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的眼淚

□羅艷楓

母親非常堅強，在我的印象里，很少看到母親哭，尤其是當著眾人落淚。母親的幾次落淚，讓我終生難忘！

1968年，母親作為知青從大連市內下鄉到了岫巖，幾年后遠嫁到吉林，那時候日子很清苦，卻也苦中作樂。但在我12歲那年，一次車禍讓父親永遠地離開了我們，自此以后，家里沒有了往日的笑聲，37歲的母親一夜間衰老了很多。然而日子還得過。她把所有的悲傷都埋在了心底，每天早早起床喂雞、喂鵝、喂狗，給我們兄妹做早飯，然后打發我們上學，還要照看家里的自留地，比以前更忙更累了。我們家還開著小賣店，母親隔三岔五騎著自行車去三十里外的鎮上進貨。那年冬天，母親又去鎮上進貨，天都黑了，我們兄妹倆在家左等右等不見她回來。我實在等不及，便一個人出門沿著母親進貨的路往前走，想在半路上能遇到她。不知不覺走了幾里路，母親沒迎到，四下里已經黑得什么也看不到了。頂著呼呼的大北風，借著偶爾駛過的車輛燈光看模糊的路，我一點也不害怕，我相信一定會迎到母親。走到離家挺遠的村廣播站，那里的人認識我，見我一個人，問清情況后怕發生危險便不讓我繼續往前走，然后用廣播站的大喇叭喊我的老叔來接我。時間不長，老叔騎著自行車來到廣播站，說母親已經搭著附近駐軍的大卡車回家了。她回家后到處找我找不到，急得要命。我被老叔接回家后，母親看到我，就像找到失而復得的寶貝一樣，一把把我摟在懷里就哭了，我當時也哭得鼻涕一把淚一把……

父親去世一年后，疲憊的母親帶著我和哥哥搬到了大連。剛到城里，我們沒有房子，沒有戶口，母親沒有工作，哥哥和我還找不到接收的學校，我們三口人就擠在姥姥家十四平方米的小房里。再加上姥姥家的四口人，晚上起夜去廁所都費勁。姥姥嗓門很大，對我和哥哥這兩個土老帽又特別嚴厲，每天大氣都不敢喘的日子讓我在夢里經常回到原來的農村。我和哥哥終于上學后，母親也成了我上學的小學校校辦工廠做橡膠墊的臨時工，一個月掙60塊錢。三伏天，校辦工廠車間烤得人頭暈眼花。母親還不是熟練工，她的手和胳膊經常被機器燙得紅一塊紫一塊，碰一下就疼得要命。后來在回憶這段經歷時母親說，那時她每天最快樂的事就是在課間休息時，能看到我和新同學們一起做游戲。而我這樣一個來自偏遠農村的孩子，又是如此的家境，可想而知當時有多自卑。經常是大家有說有笑地跳皮筋、踢毽子，我一個人在一邊孤零零看著。母親看到這個情景就會很難過，并且偷偷地掉眼淚。好在我的學習成績不錯，尤其是我的數學很好，后來漸漸有同學來問我數學題，我也有了比較要好的伙伴，逐漸融入到這個新的集體中。直到這個時候，母親才告訴我偷著落淚的事情。她說，是媽媽沒本事，沒錢給你買毽子，你別怨媽媽。

是啊，我們家那個時候太窮了。在又一個冬天即將到來時，母親做出一個決定：再干一份燒鍋爐的活。燒鍋爐是重體力勞動，你聽過有女人干這個活的嗎？母親當時下了這個班，又馬不停蹄趕去燒鍋爐，和男人一樣運煤、排渣、上水……連續超強度的勞動，又得不到很好的休息和營養，母親的身體比以前差了許多。這么辛苦地勞動母親沒有落淚，她的再一次落淚卻是因為我貪玩，將作業寫得一塌糊涂。母親檢查后狠狠批評了我，我想也沒想就頂了幾句嘴，她氣得打了我一巴掌。當時我一下愣在那里，因為記憶里母親從來沒打過我，我一下子就大聲哭了起來。母親看我哭也忍不住哭了，而且越哭越傷心：“我這么辛苦為了什么，還不是為了你們能好好學習，將來能有出息嗎？”那次看到母親落淚后，我感覺自己一下子長大了，也懂事了。

酸澀苦辣的日子終于成為歷史。多年后，我們兄妹長大成人先后成家，我也終于在去年升級做了母親，并專職在家帶孩子。我的母親現在操的心似乎比以往更多了。她每周都會來我這里幫忙照看她的小外孫，洗衣、喂飯、擦屎、接尿，她眼含慈愛地逗弄著她的寶貝外孫子，為外孫子忙這忙那。母親的退休金并不高，但一貫省吃儉用的母親給她的外孫買起衣服和玩具來卻毫不吝嗇，給外孫子買東西對她來說成了一種樂趣。兒子喜歡滿地爬，喜歡爬出老遠讓人追，每每看著兒子在前面搖頭晃腦一邊爬一邊大喊大叫，我六十多歲的老母親滿地板爬著追趕著兒子，兩人哈哈大笑的情景，我都會感覺眼圈發熱，因為欣喜而眼含熱淚。我能真切地感受到：她對子女的愛一大半轉移給了這個小家伙，而且心甘情愿，不求回報。

母親說我們小區環境好，安靜，空氣清新，小區后面緊挨著一座很美的小山。一個午后，我和母親推著兒子出去溜達，她看著樓后的綠樹，像是自言自語地說：等我死了以后，就把我的骨灰埋在你樓后的樹底下，我每天看著你們，保佑正正（我兒子），保佑你們過好日子……那一刻，我不知該說什么，我的眼淚不覺中順著臉頰流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