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的咸菜

□王巖巍

爸爸總把我們這些四五十歲的兒女當成孩子。每次我們去看他們臨走的時候，總給我們帶上大包小包能快速生成一日三餐的東西：手搟面、凍餃子、凍包子、切好的各個部位的豬肉、各種切好的炒菜配好料……臨出門時還跟上一句：“注意身體，別抽煙了，每天早點睡。”每次我都是濕著眼睛抱著這些東西坐上回家的車的。而每次在這些大包小包里,總有一瓶口味不同的爸爸親手做的咸菜。

我于20世紀60年代初生長在北方的一個縣城，父母都是學校的老師，我們姐弟三個再加上姥爺姥姥共七口人，都靠父母微薄的工資生活。那時的生活自然是清苦的，一日三餐也自然少不了各種咸菜。那時的咸菜是餐桌上的主角，一家之主的爸爸便自然成了制造這些主角的大師。雖然他是中學的老師，可記憶中的爸爸是家里最巧的人，瓦工、木工、電工等手藝無所不通，無所不會，而腌制養(yǎng)家糊口的咸菜更是當時他老人家的拿手本領。

記得那時家住在縣城東北角的一排平房里，每家門前都有一塊用柵欄圍起來的小院。小院里種些蔥蒜、黃瓜、柿子、茄子等蔬菜。小院里窗臺下，在那里永遠放著一口大缸，那就是炮制全家秋冬餐桌上主角——大醬、咸菜的容器。

那時，和所有的百姓一樣，家里是不會舍得花錢去買咸菜的，所有的咸菜全是自己加工制作。記得每年秋天新鮮黃豆下來的時候，爸爸就開始做大醬了。做大醬是要花力氣和講究工藝的。要先把豆子洗凈泡好，再下大鍋烀爛。豆子烀爛后，爸爸就用一把叫“豆杵子”的專用工具把豆子搗很稠很厚的豆泥。火烤氣蒸再加上用力，等搗完了豆子，爸爸已經是一身透汗，但他的臉上總是充滿了愉快。晾涼后再做成“醬塊子”，那更是花力氣的：要在木板上像脫磚坯那樣把醬泥摔結實，制成一尺長的方塊。每個醬塊要摔幾十次，從那時起爸爸摔醬塊時的汗水和胳臂上隆起的肌肉—— 一個高大男子漢的形象便深深地印進我的記憶之中。等我第二天早晨醒來，屋里的房梁上便奇跡般地掛滿了用報紙包裹起來的醬塊。幾個月后，當醬塊被晾干了，發(fā)酵了，爸爸又把它們摘下來，掰碎，泡到缸里。以后，每天還要“搗醬”，就是用專用的工具把醬搗勻，把里面的雜質濾掉。這樣再過一個月，新鮮的大醬就上我們的餐桌。于是，就有了大蔥蘸醬、黃瓜蘸醬。

醬缸除了盛裝大醬，同時還可以腌制很多的醬香咸菜。大醬做好后，爸爸便嫩黃瓜、芹菜、香菜等新鮮蔬菜裝進一個大紗布袋子埋進缸里的大醬里。不久，我們清淡的餐桌上就飄起了咸黃瓜、咸芹菜、咸香菜的醬香。

進入70年代后，家里的生活逐漸好了起來。爸爸可以用醬油、香油、味素等調料來調制各種咸菜了，爸爸的咸菜比以前香了很多。記得那時鄰居關系都很好，誰家有什么好吃的都給街坊們送些嘗嘗。每當爸爸做出了得意的咸菜，便喊我：“給你王大娘送去，讓她嘗嘗！”“去，給你李叔送去，讓他就著這個喝二兩！”那時爸爸臉上的表情就像個高級廚師拿出了驚世大菜那樣得意自豪。

等后來支邊搬到更北邊的林區(qū)之后，家里收入高了，生活好了，爸爸的咸菜就更香了，花樣也更多了。肉炒、油煎，山珍海味都入了爸爸專利的咸菜菜譜。比如，疙瘩頭炒肉絲、辣油榨菜、酸辣黃瓜、腌糖蒜、醋泡海帶等等。那時我們特別愛吃爸爸做的“疙瘩頭炒肉絲”。他做的這道菜是很講究的：把從缸里撈出來的疙瘩頭在盆里泡一宿，去掉鹽分，然后取刀在菜板上把一個圓墩墩的疙瘩頭切成無數淡黃色的絲絲。再切一塊里脊瘦肉，又切一點五花三層的肥肉。說加一點肥肉口感會更好一些，然后用香油加蔥姜蒜爆炒。肉嫩菜脆，香氣撲鼻，讓人垂涎三尺。姐姐到林場工作后，每周回家都點名要吃這道菜，走時再讓媽媽裝上一大飯盒說同事們都愛吃，都等著她帶回去呢！

現(xiàn)在，爸爸已經快80歲了，可做咸菜的習慣依舊不改，只是口味清淡了很多。他常常帶著很大的遺憾對我們說，年紀大了，血壓高了，牙口不好了，不能吃那么咸了，那么脆了。所以他自己吃得少了，但每次我們回去時都做一些讓我們吃，再讓我們帶回自己家一些給孫子孫女。看到已經四五十歲的我們在他面前還像小時侯那樣大口大口搶著吃他做的咸菜，老人家的臉上滿是慈愛、滿足、幸福、神圣。

我長期從事外貿工作，又在企業(yè)當高管，經常出席各種規(guī)格的宴會酒會，可以說吃了不少的山珍海味，品了很多的國內外大餐。大快朵頤之后，真正能讓我靜靜地坐下來，慢慢享受的還是爸爸為我做的各種咸菜。

爸爸的咸菜是世界上最美的佳肴，因為他把他的愛、他的關懷、他的希望都拌在里邊了。他的咸菜味道濃濃的，沁人胃脾，入嘴留香。他的情感則沉淀于我們心底，流淌于我們的血脈之中。

小小的咸菜，它們不油不膩，雖不入珍饈之列，卻讓人無法舍棄；它們不雅不貴，雖不登大堂高臺，卻尤為珍貴。剛入口時略顯苦澀，細品之時卻甘甜如蔗。

一塊咸菜豈不就是一世人生苦斗的縮影？當你被世事紛擾，為情所困而睡無眠，食不味時，夾一塊爸爸或者媽媽給你做的咸菜丟進嘴里，頓時會茅塞大開，食欲大振，桌上的七碟八碗會讓你一陣風卷殘云，粒米不存，片葉不剩。它使你在貧窮時感到希望，富貴時有所警醒。

在這個物欲橫流的世界上，有人給你做咸菜，你便是幸福的，說明你還有愛，你還有溫暖，你還有希望，你還有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