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后面的李世杰們

石塔：斑駁，舊損，七級六角，中空而有門洞，偏于城東水西公園一隅的文峰山上。清雍正年間建塔時，城里房舍稀疏，多為低矮的青瓦木板房，可想象石塔居高臨下，俯瞰全城的雄姿。如今樓房林立，石塔被規劃在一條新街道的盡頭，白天夜晚陪襯著小城的繁華，倒也成了當地的標志景觀。

小城黔西，在烏江上游鴨池河以西，明朝時稱為水西古城。城里的水西公園歷來名氣大。我的家鄉與黔西隔江相望，回鄉時常在公園門口品嘗小吃，便有了幾次漫游公園的經歷。我的游園體會是，如果按清、明、元的順序逆時針游園，園里無非是一處處孤立的文物景觀。一進園便是清乾隆御準建立的李世杰牌坊，還有乾隆帝表彰他“才稱敏練，性本公廉”的御祭碑，今人紀念他的塑像。李世杰官至四川總督、兵部尚書，以德才兼備深得乾隆賞識，堪稱黔西第一名人。公園中部是明代觀音閣，是水西信男善女焚香拜佛之地。而公園深處便是元代水西彝族女杰奢節的衣冠冢，其率領青衣軍抗元暴政的勇烈，令當年里人思之嘆之。加之園中的東山詩碑、吳嵩梁詩碑、抗日名將紀念碑等諸多文物，使小小的公園成為一座文物名園。而園門旁邊的石塔，既非名人所建，也無轟烈大事，是許多小城常見的普通文物。

但如果你從元經明到清順時針游園，把一處處文物連貫起來，當作一段不斷演進的文明史來思量，會感覺冰冷蒼涼的文物鮮活起來，孤立靜態的文物流動起來。千年彝族土司統治的水西，在歷代王朝的羈縻之下，在水西馬的風馳電掣中，揮寫著尚勇的傳統，并以元代的奢節為代表，集義勇于一身，以武力抗擊元朝的暴力；明代建水西古城，土流并治，雖曾有陽明龍場悟道，開講學育人之風，仍處蠻荒之地，眾生苦難，所以借大慈大悲、普度眾生的觀音，撫慰痛苦的靈魂，求得心靈的和諧。而清初吳三桂剿水西，強行改土歸流，后王朝力倡教化，培植人文，建塔成為教化人文的象征物，成為鐘毓靈秀、天人合一的特殊磁場。水西的醇厚、剽悍之風與中土文明的交融，以武化人同以文化人的交織，演繹著水西的文明進化。一座靜靜的古園，律動著水西的文脈，黔西的文脈。園發端元代形成于民國，歷史早于城而見證了城的發展，城依托園而拓展，豐富提升了園的文化內涵。塔，成了這歷史進化中最精彩的亮點。

我曾經徜徉于文峰山上，為石塔不是李世杰所建而遺憾。現在想來也是一種可笑的名人癖。黔西城西北、東南從雍正到光緒年問修了六座塔，修塔史成了一段文明史的縮影，而眼前的石塔便是黔西修塔史的起點。有些蹊蹺的是：一百多年問所建的六座塔，觀文塔、文峰塔、文山塔、蓮峰塔、乾峰塔和文明塔，如今僅存最早修建的觀文塔，其余石塔早已蕩然無存。群塔后面的人群中，名氣最大的當推李世杰，而知州陳德榮堪稱建塔第一人。

雍正1726年的一天，知州陳德榮對前來募化修建觀音塔的天安法師提出，愿以俸金捐建塔，但要兼奉文昌，更名觀文塔。一字之差，是兼容并包的智慧，也是力倡文教的情懷。進士出身的知州，正感于鬼方的蠻荒和教化的缺失，他是在修塔處，見眾山拱向，煙云縹緲，風景宜人，作出承諾的。他在募修觀文塔的文章中說，深信塔建成后黔西文峰特立、秀極天表，成為州城巨觀，且將來人才蔚然。這便是流行于明清時期的文峰塔。中國文化的同化力無所不在，東漢從印度流入的佛塔，原本用于埋藏佛舍利，到唐宋多成為登高游覽的建筑，到明清更成為震懾妖孽、補全風水的標志，而在知州看來，建塔既是補全風水，更要陶冶人才。四年后，后任知州鮑尚忠續修建成觀文塔。

