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饸饹

馮國強

油區忙碌了一整天,毛小寧帶著一身倦意沉沉的回到家里。

房里的女人剛睡下不久，聽到門口有動靜,警覺地問了聲，“誰？”

“我！”門口的男人懶懶地應了一聲。

“呀，掌柜的，你今咋回來了？”因為這場雨災，自己的男人天天住在采油大隊隊部，已經十多天沒回家了。今天晚上突然回來，女人又驚又喜，竟有點不適應了。

臥室的燈亮了，女人興奮的從臥室跑出來，急忙往門口瞅。這不瞅還不打緊，仔細一看，倒是把女人嚇了一跳。天哪，才十來天光景，咋地自己的男人狼狽成這副模樣了。只見毛小寧正閉著眼，斜斜地窩在沙發里。頭上、臉上、身上滿是泥點子，頭發被泥水粘在一起，胡子老長，和平日里甚愛干凈的毛小寧簡直判若兩人。女人忍不住撲哧一聲笑出聲來。

男人聽見女人笑，從沙發上睜開眼睛，瞪大眼睛詫異地問,“有什么好笑的！把你開心的？我還沒吃飯呢，快給我做飯，餓死我了。”

女人聞言笑的更歡了。

“還笑！再笑我走也！”男人佯怒。.

“好好好，我不笑還不行嘛,我這就給你做飯。”女人止住笑，轉身走進廚房。

“老婆,準備給我做什么好吃的了，這兩天吃不好睡不好，快把人累死了。”男人躺在沙發里沖女人說到。

“下午燉下羊肉了，就等你回來吃呢，你先洗漱一下，我給你下碗饸饹。”

“饸饹？！”男人聞言突感一股熱流涌上心頭，腦子嗡的一熱，眼眶忍不住濕潤了，思緒又回到了7月9日……

7月9日早上，一場特大暴雨悄無聲息地侵襲子廠。9點32分，正在值班的子北采油廠澗峪岔采油大隊隊長毛小寧突然接到一個陌生電話。

“喂，是采油隊毛隊長嗎？”

“我是毛小寧，你是哪位？”

“毛隊長，可算聯系上你了，我是方家河村民，我們前溝山上塌方了，你們油井上的油被推出來了，順著山坡都快流到我們村河里了，你趕快來。”不等毛小寧繼續問清楚，那人已將電話掛掉了。

接完電話，毛小寧暗自納悶。早在7月3日第一場雨后，自己已經下令把罐里的存油都泵盡了，這油是哪來的啊？

情況危急，毛小寧也顧不上想那么多，趕緊給方家河區隊區隊長打電話。一問才得知，是方家河油區8138井場的一個油罐因為泥石流的沖擊，里面的原油被泥水和雨水沖出。原來，雖然采油隊在雨前對所有油罐進行了清罐，罐口也進行了封蓋處理，但是因為量少泵不起，一些罐里還有二百來公斤的殘油。

險情就是命令。毛小寧當機立斷，第一時間聯系距離事發點最近的楊塔區隊區隊長張國強，帶齊帶足撈油物資，迅速趕往河流下游搶筑攔油壩，防止原油流入河中，順流而下造成更大污染；其次，調動方家河和楊柏山兩個區隊人員，分別在8138井場、河流上游和中游攔截。與此同時，自己調集隊部所有人員火速趕往事發點增援。三道防線部署完畢，已經上午9點40分,雨下得更大了。

隊部距離事發地點12公里，就在毛小寧行徑距離事發點不到5公里時，暴雨瓢潑而下，主干線被沖斷，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為了爭取搶險時間，毛小寧果斷帶隊背著撈油物資，冒雨行進。好不容易到了事發地點，只見平日里不過40公分深的小河，此時風生水起，流速加快，水位竟暴漲到一米多深，河面上漂浮著一小片一小片的原油。

