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樹照：柳樹島

◎陳樹照

月 夜

坐在月夜的江邊

星星在枝頭擺動

柳樹下的長椅

一端腐爛，脫落木屑

另一端，正散發著木頭潮濕的氣味

你攏了一下發白的頭發

拍掉我背上的落葉

想說些什么，終于沒開口

水鳥的振翅聲，從白茫茫的葦蕩傳來

我們一起投去目光

淘金船何時靠岸？

我們又坐了多久？

只聽見江水拍打礁石的濤聲

近了，又遠去

雨 夜

垂柳頂著風扭動細長的柳絲

草地沙沙的響聲越聽越大

我倚窗張望 等你歸來

雨水濺在我的臉上 我多么渴望

那條通往墓地的小路

又響起你輕快的腳步聲

夜越想越深

鐵皮屋頂被雨水敲得咚咚響

親愛的 我如一枚木楔釘在原地

那波浪翻滾的江水

讓我深陷更大的痛苦

這條古老的松花江

它從來自哪里？源自何年？

它帶走了多少水土？

流向何方？

這些我一直在追問

一直等你歸來

床前的燭火越變越小

后花園 我們種植的那些果子被洗亮

青澀的芬芳向我襲來

雨霧里 偶爾傳來的槳櫓聲

也被打濕

漁 火

柳樹島江灣盡頭

葦草彎腰白在霜露里

一堆篝火在水底起身

火舌舔向四周的黑暗

江水涌動紅潮

鳥群 停止了鳴叫

這些對黑暗有著天然恐懼的江鷗

增加了倦意 短暫的黃昏

它們用沙土安住老小

盤腿坐在沙灘上

我們伸出雙手烤火

那些撿來的松枝在爆響的火苗里

流出白油 裊裊的黑煙

一個勁的往上躥

我熗出眼淚

你烤紅了臉兒

秋風拍打著江岸 再次將葦草推倒

水鳥絲毫不動

即便羽毛被風掀起

仍安睡如石

仿佛前世見過它們

但我們渾然不知 一夜漁火

到底白了多少青絲？

柳樹島睡了

柳樹島睡了

小木屋也睡了

水鳥落水的聲音

醒在輕涌的月光里

冷風帶著露水襲來

我幫你披上毛巾被

我們站在窗前 聽遠去的水聲

仿佛來自隔世

多靜的夜啊

對岸的漁火 時隱時現

水霧從江心慢慢滾起

能聽見彼此的心跳與呼吸

突然 一陣咳嗽

從沙灘的帳篷里傳來

白天那個幫我們上岸

白發的老漁人 他的哮喘病

今夜又發作了

燈光里 那顫顫晃晃的身影

是他八旬的老伴在織網

在柳樹島

在柳樹島，終于又能親近泥土了

野花在江灣瘋狂地開放，葦草涌動陣陣苦澀

露水打濕你我的頭發

連鳥鳴都被沐浴過

在柳樹島，清晨不用急忙去上班

這種沒有上司的生活

適合自耕自收，不用設防

更不用滿腦子名利

故 土

這個滴噠露水的早晨

多么清爽，麻雀在林間鳴叫

牛在江灣里吃草，我在地里干活

整整四十年，我在城里浪費掉所有的青春

而今我又回到童年的村莊。那些小伙伴都老了

有人已住進西山。而我曾住過的那間茅泥屋

也變成小樓。那頭我曾使喚過的牲畜

早已被人剝皮吃肉。用不了幾年，這頭新買的老黃牛

也會死掉……這些我已不會再難過

一想起都市時光，我就落淚

所幸的是，我剩下的這把老骨頭

最終又回去到了故土！

白天鵝

蘆花飄舞 大雪紛飛

我看見一群白天鵝

在柳樹島江灣的葦蕩里

緩慢地棲落

江水照亮我黑色的身影

一只白天鵝落在它的肩頭

仿佛空洞的葦草晃了幾下

白天鵝向著藍天張開翅膀

它不停的鳴叫……

而我卻挪不動腳步

太陽跳出峽谷 浮在水面

幾只小鳥兒啄痛我的眼睛

使我從一場夢中醒來

雪中偶遇

大雪紛飛 看不見漁人與飛鳥

除了你身上那件粉紅色的羽絨服

就連岸邊那些柳樹

都長滿了白毛風

喀吱 喀吱

深一腳淺一腳我們往前走

你拍拍肩膀的積雪 眨動掛滿白霜的睫毛

對我說：天有點冷 但很清爽

今夜再也不用趕路了

就是想找回初戀的感覺

而拋在我們身后的佳木斯

它的街燈 汽笛 和柳樹島一樣

正在承受這場大雪的掩埋

村莊 寺廟也沉睡在風雪之中

在樹林轉彎處 我們看見燈火

透過低矮草屋的泥巴玻璃窗

一對頭發銀白的老夫妻

坐在昏黃的油燈下對飲

火爐上 那壺煮沸的老酒

誘惑著我們停留

我們的柳樹島

我們的柳樹島

不種莊稼，不安電燈

野草瘋長，樹木雜生

鳥雀下雨似的飛鳴

我們的柳樹島

成群結隊的野獸

在草甸散步，打鬧

奔跑……這些我們居住的城池沒有

沒有一隊隊螞蟻

在滴噠露水的小黃花里

輕輕地 緩慢地爬

我們的柳樹島，瓤能舀魚

野雞飛到飯鍋里

茂盛的藍紫，黑白，紅黃的植物

將小路埋藏……這些從前未見過

花店買回的那些花草

和它們有點相似

今生，在柳樹島

還來得及生一大群孩子

來得及，成為江灣芬芳的野草

夜 空

每夜 我都喜歡泡一壺信陽毛尖

坐在窗前 一邊遙看星空

一邊獨飲傾聽

松花江水漲起又回落

水鳥飛走又飛回

枝頭由青變紅 果實累累

江堤路燈下 飛蛾下了

一場又一場圣浩的大雪……

今夜月光又照在我身上

你問我住在柳樹島多少年

擁有多少蟲鳴與花草的味道

這些我已全部忘記

偶 遇

又遇見那只小松鼠

在四豐山午后的松林里

它從松枝上跳下來

帶下的許多小松毛

散落在還未溶化的殘雪上

它驚恐地豎起耳朵

托著長長的小尾巴

被枯草中的積水打濕

它并沒有發現我們

它的奔跑與我們的到來無關

也與我們這次出逃無關

從一棵樹躥到另一棵樹

它似乎在尋找什么

山下的電鋸聲并不大

只是尖利中帶著沙啞

打開車窗 我們不敢大聲喘氣

向著它消失的方向

聽見它在嗖嗖地攀爬

看不清那雙圓睜的小眼睛

陽光從蔚藍色的天空射下來

照亮那些幸存的高大的落葉松

也溫暖著我們 而小松鼠留下的

那些小小的爪印

在稀疏的光亮中

顯得更加破碎而零亂

柳樹島

柳樹 灌木叢掩蔽的小木屋

是我們的家 夏天來臨

青蒿 苦苦丁彌漫著苦澀

在如水的月光中

在沙沙的細雨里

今夜 窗外飛蛾如雪

飛蛾死在尋求光明的路上

我們卻在柳樹島安家

對坐窗前 聽輕音樂

守著那把沸騰熱氣的紫砂壺

談起童年 江南 塞北

談起那個邂逅的午后

你說我是一個壞人

我承認 我蓄謀已久

沒有誰能讓我們離開

不問今宵是何年

也不問手表 薪水 兒女

我們只要柳樹島

水天一色的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