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福輝

沈從文在當今讀者心目中的地位,不僅沒有隨著20 世紀的逝去而有所減輕,甚至可以說是越發加重了。他已經成為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的經典作家。這里使用的“經典”二字,絲毫不存今日電視語言和廣告語言里的夸張成分。如果不算現代詩人和劇作家,我認為可歸入現代經典作家行列的人,應有魯迅、老舍、茅盾、周作人、沈從文、郁達夫、巴金、蕭紅、張愛玲、錢鍾書、張恨水各位,沈從文處于前列。他已過了100歲的生辰,他的文學生命力之恒久,延續而進入第二個百年,應該沒有疑義。
據此,我們可以考察沈從文文學的當代意義。認識沈從文的當代性,首先要關注的是他所代表的中國鄉土文學的獨立價值。沈從文終身是他的本土湘西那塊家園的敘述者、歌者。那是個歷史腳步來得遲緩的化外之地,是塊文學邊地,卻經他的開發,異軍突起,建立起一個詩化的“傳奇抒情”文學王國。中國的現代鄉土文學歷來發達,正與原先的“鄉土中國”相匹配。整個20 世紀鄉土文學的成就壓倒其他,其中有魯迅、文學研究會的鄉土寫實派;左翼的茅盾、吳組緗的社會剖析派,左翼中還有蕭紅等的東北作家群、葉紫等的湖南作家群、沙汀等的四川作家群;到了抗戰時期又有冀中孫犁的荷花淀派和山西趙樹理的山藥蛋派,臺灣有鐘理和的鄉土小說。但是我們很容易識別沈從文的京派鄉土文學,因為它別開生面,在《邊城》《長河》《蕭蕭》《三三》等小說里,在《湘行散記》《湘西》《從文自傳》等散文里,將湘西的普通農夫、水手、士兵、娼妓引入人們的視域,卻又不表現他們的階級斗爭品性,反是表現他們的自然生命和淳樸善良的生命方式。大概從一開始,強大的左翼鄉土作家就質疑這桃花源式的鄉土真實性。左翼是現代資本主義文明的批判者,會把如此偏僻的湘西一隅籠統地看作代表了落后的封建文明,是毫不奇怪的,當然就會批評沈從文鄉土的“向后看”的性質。而實際上,沈從文描畫的傳統鄉土是能提供一個與丑陋的都市現代世界的對立物的,是足具補充性的“一種‘人生的形式’”,“一種‘優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從文小說習作選〉代序》)。待到他寫現代都市,便換成一副諷喻的筆調,構成了獨特的城鄉敘述總體。沈從文始終堅持自己文學立場,不管一時間內是否成為鄉土文學的“非主流”。他輕視時尚,不隨波逐流。認為如果只是跟著文學大潮走,就建立不起具有個性的獨立文學,像廟堂文學和御用文學一樣生命不會長久。沈從文鄉土文學的獨立性正在于甘于寂寞。他于1933年發起的那場著名的“京海論爭”,批判的矛頭即指向時尚文學,指向以暢銷為第一要旨的市場文學。他又長期批評政治文學。雖然他也吸收海派表現現代人精神困境的愛欲主題,也不含糊地吸取左翼表現“社會人”的經驗(他有《丈夫》《貴生》一類的社會性反叛故事),但純文學的理想高懸,他對商業文學和黨派文學的批評堅持不懈,雖也含有偏見。這種獨立的文學姿態,正是當下在經受了正反兩方面的足夠經驗之后又面臨商業大潮的文學,所應如何自處的好例,值得引起我們對僵化或實利文學必然各處滲透的高度警惕。
在貫穿沈從文全部創作的文學精神中,哪些是能夠長久流傳下去的呢?我覺得他是一個吃“五四”奶長大的作家。許多人現在都在批評“五四”的負面,“五四”也確乎存在負面,但是縱觀上個世紀一百年,能夠影響中國人的思想尤其是文人精神的至痛至巨的歷史事件,哪一個可與“五四”比肩?左翼文學接受“五四”啟蒙,向社會革命、階級解放發展過去;京派沈從文何嘗不是吸取“五四”“人的解放”“人的文學”的精神,而實行開掘善的、美的人性的文學?所以說繼承“五四”,是中國現代文學共同的一份遺產。沈從文表現“人生”,由于個人經驗及審美趣味的不同,他經過湘西告訴我們的是中國鄉土牧歌般的生活,自然、愚昧與質樸同存的一種生命方式。與城市對照雖然落后,卻不像城市那樣充滿欺詐、虛偽、不道德。這只要將《三三》《月下小景》和《紳士的太太》《都市一婦人》一讀就明白。