“大家注意安全，三人一組，抓緊撈油，決不能讓原油流入大河。”遲疑了稍許，毛小寧趕緊組織大家進行撈油。

于是，大家有的忙著架設攔油索，有的拿鐵锨圍土，有的提油桶，有的拿塑料勺舀，有的拿吸油棉蘸，有的拿草撥，忙的不可開交，一干就是兩個多小時。

中午十二點多，雨越下越大，在場的每一個人身上都濕透了，可是沒有一個人偷懶，也沒有一個人發牢騷，大家都全身心地投入到撈油搶險當中。忽然，雨地里竄出一個四十上下的男村民，手里拿著家用小攝像機，嚷嚷著要找領導，跟前還男男女女的站在幾個村民。喊了半天見沒人搭理，那人一把奪過身邊一個年輕職工手中的鐵锨，狠狠的仍在地上，高喉嚨大嗓子地罵開了，“媽了個逼的，領導呢，都死絕了？看你們油礦把我們污染成什么了？！”

見沒人搭理，繼續罵道，“呀，沒人管了是吧，老子告訴你們，我把你們污染的證據都拍下來了，要是沒人管我就去環保局告你們。”

正在清理油污的毛小寧聽到罵聲，循聲過來，只見那男子氣焰十分囂張，嘴里還罵罵咧咧個不休。毛小寧強作笑臉對那男子說，“這位大哥，你先消消氣。我是這里的采油隊隊長毛小寧，有什么事你跟我說。”

“早來不就好了，這年頭好說就沒人聽。你是這里的領導是吧，你咋看看，你們礦上把我們污染成什么了。告訴你，我都錄下了，你看你準備怎么處理了？”

“你看，現在雨這么大，大家都不顧自己，忙著撈油呢。咱們好話好說，不要難為職工們,咱們兩個到一邊說,不要耽誤大家撈油。”毛小寧和氣地說。

可是那人根本不買賬，反而變本加厲，不讓毛小寧和職工們繼續撈油。

“你到底想怎么樣啊？”

“想怎么樣！告訴你，今天不放下個十來八萬的，給老子誰也別想好干成，也好走不成！”中年男子一臉的蠻橫，談判一時陷入僵局。

正在這個時候，人群里忽然有人喊道，“快看，馬兆明跳到河里撈油去了。”

毛小寧聞言趕緊回頭往河邊跑，只見馬兆明，還有袁海江、白東紅、謝根毛、胡興旺、王寧、常瑞軍七個人此時正在齊腰深的水中結成一排，奮力把河對岸和河中心的油往岸邊聚，好讓大家方便撈油。七人的頭上、臉上、胳膊上、衣服上全是原油。看到這里，毛小寧的眼圈霎時紅了。

剛才罵罵咧咧要錢的中年男子和那幾個圍觀村民聞言也趕過來，正好看到這感人的一幕。毛小寧回過頭來，快步走到中年男子面前，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怒火，厲聲呵斥道，“大哥，你也是為人父母的人。你看看，這些娃娃們冒著雨在這里撈油，他們是為了誰，還不是為了保護咱們的田地和河流不被污染。原油把河污染了不假，可是捫心自問，這油也不是我們倒到河里的是吧，都是天災啊，我們也不想啊。事情既然出了，我們沒說不管，還全力搶救，不還是為了你們好嗎？你現在還阻撓我們撈油了，耽誤了時機，讓油跑到大河里，誰來為這個后果負責？要是你的娃娃在油礦工作，現在也站在河里冒雨撈油了，你不幫忙也就算了，咋還忍心跑來打黑來了？”

毛小寧一番話把那中年男子說的啞口無言，面露愧色，一轉身走了。身后圍觀的那幾個村民見狀,也跟著走了。

“隊長，要不要去看看，萬一真的跑到環保局告咱們，怎么辦？”一位職工不無憂慮。

“管不了那么多，撈油當緊，有什么后果我全權負責。”說罷，毛小寧就喊馬兆明幾個人上岸來。可是馬兆明幾人精通水性，堅持要留在河里幫大家聚油。毛小寧只好囑咐河里七人注意安全，自己一邊撈油，一邊留意幾人安全。

過了不到二十分鐘，忽然有人喊道，“隊長快看，剛才幾個村民又回來了。”

順著手指的方向望去，剛才離去的那幾個村民果然又回來了，領頭的正是剛才那個蠻橫的中年男子。只不過這回手里拿的不是攝像機，而是多了一把鐵锨，其他幾個人也拿著工具。毛小寧一看，什么都明白了。

