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 葦
從亞洲腹地的新疆到南亞、西亞,再到地中海和北非,存在一個跨越亞非歐大陸的“木卡姆音樂帶”或曰“木卡姆高地”。這一全球四億人共享的音樂文化,是一種跨國界、跨族群的文化現象和文化遺產。歐洲學界稱其為“世界音樂的腰部”。世界木卡姆當中,新疆維吾爾木卡姆魅力獨具、聲名遠播,是音樂的瑰寶。而四種維吾爾木卡姆中最具震撼力的刀郎木卡姆(另外三種是十二木卡姆、吐魯番木卡姆和哈密木卡姆),無疑是瑰寶中的瑰寶。
幾年前,我在南疆的刀郎地區拜訪木卡姆藝人,對刀郎木卡姆進行實地調查。后來,在《刀郎:火的歌喉》一文(載《天涯》2008年第5期)中寫道:“如果木卡姆是‘音樂之腰’,刀郎木卡姆則是‘音樂之腎’——音樂的精、氣、神,都充沛地在這個‘腎’里面。與脫胎于葉爾羌宮廷的喀什十二木卡姆華美、優雅、莊重的風格有所不同,刀郎木卡姆呈現的是一種粗獷、猛烈、嘶啞的曠野氣質,是曠野上的吶喊和呼告,具備真正的草根性和民間性。”
這里所說的“草根性和民間性”,就是刀郎木卡姆的巴亞宛特征,也即曠野特征。有人指出,刀郎文化就是巴亞宛文化,刀郎木卡姆就是巴亞宛木卡姆。這是有依據的,也是頗具說服力的。
從自然地理來看,以阿瓦提、麥蓋提和巴楚為中心的刀郎地區,位于塔里木盆地西北緣的葉爾羌河兩岸,這里毗鄰塔克拉瑪干大沙漠,干旱少雨,多荒漠、戈壁,自然地理具有曠野特征。以阿瓦提縣為例,由沖積扇、沖積平原和沙漠三大地貌類型組成,沙漠和荒漠占到了縣域面積的三分之二以上。從文化融合來看,刀郎文化融合了塔里木土著文化和突厥、蒙古的漠北牧獵文化,這種“多元一體”的融合,成為民族文化的血脈和基因。從生存方式來看,從前的刀郎人在葉爾羌河兩岸漁獵為生,今天的刀郎人過著半農半牧的生活,曠野是他們的生存空間之一。從文化傳承來看,維吾爾木卡姆都是“心口相授”,所不同的是,十二木卡姆經歷了“民間—宮廷—民間”的傳承衍變,刀郎木卡姆則一直維系“民間—民間”的傳承方式。這些因素,成就了刀郎木卡姆沉潛的民間性和濃郁的巴亞宛特征/色彩。
我不是一個地域決定論者,但認同自然、地理和環境對人、對一種文化的影響力。同時相信在海德格爾天空、大地、神圣者、短暫者的四元結構中,還存在一個二元核心結構,即:地理/心靈的一體性。如此,地域文化,尤其是地域性的詩歌、音樂、繪畫等藝術,乃是一門地理心理學和心靈地理學。刀郎木卡姆地理/心靈的一體性,更接近“一體同悲”。在刀郎人的生存空間里,綠洲/沙漠,家園/絕域,生命/死亡,是對手般的相依相克,是地理學的二律背反。刀郎人體驗著綠洲/沙漠的生死切換和陰陽兩界,他們的歌聲中有太多蒼涼和悲傷的成分。面對曠野,他們唱道:
荒野上孩子變成了鬼魂,
我看到了他的樣子;
他變成一堆骸骨躺在那里,
我看到了他的墳墓。
神靈啊,我走在戈壁上,
我迷路在這荒野上。
駱駝刺扎在我的腳上,
啊呀呀——
取不下來了,令我驚惶。