他也表現這鄉土的變動,雖然更多的是不變,從《邊城》到《長河》,還有多次的還鄉經驗,寫出湘西的“常”與“變”。寫“常”,客觀上用最極端的一角表現文明古國全盤的停滯性,“歷史對于他們儼然毫無意義,然而提到他們這點千年不變無可記載的歷史,卻使人引起無言的哀戚”。(《湘行散記·一九三四年一月十八》)寫“變”,則看到現代文明侵入這塊美麗土地后所帶來的破壞,或者替當地多方設想尋求進步的方案,寄希望于青年甚至青年軍官,后來都被歷史擱置,顯出空想的成分。但略微變動的鄉村是真實的中國呀。“表現中國”,永遠是中國有良心作家的良知。這個古老農業國處于全球現代化的風潮之中,用表現前現代的湘西人自然生命的方式,來表達理想的人性,借以批判現代人性的丑惡,則是沈從文大部分作品的傾向。無論是直接描寫湘西人情美、人性美,或與此相映襯的山美水美,如《三三》《柏子》《虎雛》等;或借浪漫民間傳說而抒發對最高的人性即愛、美融和無間的神性的向往,如《龍朱》,如《媚金·豹子·與那羊》;或干脆借用佛經宗教故事來演繹美好人性,及傾訴對美好人性遭摧殘后的悲哀,像這組寫女性愛的不可逆反性的《一匹母鹿所生的女孩的愛》《被刖刑者的愛》《彈箏者的愛》等。沈從文是由這些抒寫人性美的作品,來批判現代人性的千瘡百孔,來向現代文明發話的!他不無激憤地說出他的觀點:“農村社會所保有的那點正直樸素人情美,幾乎快要消失無余,代替而來的卻是近二十年實際社會培養成功的一種唯實唯利庸俗人生觀。”(《〈長河〉題記》)這當然是京派現代性的具體內涵之一,寄寓著一個從農村到城市(當今我們的都市里有多少這樣的兩面人、漂泊者,在經歷著現代蛻變),充滿愛欲矛盾和心理落差的現代知識者的情智想象。而從表現鄉土社會和鄉土人性的文學出發,沈從文進一步提出現代人性改造的文學題旨。這是一種文化的思路,用人性的失落來探求“民族品德的消失與重造”。(《〈長河〉題記》)于是,回答民族文學向何處去的問題,便成了沈從文文學思想的內核,以及他的創作原動力。
我們還可以從沈從文留下的寶貴文學遺產里面,提煉出一種文化立場來,便是如何面對消失中的固有文明。這是中國、印度、埃及這些后發達的古文明國家必須面對的嚴酷現實。沈從文曾經從這一角度概括過廢名、施蟄存的創作,說他們都是“以清麗的筆,寫這世界行將消失或已消失的農村傳奇”。(《論中國創作小說》)簡直是夫子自道。面對湘西世界消失中的真善美的人性,是用直線的不斷前進的文明觀一筆加以抹殺否定呢,還是認識到文明的發展總是曲折的,總是前一文明中的落后部分終于淘汰了,精彩部分會留存下來,得到調適,得到揚棄。并不是極簡單的,后一種文明就可以全盤取代前者的。舉個例子,電腦手機的書寫是大大進步了,而同時毛筆書法在總體的中國人那里總歸落后了。從這個意義上講,九斤老太說“真是一代不如一代”局部并無錯;“長江后浪推前浪”講的是總體長遠,也是對的。沈從文要從落后的湘西尋覓到美的人性,來改造現代的實際上是總會前進的人性,并不是完全虛幻。
至于以沈從文為首的京派文學在現代文學史上的藝術創造,如今是越來越被后人另眼相看了。沈從文曾遭人蔑稱為“文體家”,其實中國文學自現代以來,真正的文體創造太少,向西方模仿得太多,難道不是這樣嗎?沈從文的詩體敘事,他的鄉村抒情,他文學筆調的獨特文化歷史指向,都值得借鑒。他注重文學語言,初期的文字較生澀,文言底子較魯迅淺,但到寫《邊城》的成熟期,小說文字已經純白明凈(理論文字仍露文言痕跡),也可看出一個以使用文字為生命的作家的當行本色。這些也是他留給我們的一份遺產。
對于已逝的作家,我們都應當歷史主義地給予“同情的理解”,并站在當代立場上給予公正評價,肯定或批評,積極地揚棄,在揚棄過程中將他吸入當代的文化生活,成為其中的血肉。沈從文已經深深進入我們當下:他的學生汪曾祺繼承發揚他,儼然成為大家;還有林斤瀾等,被認為是他詩體小說的杰出后繼者;而眾多的湖南中青年作家,都心儀他,用寫作將他發揚光大。我們可以看到,沈從文的文學當然會與其他的中國現代經典作家一同,延續流轉下去,生生不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