“毛隊長，真對不起啊，剛才是我財迷心竅，是你一頓好罵把我罵醒了，我們這次是來幫你們撈油來了。”

“不打黑要錢了?”毛小寧故意佯問。

“哎呀，好我的毛隊長了，你再說我這張老臉就沒地方擱了。什么都不要說了，你看，我當你面把錄下的東西都給消了。我要是再打黑你們，真的就是不算人了。”說罷，男子從衣兜里拿出攝像機，真的把錄下的影像給消了。這倒讓毛小寧不知道說什么才好了，上前一把握住男子的手，連聲說謝謝。

就這樣，一場打黑風波因為愛的付出和真情告白煙消云散，一場企地合力撈油搶險的感人大會戰在暴風雨中的方家河村激情上演。

因為搶救及時，措施得當，經過120余名干部職工和群眾近十二個小時的合力奮戰，河道中的原油全部被清理干凈。為了確保萬無一失，毛小寧又挑了4部車，10名青工組成夜間巡查組，對長達6公里的撈油戰線進行二次巡查排險。

此時已近晚上十點，勞累了一天的大伙全身上下沒有一處干的地方，渾身酸痛，又冷又餓。正在這個節骨眼上，一個農村婆姨扯開嗓門在人群中喊道，“來來來，大伙來端饸饹哦，剛出鍋的熱饸饹。”

這個時候，能吃上一碗熱氣騰騰的饸饹，那該是多么大的誘惑，多么愜意的事情啊。可是，在場的人沒有一個應聲上前。

“唉，奇了怪了，怎么沒人端啊，你們不餓啊？”那婆姨一看納悶了。

毛小寧心領神會，知道大家是在等自己放話呢。于是上前問道，“大嫂，多少錢一碗，我來出錢，每人一碗。”

“還掏什么錢了，大家干了一天了，這么辛苦，我還能要錢了！免費的，管夠，院子里還壓著呢。”

“啊？不要錢？”這忽如其來的變故一下子整的大家反應不過來。

“還愣什么了，大家過來端饸饹啊，我還等著用碗呢，是不是還要等人來喂了。”婆姨說完哈哈大笑，大伙兒也跟著笑起來，氣氛一下子活躍起來，身上的酸痛和冰冷也仿佛消失的無影無蹤。

“嫂子，太感謝你們了，真不知道該說什么才好。”

“謝什么了，這都是應該的，將心比心，人心都是肉長的，都是換來的。你只要不嫌我手藝差，多吃幾碗就當是謝我了。”毛小寧還想再說什么，女人已經轉身走了，忙著壓饸饹去了。

“天下還是好人多啊！”毛小寧接過同事遞過來的一碗熱騰騰的饸饹，夾了一筷子送進嘴里，只覺得這是天下最可口的美味，眼淚忍不住又流下來了。

“掌柜的，吃飯嘍。”毛小寧擦了擦眼角的淚痕，思緒又回到了現實。

正要起身進廚房端飯，女人卻已從廚房出來，端了一碗熱氣騰騰的饸饹放在餐桌上。望著眼前那一大碗鋪著滿滿一層純瘦羊肉的饸饹，嗅著那夾著著蔥花和油菜獨特香味的陣陣湯香，毛小寧的眼眶又泛潮了。

“掌柜的，不就做了一碗饸饹嘛，你怎么還哭上了？”女人笑著說。

“老婆，這些天一直忙著抗災，把你一個人留在家里，什么也幫不上你，又要看家，又要管孩子，真是難為你了。”

“怎么突然說起這些來了！掌柜的，你今天是怎么了，有點反常啊，你沒事吧？”女人對男人的舉動突然有點不適應了。

“沒什么，我很好，真的！”

“沒事就好，趕快吃，羊肉饸饹涼了就不好吃了！”女人關切地說。

“嗯，吃饸饹。”

“口味怎么樣？”

“香，真香。”男人一邊應著，一邊大口地吃著。

看見男人狼吞虎咽的模樣,女人覺得很幸福,笑著對男人說，“慢點，小心燙著，鍋里還有呢！”男人不再說話，埋頭大口大口地吃著，眼淚忍不住又流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