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與思札記

◎陳 超

精神重力與個人詞源

“精神重力與個人詞源”，代表著我對先鋒詩歌的價值的基本認識，同時也是我的詩學(xué)的基本論旨。我以為，對先鋒詩歌而言，詩歌外在的型模“成規(guī)”，還不是決定性的，決定性的是那種“表達現(xiàn)代人對生存的特殊感受力的特殊語言”，即先鋒詩歌的意味和表達其意味的話語方式，是同步發(fā)生、彼此選擇、彼此發(fā)現(xiàn)、彼此照亮的。這決定了優(yōu)秀的先鋒詩歌，不僅是特殊的修辭技藝，也是詩人試圖揭示和命名生存、歷史、生命、文化中的噬心困境，所產(chǎn)生的“精神重力”。

而且，這種“精神重力”體現(xiàn)在先鋒詩歌中，也并非類聚化的“代言人”式表達，而是來自于詩人個體生命體驗所浸潤的“個人詞源”。在現(xiàn)代社會，先鋒詩歌要為捍衛(wèi)個人心靈感受的價值而申辯，詩人雖然要處理個人經(jīng)驗中的公共性，但更專注于公共經(jīng)驗中個人的特殊性。詩人尋求個人化的語言，個人化的書寫、命名能力，常常將公共化的語詞變?yōu)閭€人“發(fā)明”般的新詞，像是汲于“個人詞源”的深井。

我以為，同時堅持這兩個維度，將有助于我們在新的歷史語境下如何衡估“詩與真”的關(guān)系問題。在此，“精神重力”和“個人詞源”，是在對話關(guān)系中展開的兩個相互激發(fā)、相互平衡、相互吸引——簡言之，是“相互贈予”的因素。對先鋒詩而言，缺乏“個人詞源”的“精神重力”，時常會淪為空泛的見證式表態(tài)；而沒有“精神重力”在其中的“個人詞源”，則常常淪為微不足道的私語化“遣興”。正是成功的個人心靈詞源，贈予精神重力以藝術(shù)的尊嚴(yán)；而精神重力，則贈予個人心靈詞源以具體歷史生存語境中的分量。

“墓志銘”或“賬單”

詩人是什么？他是慎重對待語言“命名”的人，是人類精神“舒心的盤詰”體現(xiàn)中最了然最一般的存在形式。但是，我知道在今天談?wù)撨@個問題是困難的。首先，它不能用最一般的因果律去解釋。因為，詩人與普通的人在肉體上并沒有什么差異。否則，我們會同意將詩人歸入神經(jīng)質(zhì)、嗜修辭癥、躁動狂一類肉體器質(zhì)／精神狀態(tài)發(fā)展畸異的那一部分人中。另外，詩人的確又不是偶然出現(xiàn)在人類中的一個現(xiàn)象。這是一種滑頭的說法。因為是暫時的、必死的、偶然的，一切解釋到此為止。這種自以為是的不可知論，并不能叫智慧而有教養(yǎng)的人買帳。瞧瞧，這兩種情況是這樣互相斥拒著，糾葛著，只要觸及到任何一方，就會有另一方在前面等著你。

但是，我們?nèi)匀豢梢砸罁?jù)我們靈魂中被一再喚起的語言的“深度狀態(tài)”，和這種狀態(tài)常駐并作用于我們生命歷程，來考察詩歌語言及詩人的本質(zhì)。不僅古典詩人錫德尼說：“當(dāng)你死去，你會被世人遺忘。因為你缺乏一篇墓志銘。”——詩人，從借喻的意義上說，就是刻寫墓志銘的人；現(xiàn)代詩人艾略特同樣在《四個四重奏》說，“一首詩，一個墓志銘”。詩人堅持簡潔而意味深長。生存和生命的結(jié)束，或通往“彼岸”的啟程，都是以一種文本為標(biāo)志的。在這里，死亡僅僅作為生命的關(guān)鍵節(jié)點，向我們展開各種深入語言命名的可能性。據(jù)此，我們可以探究生命的意義和為后來者重新設(shè)定生命的目的和價值。

如果“墓志銘”一詞太過不祥了，我們可以對等替換為“付帳說”。一位詩人說，“每個時代的人類都像在赴宴，宴散之后必須要有人付帳，詩人或更廣義的詩人哲學(xué)家就是付賬者”。如果詩人不能為時代付帳，他就沒有資格以詩人的身份赴宴，而只能以大眾的身份像大眾一樣吃完抹抹嘴就溜。一個時代的真正結(jié)束不是物理時間的結(jié)束，而是以一個或幾個文本來結(jié)束的。如果沒有一個文本來“付賬”，時代就永遠無法結(jié)束。現(xiàn)代漢語詩人如果想成為一個一生的持續(xù)的寫作者，他應(yīng)當(dāng)思考更重大的問題，即詩人與他所處的時代生存的關(guān)系問題，寫作中碰到的語言表達問題。

