吼、發火，然后他會頂著一頭白花花的頭發，象征性地追兩步，揮著他那根直不起腰的木棍：“妍崽子，跑了就別回來。”

我一直覺得他不通情理、無理取鬧、莫名其妙。

小時候，他強行剝奪我所有的糖，不顧我大哭大鬧，敲著他的拐杖，咚、咚、咚地回房。然后我會在背后罵他大壞蛋，撿起那種扔不遠的小石子砸他——只是出出氣，我知道不能砸到他，他是我曾祖父，年過八旬的曾祖父，即使我恨他。

老家屋后有一條小溪，暑假我就喜歡和兄弟姐妹一起去捉螃蟹，他卻把最小的我關在房里。房里有他的書架，上面卻放滿了兒童讀物。奶奶說，他早就準備好了。我知道他希望，并且所有人都希望，我們家能出個讀書的苗子。每次我讀完書走出房間時，就會看到栽進湍急的溪水的姐姐們。

但老男人也有溫柔的時候。每天晚上，他會陪著他那眼瞎了的老伴坐在地壩里，陪她說悄悄話，一瞬間他變得無比溫柔，我仿佛看到他拄著拐杖攙著老伴在一條無頭無盡的小路上散步，周圍一片黑暗，只有小路的前端有著熒光。我那時竟破天荒地第一次覺得，他也是一個好丈夫，好長輩。但是我的直覺一直不準。

第二天，他依然在我靠近那條叫“黃死人”的惡狗時大叫“別去碰我的狗”；會在我吃不完飯時罵我不知好歹，浪費糧食；會在我整天看電視時怪我花了他的電費，叫我去看那些不要錢的山水樹花。

后來，隨著我長大，我不再跟他吵了，因為我知道他愛我，只是方式不同。

可是，當我想告訴他我也愛他時，他走了，他一直身體很好，但他走了。

他走的那天，太陽毒辣辣的，沒有一點點的溫情。我突然覺得老天很不長眼，曾祖父喜歡涼爽，我希望他能走好，走好！那天，我沒去，我不知道看到臉上沒有了囂張跋扈、一片死氣沉沉、安靜睡在一張白布上的他我該怎么面對。我怕我哭，為那個天天和我吵架的老男人。我突然發現，那個兇巴巴的老男人其實給了我很多，我沒有壞牙，沒有近視，沒有留下滿身傷疤，而且，考上了本地最好的學校。

曾祖父走了，留下了盲了眼的曾祖母。曾祖母很嘮叨，日復一日講曾祖父的一點一滴。她還跟我講，曾祖父沒走，一直在，還跟她說話呢。然后我哭了，曾祖母看不見。

從此，我接下了曾祖父的班，開始當曾祖母的聽筒。

那段時間，我一直陪著曾祖母。有一天晚上，我看到曾祖母摸索著坐到地壩的椅子上，一個人開始嘮嘮叨叨，我看見月亮將黑夜撕開一個大口子，光亮鉆出來，照在曾祖母身上。然后我似乎看見她身邊還坐著一個拄著拐杖但腿腳靈活的人。

在我還沒來得及愛他的時候曾祖父走了，但我很慶幸，曾祖母還在，依然可以讓我珍惜。

很多人在自我的夾縫中營營役役，他們不知道生命有非常多的苦難和甜美，值得我們堅持，寬容和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