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背陰的一面（組詩）

伊 甸

聽運河說話

運河說了一千四百年的話

它對累死的河工說，對投河的女人說

對穿著破衣爛衫的纖夫說

對蓬首垢面的逃難者說

它對永遠殘忍或者偶爾不殘忍的皇帝說

它對綠林好漢說，對落第的書生說

它對百年老龜說，對傾斜的占石橋說

對岸邊一棵傷痕累累的銀杏樹說

對一座毀滅十五次重建十五次的寶塔說

它對即將變成青蛙的蝌蚪說

對明天就要死去的老蟬說

對變幻莫測的天空說，對心事沉沉的大地說

我用全身的骨頭聽它說，用每一個毛孔聽它說

白天聽它說，黑夜聽它說

風里雨里聽它說，火里冰里聽它說

流淚時聽它說，流血時聽它說

它的話語像一支軍隊進入我的身體

徹底占領我，把我的每一個細胞變成它的奴隸

懷念梁健

那塊陰郁的石頭不是你

那棵道貌岸然的大樹不是你

榮耀的陽光也不是你

你是來無蹤去無影的風

你是一個晚上就能走遍世界的風

你是翻越火焰山時被點燃

翻越冰峰時也會被點燃的風

你是在汪洋大海中沉不下去

在懸崖上摔不下來的風

你是在白天發現黑夜的深度

在黑夜洞察白天真相的風

你是你的敵人——所有堅硬的阻擋物

都對你肅立致敬的風

你是你的朋友——那些晶瑩或者渾濁的雨點

都想跟著你疾行千里的風

你是在喧嘩的鬧市或許會放過我

在荒僻的野徑上必然會綁架我

策反我，融化我，點燃我的

那一股狂野不羈的風！

山背陰的一面

當你走在山背陰的一面

再強大的陽光也翻不過山頂

你看見陽光在對面山上揮舞著它的美麗

甚至把它的溫柔浪費在枯木朽枝上

你卻在冷風的襲擊下一陣陣顫抖

你身邊的樹全都陰沉著臉

仿佛那寒冷、那陰郁都是你帶來的

如果你賭氣躺倒在地

你就會慢慢腐爛，寒冷和陰郁

會成為你永遠不變的名字

如果你垂頭喪氣

像一片落葉往山下飄

一瞬間你就會老態龍鐘

咬咬牙往山頂爬吧

帶著你的血，你的汗，你的淚往山頂爬

帶著你的痛和你的孤獨往山頂爬

你終于擺脫山背陰的一面

陽光用它的力量使你脫胎換骨

衰 老

寫下這個詞，我仿佛站在

風暴中的懸崖上，雖然我用雙手

死死地抓住一棵樹

但樹也可能被風暴連根拔起啊

恐懼也成為風暴的一部分

在我靈魂的荒原上呼嘯而過

這時候唯一使我鎮定下來的

就是這座懸崖本身，巨大的巖石

它的內心是何等堅實

它是蒼老的，比我們所有人都要蒼老

但是它毫不猶豫地

把衰弱、衰敗、衰朽、衰頹、衰微這些詞

統統扔進腳下的深淵

讓它們變成泥沙，變成塵埃

蒼老的懸崖，它冷峻的面孔朝向我

像一個古希臘的學者

痛

我的骨頭必須痛，必須有一根鋼針

每時每刻把這些骨頭釘在我身上

不然它們會像蝴蝶一樣飛走

我的腳板必須痛，必須光著腳踩在

荊棘和碎玻璃之上，留下幾滴血照亮

我的罪孽，我的懺悔，我的孤寂

我的手掌必須痛，花苞和綢緞

讓女人去撫摸吧，男人的手掌必須抵住

那些罪惡的子彈和箭頭

我的喉嚨必須痛，在這個喑啞的世界上

我只能聲嘶力竭地吶喊，嗥叫，怒吼

我的喉嚨注定一片片地破碎

我的五臟六腑必須痛，必須把它們

放在火上烤，放在鋸齒間鋸

如果放在花叢中它們就會昏昏欲睡

我的詩必須痛，每一個字都要痛得

撕心裂肺，痛得不是死

就是活

桃 花

桃花運，桃花劫，桃花命……

無辜的桃花在陽光下逃亡

是誰窮追不舍，要把它們囚禁在

一個又一個俗套的故事里？

桃花！日日夜夜的寂寞

幾天的瘋狂

它們的盛開其實是一種

自我爆炸的方式

它們越鮮艷，越讓我們心疼

它們單薄的身子承受不起

我們命運的重量。被雨點打落時

每一個花瓣都是春天的傷口！

驀然回首

驀然回首，連痛苦也變得

那么可愛，像深藍色的花朵

連失戀也變得

色彩斑斕，像米羅畫中的星月

身上的傷痕說出它的驕傲

——我們歷經滄桑！

一滴滴血，早已成為溪中的鵝卵石

或者山坡上的楓葉

那不可原諒的錯誤，連同我的悔恨

像恢復平靜的一池春水

歲月啊，你使一切成為珍寶

又使一切成為虛無

一縷風拂過我的臉頰，一道光

拂過我的一生……

運河與我

我寫了一首又一首有關運河的詩

運河，總也流不到我的靈魂里去

是我的筆始終沒有成為運河的骨頭？

是我的目光始終抵達不了深深的河底？

是我對組成運河的重要元素一無所知——

那些血，那些淚，那些恥辱、犧牲、悲憫？

是我太渺小，太輕浮，太短暫

在你眼里，我只是順水漂流的一根斷枝？

是啊，我甚至無法把自己融化為一滴水

我是如此笨拙，不敢撫摸兩岸的青草

需要一陣波濤把我拋到岸上

需要一堆篝火把我烘干，點燃

需要疼痛，需要忍耐和堅持

需要懺悔，反省，祈禱，需要脫胎換骨

讓運河通過我的傷口進入我的靈魂

讓我通過運河的傷口進入它的靈魂

省 略

我要省略咖啡，省略可樂

省略色素、亞硝酸鹽、苯甲酸

到深山老林去尋覓一滴

最純凈的水

我要省略糖，省略油

省略味精、雞精、蘑菇精

去莊稼地里尋找

最淳樸的糧食和蔬菜

我要省略葡萄酒，省略別墅

省略過于高貴的客人

在白墻黑瓦的老房子里

擁抱那些寒酸的、落魄的、憂傷的朋友

我要省略西裝，省略領帶

省略道貌岸然和裝腔作勢

學會農民的憨厚

學會孩子的天真

我要省略輕飄飄的榮譽，省略沉重的職稱

省略印在名片上酸掉牙的頭銜

只憑最簡單的名字

最清晰的性別，周游四方

最后我要省略自己留在世界上的一切痕跡

省略骨灰，省略墓碑

省略一生寫下的詩行

省略到死也不想省略的——愛情

深秋的銀杏樹葉

你的黃比你的綠更高貴

更奇異。你的衰老比你的年輕

更血液沸騰

仿佛寒冷是一針返老還童劑

你放肆，你天真，你驕傲和瘋狂

你吶喊，你歡呼，你歌唱和舞蹈

你唯獨沒有淚水和嘆息

你把天空的淚水輕輕甩落

你把大地的嘆息交還大地

這座城市里那些疲倦的人，傷心的人

走投無路的人，戰戰兢兢的人

如果有幸看到你那一片燦爛奪目的金黃

他們胸膛里的所有葉子

干枯的，憔悴的，疤痕累累的

全都會在一剎那間金黃起來

——那高貴的、奇異的、血液沸騰的

燃燒般的金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