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鄉記

? 宋 彬

本屆最后一次政協會議一結束，老張從縣政協副主席位置上退下來，算是正式退休了。盡管政協副主席位置上也是副縣級，但比起縣委、政府領導可閑多了，每年開一星期例會，然后，帶上兩個專委會和自己年紀差不多大的委員搞兩次自己聯系工作的調研，編寫兩份調研報告，就算是完成任務了，其余時間老張關上自己的辦公室，撿起自己年輕時的愛好，練起書法來。幾年下來，離書法家還差得遠，但寫幾幅對聯還是有模有樣的。所以，辦公室成了他的第二個家。退休后，辦公室騰給了新任副主席，他就只能回家了。

他每天早上看見上班的人群，心中很不是滋味。有時他還忍不住跟著上班的人群走上一段，和他們聊一聊,但突然間又覺得不對，又返回家中，練一陣字后,好像又找不到在辦公室練字時的感覺。這怎么辦呢？老伴看他渾身不自在、愁眉不展的樣子，數落道：“你退休了還想上班？年輕人干什么？我伺候你一輩子，你現在每天陪著我鍛煉身體，幫我買菜做飯……”

老張想：自己干了一輩子公事,老伴也伺候了一輩子,現在退休了,也該陪陪老伴了。老張便每天跟著老伴去公園鍛煉身體。老伴和一幫舞友跳著歡快的廣場舞，自己什么也不會，只有在公園的林陰道上轉圈，開始還不太習慣，覺得前幾天還在主席臺上，現在成了沒有用的閑人了，見了熟人還躲躲閃閃的，過了兩個星期也就慢慢習慣了，看著老伴在那里舞跳得十分輕快，自己也就跟著在那里洋洋自得地踢踢腿、彎彎腰、伸伸臂，鍛煉完身體，就陪著老伴去菜市場，幫老伴提菜,回家后，再幫著老伴擇菜做飯，然后再練上一會書法。退休生活倒也慢慢習慣了。

這天，老張和老伴鍛煉完身體，去菜市場買了菜剛走到家屬樓三樓，只見一個胡子拉茬的漢子站在家門口，旁邊放一個裝得很飽滿的蛇皮袋子。老張心中詫異，到政協工作后，很少有人找他辦事，來人是不是找錯門了？老伴臉上也充滿了疑惑。

“張局長，我正找你哩！”老張正要張口，漢子卻先開口了，老張心中一驚，他竟然知道自己。老張到政協之前是人事局局長。

“我就是，你是……”老張連忙回答。

“我是堡子鄉堡子山村的王根來，你忘了？你那年下鄉來給我們村栽核桃樹……”王根來解釋說。

“噢，知道了，知道了……”老張稍一遲疑，說，“你是堡子山的小王？快進門，快進門！”

老張趕忙打開防盜門，讓王根來進屋，王根來扛起五六十斤重的蛇皮袋子，小心翼翼地走進防盜門，站在客廳中央問老張：“這，放在哪？”

老張連忙輕輕一扶說：“放下，放下，就放在客廳。”原來是一口袋已經曬干的核桃。

老張忙讓王根來坐下，倒了一杯茶，裝了一支煙，心想：是不是找我辦事？我可什么事也辦不成了。

王根來抬眼看了看客廳，半個屁股坐在沙發上，賠著笑臉說：“張局長，你那年下鄉來我們堡子山村幫我們栽核桃樹，你工作忙，是不是忘了？”

老張說：“沒有忘，都七八年了，樹都長大了嗎？都結核桃了嗎？”