在這里,曠野既是孩子幽魂所在的空間,又是刺痛人身體的一根刺。既是“彌漫”,又是“刺入”。在中國古典詩歌中,曠野是哀、悲、荒、寂的象征,有詩為證:“匪兕匪虎,率彼曠野,哀我征夫,朝夕不暇。”(《詩經·小雅·何草不黃》)“曠野饒悲風,颼颼黃蒿草。”(王昌齡:《長歌行》)“曠野寂無人,漠漠淡煙荒楚。”(劉基:《如夢令》)刀郎人的曠野體驗與中國古人是息息相通的,所不同的是,他們的感知有著更多的切身性,更多“一體同悲”的色彩。
傳說刀郎地區曾有十二套木卡姆,流傳至今、能搜集到的共有九套,分別是:巴希巴亞宛、烏孜哈爾巴亞宛、區爾巴亞宛、奧坦巴亞宛、勃姆巴亞宛、絲姆巴亞宛、朱拉、多尕買特巴亞宛、胡代克巴亞宛。九套刀郎木卡姆中,除朱拉(阿拉伯語,意為“光芒、歡樂”)而外,另外八套均含有“巴亞宛”一詞。“巴亞宛”意為“曠野和荒漠”,與“區爾”基本同義。有三套木卡姆的名稱含義不明,另外五套可譯解如下:
巴希巴亞宛——曠野開端或曠野高音
區爾巴亞宛——曠野上的曠野、荒漠里的荒漠
奧坦巴亞宛——曠野上的旅店和驛站
勃姆巴亞宛——曠野低音
絲姆巴亞宛——曠野琴弦(鋼絲弦)
刀郎木卡姆的民間性和曠野特征還在于:它的唱詞不是文人創作的律詩,而是民間流傳的“庫夏克”(qosaq,意為“歌謠”、“押韻短詩”),絕大部分是四行詩(詞),少量為兩行詩(詞),均為無名者的創作,所有的唱詞集成在一起,就是一部民間歌謠集。
我們發現,流傳在刀郎地區阿瓦提、麥蓋提、巴楚三縣的木卡姆唱詞是有一定差異的,這是“心口相授”的必然“走樣”和歷代木卡姆藝人添加了即興創作的緣故。今天,少數出色的木卡姆藝人在尊重傳統的同時,仍癡迷于即興創作,尤其在那些游走曠野和鄉村、巴扎(集市)和麻扎(墓地)的阿希克(癡迷者)那里,即興創作是他們的童子功和看家本領。如果說十二木卡姆的唱詞已基本達到固化狀態(共收入四十四位詩人的四千四百九十二行詩),刀郎木卡姆唱詞則是“半固化”的。因此,刀郎木卡姆唱詞是一部未完成的民間歌謠集。
向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提交的《新疆維吾爾木卡姆》“非遺”申報書說:“刀郎木卡姆的音樂粗獷、高亢,更加野性;唱詞全部是民間歌謠,語詞簡樸、直白。如果說喀什的十二木卡姆是在塔里木盆地西北緣各綠洲城邦國宮廷中被雅化的形式,那么,刀郎木卡姆則是一種民間的版本。有趣的是,刀郎地區和喀什地區在地緣上最為密切,一雅一俗構成了維吾爾木卡姆宮廷化與民間化的傳承互動空間。”
從唱詞去分析刀郎木卡姆的曠野特征是饒有趣味的。它們涉及到哀嘆命運、思念親人、沉思死亡、觀察日常、道出哲理、祈禱上蒼等主題,關乎刀郎人日常命運、內心生活和民族心理的方方面面。雖經過了轉譯,唱詞仍保有簡潔、率真、熾熱的溫度和底色,展讀或聆聽,一種野性的精神氣象撲面而來。我把將刀郎木卡姆唱詞稱為“曠野詩經”,因為它們保有人類早年歌唱、敘詠的天性,一種直抒胸臆的本能和發自內心的悲苦之聲。換一句話說,它們有著《詩經》和漢樂府般的古風先聲和赤子情懷。“思無邪”、“赤子心”等詩人氣質,在刀郎木卡姆藝人身上都具備。每一位忘我歌唱的刀郎藝人,都是不折不扣的“曠野詩人”。唱詞舉例:
哀嘆命運:“馬兒趕路,馬兒趕路,/路在冰達坂;/好人壞人一起生活,/日子很艱難。”
思念親人:“像父親那樣的親人在哪里?/像母親那樣的恩人在哪里?/在苦難中煎熬的時候,/像母親那樣的神靈在哪里?”