或許觀文塔的奠基也奠下了黔西重視人文的根基。李世杰感受到了最初的人文之風，塔建成時，他還是十來歲的少年。想必他登塔遠眺，抒發心志。半個世紀后他來到了塔下，這時的他已戎馬半生，官至四川總督，功名振天下，但他選擇的是解甲歸田，育人興教，以報桑梓。他雙手觸摸觀文塔，徘徊于東山之麓，感嘆鄉人無習堂講學而安于學業，無場地相聚而砥礪學問，毅然發起修建文峰書院，這是黔西歷史上的第一座書院。這一年是乾隆四十八年，即1780年。多年后知州許學范又于州署后獅山下建獅山書院，方便士子聚讀。建書院后的第二年，李世杰又倡導在書院后的山頂修建文峰塔，以文峰之挺，補地勢之平，期待鄉人登甲中舉。又在之前幾任州官相繼歷盡艱辛修成三級石塔的基礎上，建成七級文山塔。一院兩塔，州人既可聚院以專修學業，又可登塔而毓氣質情懷。李世杰成為黔西建塔史上承前啟后的集大成者。他第一個把修塔的那種怡情養性的功能和書院的講學育人結合起來，成為黔西文明史上輝煌的一頁。而這是他在位居高位功成歸田后為家鄉的貢獻。難怪后來鄉中父兄子弟無不稱，沒有李公之力，鄉中不會如此重視德行教化。知州赫霖泰撰文紀念文峰塔落成時，祈祝李公的德望勛業與他建的塔并竣。今天一院兩塔早已堙于歷史的風塵，但李公德勛之塔依然屹于民心。

建塔風尚一脈相承。知州郝霖泰既鼎力相助李世杰修建塔院，又捐廉金二百兩作書院薪水，延續教化之業。而李公之弟李世任本文士，淡然世故，佐兄創書院、修近塔、立遠塔，竭力培植風水，振起人文。后李世杰又于州城西南欲建蓮峰塔、文明塔，未果而逝。數十年后又有兩任州官倡議修塔，終因經費拮據和任職短暫而未成，直至州侯吳嵩梁于1834年建成乾峰塔、蓮峰塔，之后知州魯壽崧又修成文明塔。而吳嵩梁建塔同時，又在東山建陽明祠。他離開黔西時，為含淚不舍的士民題詩告別：“陽明有洞室，講學傳良知。龍場昔遷謫，化行及蠻夷。文教啟多士，此地宜專祠。文成一瓣香，追溯由吾師。”“愿汝士篤學，愿汝民力耕”。

一段建塔史便是一段堅挺文教的歷史，建塔知州們多為來自中州和江南的博學進士，他們修繕文廟倡辦官學，資助義館啟蒙學童，創建書院聚士講學，不惜獻俸廉金，捐課田土、添置膏火維持教學，且歷任自覺相承，不因災年動亂而放棄。他們以文教惠澤于民，映射了王朝關注化外之土的大一統眼光。當年的黔西城，曾經的鬼方之地，好一派六塔環立，書聲瑯瑯的景象。

而修塔本身的故事也令人玩味反思。塔的體量今天難比許多形象工程，過去卻是建設盛舉，選址功能都極講究，因為工程浩繁，往往修完一塔需幾任知州，而修塔費用來自知州們的廉俸金和當地士民的義舉，且修塔者往往低調，多不居其功。李世杰修一塔便捐腴田27畝，而他自己“居不華屋，食不兼味，體近之衣，不用線帛，室無珍玩之物。”塔后面的李世杰們，不僅把他們的人文追求，也把他們的品性情操融入了塔本身。

遠望觀文塔，仍是那般莊重、靜穆，有幾分宗教的氣息，凈化人心，又如文筆插天，令人遐想。塔身所處高度代表了當年小城文明的高度，可想見當年全城最為恢宏、高朗的石塔，四周山水相襯，風光迤邐，無時不撼動著州人和學子之心。置身觀文塔下，放眼四圍，觀遠景、展胸襟、舒筋骨，正好體驗天人合一的境界，自然會想起孔子帶領學生在暮春時節沐浴歸來的情景。如果今天的執教者撥冗于題海，率學子登塔游園，徜徉在自然和歷史之中，正好放松身心，陶情冶性，這或者也暗合了當今素質教育的本義。修塔辦學，使黔西這片僻壤科舉蟬聯、人文蔚起。石塔也應驗了280多年前那位知州的預言，成為城里的“巨觀”，而今天水西中學、世杰中學，也讓人感受到那段文明的遺風留韻。

如今的黔西成了一座現代小城，不斷帶給世人美好的記憶。以水景便有湖城之美。這座烏江上游的小城，坐擁烏江三級電站洪家渡、東風湖、索風營，數十公里碧水環山穿峽而過。以花色又有杜鵑花都之美。每年四、五月之間，縣城附近上百平方公里的喬木杜鵑，花開四野，燦若云霞，艷驚天下。而以民俗又有蓮城之美。小城中心的九獅鬧蓮銅像，講述著一個吉祥美好的民間故事。更不用說縣城附近遠古的觀音洞和漢代的古墓群。

但小城人文記憶的根還是要到水西公園里去尋覓，還是要上觀文塔去感受。每過黔西瞥見那座塔還在，就感到塔后面的李世杰他們還在，城市的記憶還在，浮躁中多了幾分沉靜和理智。這坐城市真是有福了。

朦朧中，這座吸納了李世杰們體溫的觀文塔，仿佛成了李世杰們的群雕，眼光溫和，意味深長地注視著這座城市和過往的人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