“大的都和腿一樣粗，小的胳膊一樣粗。從去年開始結核桃，今年都掛果了。”王根來興奮地說。

“結了就好，結了就好！好像栽的都是優良品種。”老張說。

“張局長，你都忘了當時說的話了？”王根來喝了一口水，吸了一口煙說。

“我說什么了？”老張有點驚奇。

“你說，我們堡子山村的核桃結果了，你首先要嘗新，我當時答應了的，今天就給你送來了。”王根來認真地說。

“我說過嗎？我真的說過嗎……”老張遲遲疑疑詢問道。噢，記起來了，那是八年前的一個秋天，他和王根來組織堡子山村民在栽完核桃樹休息吃飯時和村民們開玩笑隨口說的一句話。

“根來呀，我確實是忘記了，是隨口說的。你到現在都記得，還把核桃給我大老遠送來！”老張有些激動了，嗓子有點哽咽說，“你就不要走了，我們好好聊聊，吃了中午飯再走。”

“張局長，我忙得很，這幾天正在給外地來收核桃的客人聯系貨源哩，明天我又要送一車核桃進城來，到時我把你拉到我們山上耍一天，看看你栽的核桃樹，現在風景正好，村民們也都在念叨你哩！”王根來真誠地說。

“好，你明天早上來接我！”老張毫不猶豫地答應了。

“那我走了。”王根來站起來，通通通地出了樓道。

老張站在客廳里望著墻角放著的一口袋核桃，感慨萬千，八年前組織堡子山村的老百姓栽了幾天核桃樹，他們至今還記著。

八年前，市、縣提出要增加農民收入，調整產業結構，縣上給每個貧困村都派了工作組，老張被派到堡子鄉堡子山村幫助村民調整產業結構。堡子鄉是離縣城最偏遠的一個山鄉，離縣城七十多公里，堡子山村又是最偏遠的村子，不通公路，要走十多里山路才能到達。老張帶著單位的兩個年輕人去堡子山村下鄉。單位的小車把他們送到鄉政府，在鄉政府報到后就步行去堡子山村。堡子山村在鄉政府對面的山梁上，在鄉政府大院抬眼就可以看見，但走起來要兩個多小時。路上兩個年輕人還責怪老張，不給縣上說一下，派近點多好！老張說：“到這里來，有什么不好？這里空氣多新鮮！又鍛煉了身體。”兩個年輕人便無語了。

他們走到村子里時累得一身大汗，只見村子里的房子破破爛爛，連著去了兩家人的院子，院子里都空無一人，只有雞、豬在悠閑地轉悠著，用警惕的目光瞪著他們。他們走到村中大槐樹下，才看見兩個八十多歲的老漢坐在樹底下的石頭上捧著旱煙鍋吸煙。

“你們村子里的人呢？”老張大聲問老漢。

“到嶺上掰玉米去了。”其中的一個回答說。

“村干部是誰？哪里去了？”老張問。

“你們是找根來娃？他們全家也去嶺上掰玉米了。”老漢回答。

“嶺上遠不遠？”老張又問。

其中一個老漢站起來，手往村后一指說：“不遠，就一袋煙工夫。”

老張他們就去嶺上找叫根來娃的村干部，果然不到半個小時，他們就來到嶺上，只見眼前是一大片山坡地，足有一千多畝，地里是長勢只有一人高的玉米，玉米地里是稀稀拉拉掰玉米的村民。