沉思死亡:“即使你做了世界君王,終有一天會喪亡。/殮尸布裹在你身上,終有一天會埋葬。/即使你喊冤叫屈,死去的再不能復生。/即使你長吁短嘆,墳墓也發不出聲響。”
觀察日常:“向左飛過一株玫瑰,/向右飛過一株玫瑰;/兩株花中夜鶯啼鳴,/優美的歌聲令人迷醉。”
道出哲理:“心寬人可以讓人高興,/好心人可以找到心上人。”
祈禱上蒼:“真主啊,你的恩德無比寬廣,/我的罪孽卻像大山一樣;/躺在黑暗的墳墓里,/乞丐和國王變成一個模樣。”
當然,就像世界各民族燦若星辰、膾炙人口的情歌一樣,刀郎木卡姆反復歌詠的重要主題是“愛情”。1997年,新疆藝術研究所所長周吉先生率《刀郎木卡姆的生態與形態研究》課題組在刀郎地區進行田野調查,共采集歌詞九十五首,其中表達愛情的達六十三首,占66.3%。據周吉先生介紹,實際歌唱男女情愛的木卡姆詞曲要超過這個比率。刀郎曠野是一個名副其實的“情歌曠野”。
在中國,南方民歌大多是含蓄的,北方民歌比較直率。即使在整個西北地區,像刀郎人歌唱愛情時那樣大膽、率直、坦誠、火熱的,也只有個別的陜北信天游和回族花兒可以勉強與之相比。唱詞中常把愛情比作“燒烤”,稱愛情是“曠野上的死去活來”,愛著的人也是行動著的人,充滿了漁獵民族劫掠般的行動感。有時是野性的,是一根筋的沖動和顫栗;有時是頑童式的,像撒嬌派的自言自語。不裝蒜,少修辭,直截了當,直入人心,這是唱詞的最大特點,感染力超強,使聽者欲罷不能。比如:
情人啊,你是來把我瞧瞧?
還是來把我燒烤?
莫不是要讓熄滅的情火,
又在我心田熊熊燃燒?
你那黑羔皮做的帽子,
我戴行不行?
你那玫瑰似的嘴唇,
我吻行不行?
還有:
你的命,我的命,
本是一條命;
為了你呀,我的一切,
可以犧牲。
(副歌)
多情的婦人,美婦人,
你向哪里奔?
傍黑時分戴著花兒,
要了我的命!
刀郎唱詞掏心掏肺,表達了愛的“死去活來”,歌唱愛的天真與爛漫、沉溺與犧牲,其實是在歌唱人類的某種情感失卻。如此,刀郎情歌既是刀郎人內心情感的真實寫照,更是現代人“愛情已死”的一首首哀歌。從現代體驗來看,它幾乎是一個諷喻,正如舞蹈者是對喪失了舞蹈本能的人的諷喻一樣。聆聽刀郎人的“曠野詩經”,想起孔子對《詩經》的評介“哀而不傷,樂而不淫”。刀郎人善于將愛的癡迷沉醉化為一種健朗的氣質,將神魂顛倒化為一種醇正的表白,聆聽就是一次洗禮。在他們那里,愛是人間食糧,是塵世宗教。正如孤獨是孤獨者的宗教,愛是情郎們的宗教。在刀郎曠野上歌唱著的,有如許多的年輕或成熟或蒼老的情郎。——白發蒼蒼的歌聲,郁郁蔥蔥的心靈。
在我與刀郎藝人的接觸中,發現他們大多性格內向、羞澀、不善言辭。但當手鼓響起,喊腔引領,他們精神抖擻、兩眼放光,一個個就像換了一個人似的。他們的嗓音十分沙啞,大多有過失聲經歷,有的失聲后再無法治愈、復原。中年和老年藝人,大多患有疝氣。這也是高亢的、全力以赴的歌唱造成的,是喊出來的疝氣。
“外,安拉!外,安拉!……”刀郎木卡姆每每用這樣的喊腔為引子和開篇,將低沉推向高亢,將高亢推向神圣。荒漠里的長歌,曠野上的搖滾,在拯救大荒中不安的心靈。刀郎木卡姆中徹底的抒情性和自由性,將音樂推向信仰的高度。——他們用歌聲將荒涼的刀郎曠野改造成音樂天堂。這個天堂不在高處,而在地上,在刀郎人每一天的生活中。
最后,謹以個人的一首小詩《刀郎巴亞宛》(2012年10月寫于《西部》雜志主辦的“首屆刀郎詩會”)來表達對刀郎木卡姆和刀郎藝人的敬意:
跪著,在葉爾羌河畔
聽曠野搖滾,荒漠呼告
在死去的胡楊林
鼓聲激昂,歌喉決堤
十九根琴弦在體內瘋狂
饑餓者賜予我們音樂
貧寒者擅長豐饒之歌
跪著,羞愧于自己
失靈的關節,一肚子的
紅柳烤肉和慕薩萊思
遠道而來者,在羔羊跪乳
的家鄉,失魂落魄
此刻,來到刀郎曠野
痛飲一碗異族狼奶
跪著,在葉爾羌河畔
領受一份洗禮
如同被迎面痛擊
在流淌音樂和月光的
刀郎人的巴亞宛
這是今夜唯一的姿勢
這是此生最后的曠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