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株草的內心

楊獻平

河西走廊

既往史是一把塵沙

二千年之外，是三五男女

在積雪下手托馬蹄

張騫的外交顯然高于漢武帝

以及所有皇帝的武功

和他們最寵愛的女人

風吹掉半杯烈酒

于今的河西走廊只剩下三匹山丹馬

十六只九色鹿，還有這夜半于祁連山上

懸掛的半張混血羊皮

從窗口看到一片藍天

事實上，她就是盜賊

小家碧玉，溫柔鄉里英雄脫靴

眼看一天時光被填埋，眼看一顆香煙

成為少女石雕額頭上一枚桃核

我喝茶，想起烈酒之后的昏睡

人生在世，一片藍天于一個人是恩典

殺戮，還是救贖

此刻我手心翻轉向下

似乎是日暮中逃跑的雷霆

父親和我

上帝說：哀慟的人

是有福的。溫柔的人必承受地土

清心的人擁有天國

親愛的父親，從你的手指

皺紋，從一株草的內心

從一粒塵土

我看到一個人在大地上的蠕動與坐落

而悲哀常在

苦難永不停歇

門前的梧桐樹從沒落過鳳凰

河邊的柳樹，時常在污水中綠葉婆娑

人世的風，也從來沒有將我們的屋頂吹破

你的影子在泥土中起落

身影像是河水沖刷的某塊石頭

父親，我們是前赴后繼的兩朵野菊花

是逐漸發黑的苔蘚

是暮秋時節持續變黑的兩枚樹葉

父親，我們從不清心寡欲

從不以為面對的生活

應有盡有。我們被卵石和灌木包圍

被屋檐的滴水

打濕衣襟……眾生如此惆悵

眾生中的我們，一前一后，參差錯落

傍晚的石家莊

傍晚的石家莊上空

爬著兩只風箏

有列開往秦皇島的火車

停在青草叢

兩只風箏一點點把黑夜點亮

一列火車與另一列火車

相互看了看

卻一句話也沒有說

漸漸發黑的石家莊漸去漸遠

我看到的風箏和火車

前者是伸向天堂的鋼軌

后者是飛奔的夜色

在它們之間

眾生沉默，大地在窗外一閃而過

正 午

蟬鳴把正午炒熱

對面的青山，被眾多的樹木分解

山豬奔走的密道

清水從枝頭滑落

日光一點點加大

大地的密度，露珠總是最先敲響骨骼

白晝隱身的螢火蟲

與遍地盛開的喇叭花一起奔波

那些椿樹父親栽了好久

這些雞冠花從地獄伸向天國

青草之中的螞蟻

腐爛的花朵，去年的種子被泥土復活

我也是其中一顆

在這光亮的人世，南太行

某個小小村落，看到這世上最安靜的

仿佛從來不曾遇到過

鄉村之夜

這夜晚被眾多的神靈供奉

蟲鳴把星辰抬得更高

清風吹不去一世的惆悵

夢境的蝴蝶，蜜蜂落在指尖上

父親的鼾聲攪起波紋

眠鳥的夢囈與嬰兒的哭泣

與乍亮的燈光一起歸于黑暗

游行的水，在河谷中將天空和莊稼清洗干凈

這夜時常在虛無中驚醒

臨近的狗叫與遠處的汽笛

偶爾的敲門聲在露珠的核心停頓

我翻了一下身，再翻一下身

在這夜晚繼續做夢，或者沉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