“誰是王根來？我們是縣上下村來的干部。”老張大聲說。

“我是王根來，我就過來。”不遠處一個剮玉米稈的小伙子大聲應道。他頭上頂著玉米花，褲腿上沾滿了野草，跑到老張面前，身上的衣服很破爛，但人卻顯得很精干。

“我是縣上下鄉的，和你商量一下調整產業結構咋搞。”老張對王根來說。

“你們是不是交通局的？他們前幾天來，說要給我們修路哩。”王根來興奮地說。

“這是我們縣人事局的張局長，我們不是交通局的。”站在旁邊的小李解釋說。

“哦，你們不是交通局的。有啥事需要我跑腿？”王根來頓時熱情減半。

老張知道，村干部最歡迎的就是交通、扶貧等單位的人來下鄉，從業務的角度來說自己給村上啥事也辦不了，人家不歡迎也是正常的，何況現在正是秋收大忙季節。

“縣上決定，為增加農民收入，要調整貧困村的產業結構，我們先來了解一下，你們村除了種莊稼，再干啥才能增加農民收入，看我們能不能幫上忙？”老張耐心地說。

“張局長，根據我們這里的氣候、土質情況栽核桃樹最適合，老百姓早就想到哩，現在也正是栽的時候，你看嶺上的這一千多畝坡地如果都栽成核桃樹，十年后每家每戶都可能有萬元的收入。”王根來說。他聽老張說幫忙的話，又熱情了起來。

“栽核桃樹？這可是你說的。核桃苗我們想辦法，你要把群眾組織好。”老張說。

“那沒有問題，只要辦成，全村的老百姓都感謝你們哩。”王根來說。

“那三天后我們聯系！”老張他們當天在堡子山村連水都沒喝一口，在鄉政府吃了晚飯連夜趕回了縣城。

第二天早上，老張就去了林業局。局長問老張：“你神仙找我有啥事，我們只給農民辦事，給你能辦什么事？”

“今天就是來求你辦件事！我在堡子山村下鄉，人家要栽核桃樹，一千多畝哩，你給我解決一下。”老張滿臉真誠地說。

“噢，原來你是在幫我們干工作。我給你解決兩萬株，你派人去苗圃聯系，運費也解決。”林業局長很痛快地邊寫條子邊說。

老張連忙說：“好、好。”心想，三天后我讓你堡子山村的王根來知道我老張能不能給你們辦事。

第四天早上，老張他們押著兩大車核桃苗來到堡子山村腳下時，因為頭天晚上已聯系好，近百十號村民背著大背篼，趕著牲口在路旁等著呢。王根來看見老張他們押運著核桃苗來了，十分激動，連忙裝煙，說著感謝的話。

老張說：“趕緊往山上搬運，要三天之內栽完，我還請了林業局的技術員哩。”老張說著把技術員介紹給了王根來。

一上午時間兩萬多株核桃苗全部搬運到了堡子山村，技術員給村民們講了栽植要領，王根來按地塊大小給每家每戶分配了核桃苗，村民們歡呼雀躍，高興得像過年似的把核桃苗背回家。

整整三天，村民們在老張和技術員的指導下，才將嶺上一千多畝坡地栽完，村民邊栽邊和技術員算著收入賬，七八年后結核桃，每棵結十公斤，每公斤十元錢，那么兩萬株核桃樹是多少哩，十年、十五年后又是多少哩……

晚上，王根來不讓老張和技術員走，他殺了家中的兩只大公雞，又叫媳婦炒了幾樣山野菜，拿出前幾天買的兩塑料桶當地釀的包谷酒，招待老張他們。幾杯酒下肚，老張感慨萬千。他對王根來說：“我到你們村來下鄉就是給你們辦事來的，我還要到交通局去給你們爭取修路的事情。”

“那太感謝你了，我代表全村老百姓給你敬一杯酒！”王根來感激不盡地說。

老張覺得今天的酒喝起來十分醇香，菜也鮮美極了，這是真正的山里貨啊。

“你給我敬十杯我都喝。到了結核桃的那一天，你們可不能忘了我，我要嘗嘗我親手栽的核桃樹結的核桃喲！”老張說著一口將一大杯酒喝了下去……

八年了，堡子山村的王根來還記著老張喝酒時說的話，還把核桃大老遠送到家里來，明天人家還要接他去堡子山村看八年前栽的核桃樹，老張能不激動嗎？工作了幾十年都已退休了，下了多少次鄉，每次下鄉干了些什么，老張也記不清了，八年前去堡子山村下鄉看來老張是忘不了啦。老張情不自禁地大聲對正在廚房忙碌的老伴說：“老婆子，我明天要下鄉去。”

“都退休了，還下什么鄉？”老伴大聲應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