思就是詩

海德格爾在《林中路》中說：“思就是詩。盡管并不就是詩歌意義的一種詩。存在之思是詩的源初方式。正是在此思中，語言才第一次成為語言，亦即進入自己的本質(zhì)。存在之思道出存在的真理的口述。存在之思就是最初的詩。存在之思是原詩(Urdichtung)，一切詩歌由它生發(fā)，哪怕是藝術(shù)的詩的作品，只要它們是屬于語言的范圍成為作品的，都是如此。廣義和狹義上的所有詩，從其根基來看就是思。思的詩化的本質(zhì)(das dichtende Wesen des Denkens)維護著存在的真理的統(tǒng)轄，因為真理思地詩化。”

海德格爾這段話道出了語言及詩的本質(zhì)。只要人類這一特殊語言物種存在，詩與思的共相展現(xiàn)就會永世不絕地重復(fù)。本真的詩，從誕生到完成，所呈示的不朽功業(yè)，不是歲月積累的碎屑，不是退入人的原始本能發(fā)出的宣泄，不是修辭和咒語的炫惑，而是一種特殊的“命名”。它堅持刺入生存的本質(zhì)，道出真相／真理，為人類的再生提供“語言作為存在之家”的保證。詩人為神圣的東西命名，也為生存的壓抑命名，前者體現(xiàn)為大生命家宅的慶典，后者體現(xiàn)為從遮蔽到澄明的拯救。詩，就這樣成為既為人創(chuàng)造，又創(chuàng)造著人的最了然、最精審的形式。考慮到語言藝術(shù)與真理之間這種二而一的本質(zhì)關(guān)聯(lián)，一個陳述句就產(chǎn)生了：

詩歌是顯現(xiàn)生命之思話語無限的可能性的嘗試。

活 力

我沒有體驗過別種語言的內(nèi)在震悚像我在寫作中或是在閱讀偉大的詩歌中那樣：它使我憂懼，分裂，在我的生命內(nèi)核中置放話語的軍火。

它讓我深深感到一種放逐。實在世界退隱了，“天空”太高，我攀不上去；大地太渾濁，我難以觸及更深的層面。在沒有結(jié)實可靠背景的生存中，詩語出來為我造出一個天地。也許，即使在詩歌中，我也不能發(fā)現(xiàn)生命的出路到底是什么，但至少詩歌使我體驗到一種自覺的放逐感或懸疑感。它使與人的存在密切相關(guān)的問題加深并保持了活力。而不是使問題不了了之地鈍化和消失。

詩－歌

詩-歌，從構(gòu)詞方式上告訴我們，詩人是人類的祭司和歌手。我們每天生活在一個全新的、不同的世界。同時，又每天生活在一個陳舊的、衰老的、滯緩的宇宙地理單元。人類感到了那些遙遠又近在，出發(fā)又返回的生命的閃光。他們需要儀式，需要歌唱。正像連動物都似乎會發(fā)出感恩和憂傷的嗚叫，植物用健康純潔的形體答謝生命之源那樣，詩人，代表了人類歌哭的高度。歌——這是本體還是功能？我們不可能把音程和樂曲表達分開。詩人歌贊生命和使生命成長的一切，他審判那些扼制自由和創(chuàng)造的權(quán)力強暴勢能。艾略特的“火焰”玄學(xué)，埃利蒂斯的太陽玄學(xué)，狄蘭·托瑪斯的生死轉(zhuǎn)換，李白的形而上月亮，杜甫的家國通喻個人心象，王維的言無言的山林意象……如此等等，都是一種代表人類精神高度的歌唱。在這種博大壯闊的歌唱共時體中，江河汩汩奔流，地軸默默轉(zhuǎn)動，生命與更高的可能性凝為一條，成為抵制人類精神和語言能力下滑的巨大力量。

這種突破性貢獻，也讓她個人取得無上殊榮——成為人類歷史上第一個兩度獲得諾貝爾獎的人，各種獎金與頭銜更是不勝枚舉。

人摹仿詩

人通過返觀自身得以真實的存在。有些詩卻能描述出一種比人的存在更清潔、尊嚴(yán)、高貴的存在。不是詩歌摹仿人，而是詩歌讓人達到它。

接近詩歌是一件危險的事情。

但不去接近卻更為危險。

悖論結(jié)盟

在我的書案上，有一幅可能長久不會拿走的字條。它是一則對話：

當(dāng)格勞肯(Glaucon)聽到蘇格拉底描述理想的生存形式后，反詰道：“蘇格拉底，我不信在地球上的什么地方有這樣一座上帝之城（City of God）”。

蘇格拉底回答說：“無論天堂中有沒有這樣一座城市，或者地球上有沒有這樣一座城市，有智慧的人都將循著這城市的方式而生活，并以此裝點自己的家。”

——對我來說，這則對話有如人類精神歷史中懷疑主義和理想主義的兩大巨流糾葛在一起，沖激、互否、盤詰；懷疑的勇氣和拯救的勇氣相互依存，它們加深了生存的問題，擴展了生命的“無知”。正是這種永恒的相互追問，使生命之思保持了活力。它們的對稱和對抗，使生命的問題永久歸結(jié)為追問過程本身，而不是簡單地消解或給出單向度的“結(jié)論”。

不管我們有限的理解力是如何啟示的，讓我們不要再用簡單的二元對立方式，將生存判然劃分為“我不信”或“我堅信”。作為一個自覺的詩人，他永遠是以“我不信”的方式“堅信”著，同時又以“我堅信”的方式“不信”。他從這種神秘的悖論結(jié)盟中，發(fā)現(xiàn)了接受困境的勇氣。這種勇氣，建立在他終其一生與缺席的“真理”之個人交往中。

如果詩性不僅僅是一種審美屬性，同時更是一種對罪愆的揭示、對權(quán)力主義話語的回擊、令人不安的讖語、晦暗與澄明的奇特混合物，以及對盡可能廣泛的人類生存的綜合探究的話，我們就無法想像“我不信”和“我相信”是絕對互不相容的。這種不可分解性的共時存在，使人類詩歌得以形成亙古迄今脈動不息的偉大共時體，使不同時代的詩人共同為一首永遠無法完成的矛盾的“大詩章”作出持續(xù)的努力。的確，無論是神圣的還是世俗的作品，只要它是重要的，我都會從光明中讀到冷徹骨髓的語象；反之，從死亡移近的陰影中感到黃金時代式的原初統(tǒng)一的光芒。

另一種詠唱

詩歌是對生命的詠唱。有一種詩人的詠唱與眾不同。正如維特根斯坦所言：哪里的人繼續(xù)往前走，我就呆在那里的一個地方。這類詩人并不是登臨絕頂而下臨萬象，他們無畏地堅持深入地獄，并為之唱出挽歌。生存巨大的空洞和黑暗，引領(lǐng)他們向下走，但他們并不為空洞和黑暗所困擾。在地獄的核心，他們置放了語言的軍火，成為與地獄對質(zhì)的靈魂。波德萊爾，艾略特，奧登，曼杰斯塔姆，普拉斯，阿米亥……就是這樣的歌者。他們與那些一味哭訴并默許黑暗地獄的詩人不同，他們深入地獄是為了更犀利地澄明生命的真相；他們詛咒黑暗，是攜帶著人類更偉大的救贖精神。因此，向下之路，此時顯得更為艱險。在地獄中我們看到了詩人用語言集結(jié)著精神力量，然后上升；而不是僅僅昭示人類萬劫不復(fù)的毀滅。這些唱挽歌的詩人，在揭示生存荒誕、空虛的程度上，可以說是比那些虛無主義者更為淋漓盡致，但他們并不將自己的心靈朝著地獄打開。相反，他們的目的是，讓人類重新思考生存和語言的性質(zhì)。此時，詩歌成為放出人類罪惡污血的東西。他們也同時完成了另一種歌唱，歌唱人類獨一無二的特性，即用語言體現(xiàn)出的審判罪孽的能力和權(quán)利。

思鄉(xiāng)病

思鄉(xiāng)病：現(xiàn)代詩的一個基本母題。有些詩人找到的是精神避難的伊甸園，另一些詩人卻尋找另一種更危險的精神家鄉(xiāng)。前者以安恬為終的，后者以歷險為終的。前者自戀，后者自審。我熱愛那些歷險的詩人。說到底，精神的家園除去我們自身地火般的掙扎過程外，能到哪里尋找呢？

在場和消失

詩歌作為一種獨立自足的存在，源始于詩人生命深層的沖動。但生命深層的沖動常常成為惰性詩人敷衍寫詩的借口。因此，真正的詩歌不遷就一切，包括“我”那點可憐的原動力。它關(guān)心的不是“我”在場，恰恰是“我”的消失。

隱去詩人的面目，將生命的活力讓給詩歌本身吧!

價 值

我們時代詩歌的一個嚴(yán)重毛病，就是詩人把自己看得比詩更有價值。

再剝奪

現(xiàn)代詩歌所構(gòu)筑的話語世界，許多是由強有力的隱喻達成。但是，如果其內(nèi)部沒有被思考震撼的活力，隱喻就可能變?yōu)閷π揶o的盲目服從。這樣的結(jié)果是，人被生存異化之后，又一次被語言異化；人被生存剝奪之后，被語言再剝奪。讓那些孱弱的詩人拈花微笑吧，我們?nèi)ヮI(lǐng)受“變血為墨跡的陣痛”（艾略特語）。

火 光

我的心又一次回到火光深處。在我持久的寫作中，火光這個詞語，總是引起我的驚愕。作為重要的詩歌元素，我知道它的出現(xiàn)，往往攜帶著與燃燒和毀滅有關(guān)的一切。它是光，革命，熾熱，能量，破碎，耗盡，失敗，冰冷，死亡。它牽引出整整一系列母語，使永恒、上升與終有一死、墮落這些彼此糾葛的概念相溝通。因此，我不想將它僅表述為某種激動人心的抒情，或僅在黑暗和冷漠中發(fā)掘光明的要素。我同樣不能說，它是詩人偶然發(fā)出的靈魂的驚呼，這驚呼導(dǎo)源于即時性的不能忍受寒冷和苦難。或是甘愿負罪的人本天性。無論如何，我也不想將它理解為神性的光照。

大化流行，生生不息，在我們習(xí)見的事物中，火光像黑暗一樣，都是人類共時承受的。如此說來，我凝神已久的火光，是與罪孽搏斗中的詩人生命熔爐的瞬間完整顯形。至少這種品質(zhì)，從屈原和荷馬的詩意中，已然顯示。后起的詩人，將會不斷擴張，加深它。如果有一天，這個詞匯蛻變?yōu)楸救灰饬x上的或單向度的潔癖，我以為它就昭示了詩的消逝……

靈 感

我愿意這樣來理解詩歌寫作中“靈感”(Inspiration)一詞的含義：第一，它不是柏拉圖所言的“神賜的迷狂”；第二，它不是浪漫主義詩人所言的“個人天才”；第三，它不是許多現(xiàn)代詩人所言的潛意識原欲沖動。

如果的確有“靈感”存在的話，它是指一個詩人不能有力地處理某一突發(fā)精神狀態(tài)時，所產(chǎn)生的焦慮和痛苦之情。當(dāng)詩人腦中突然呈現(xiàn)了一個很有意味的詞根、句型、甚至精純的幾行詩句時，他不是得意洋洋地迅速處理掉它，而是強烈地意識到一種絕望的、邊緣人的境遇：它來了，那么神奇！我難道再也不可能超越和提升它了嗎？如果是這樣，“靈感”就成了最終的得勝者，它把持并阻死了通往更深廣境界的道路，它限制了我為避免輕飄而作的艱礪持續(xù)的努力。

正是在這里，杰出的詩人意識到靈感的危險性和無用性。瓦雷里曾這樣表述過自己的立場：靈感派詩人不過是些“短命的通靈鬼”。只有靈感并不足以造就一位詩人。那種在睡夢中看到了一件珍寶，醒來后發(fā)現(xiàn)它在床下閃閃發(fā)光的情形更不值一談。在極強的光芒下，閃光的并非都是金子。一百次產(chǎn)生絕妙靈感的瞬間也構(gòu)不成一首詩。因為詩是一種延續(xù)性的發(fā)展，如同隨時間變化的容貌；純自然的詩只是在心靈中產(chǎn)生的龐雜的形象和聲音的意外相會。因此，倘若我們想寫一部由一系列成功之筆組成的作品，并使其首尾連貫，就必須有相當(dāng)大的耐心、韌性和高超的技藝。我寧愿在完全自覺的完全清醒的意識活動下寫些稍差的文字，也不愿意借助靈感在自我之外創(chuàng)作一部名篇佳作。因為一道閃光對我毫無益處，它只能使我自我欣賞。較之等待著四處制造幾個來去無常的電閃雷鳴，我更喜歡學(xué)會依照自己的意向迸射出一束小小的火花（《瓦雷里全集》Ⅰ）。

我們不能認為瓦雷里是否認靈感的存在。但如何理解這種存在的意義，卻是詩人的深刻之處。靈感的來臨，在不同詩人的心目中具有不同的意味和價值。瓦雷里還這樣幽默地表述過：靈感常像是上帝無償?shù)刭浗o我們第一句，而我們必須自己來寫第二句，而且無愧于它那神賜的“兄長”。為使第二句能同上帝的饋贈相媲美，就是用上全部經(jīng)驗和才能也不過分。——請讓我們銘記詩人的教誨。

立 場

如果作為生存見證的詩歌存在，我對人類的信心就會存在。我將詩歌看作半人性向人性的艱難過渡。詩歌的歷史應(yīng)該看作真理呈現(xiàn)自身的歷史。偉大的詩歌不寬恕一切，包括詩人自身。消滅詩歌是對人類精神最根本的迫害。我們考察一個時代，有一條屢試不爽的方法：看它對詩歌的態(tài)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