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廣輝
(衢州職業技術學院經濟管理學院,浙江衢州 324000)
不可靠敘述最早由布斯在其敘述學代表作《小說的修辭》中提出。他指出:“由于缺少更好的術語,當敘述者為作品的思想規范(norms)(亦即隱含的作者的思想規范)辯護或接近這一準則行動時,我們把這樣的敘述者稱之為可信的,反之,我們稱之為不可信的。”[1]178因此,要判斷敘述者是否可靠,必須判斷隱含作者的思想規范,隱含作者的思想規范是常被用來衡量敘述者可靠性的基準。要理解布斯的這句話,就要搞清楚“隱含作者”的含義;按照布斯的說法,隱含作者還可以稱作“正式的書記員”(official scribe)或作者的“第二個自我”(second self)[1]80。有關“隱含作者”,很多學者都曾做過相關闡釋,其中很多和布斯的提法大相徑庭。例如,普林斯把“隱含作者”視作“重現文本的作者的第二個自我,面具或形象,或者文本中作者的隱含形象,站在幕后負責故事發展的安排,體現文本價值和文化思想規范”[2]。
依據布斯對可靠敘述者與隱含作者的關系的闡述,可以看出,如果敘述者違背隱含作者的思想規范行事,此敘述者的敘述并不可靠,即當敘述者的思想規范偏離隱含作者的思想規范時,此敘述者就是不可靠敘述者。那么,如何測算敘述者與隱含作者之間的思想規范的偏離程度成為一個難題。為了解決此問題,布斯使用了“距離”(distance)一詞量化閱讀過程中各個參與者之間的靠近程度。布斯認為閱讀過程就是作者、敘述者、其他人物、讀者之間的對話,而且“上述四者中,每一類人就與其他三者中每一者的關系而言,都在價值的、道德的、認知的、審美的,甚至是身體的軸心上,從同一到完全對立變化不一”[1]175。換句話說,閱讀過程中的各個參與者之間都會在思想規范上存在或多或少的距離。布斯概括出了五種距離,即敘述者與隱含作者之間的距離、敘述者與故事中人物之間的距離、敘述者與讀者之間的距離、隱含作者和讀者之間的距離、隱含作者和其他人物之間的距離,而“對于實際批評來說,這幾類距離中最重要的或許要算這樣一種距離,即難免有誤或不可信的敘述者和隱含作者之間的距離”[1]178。除了以隱含作者的思想規范為標準來判斷文本可靠性外,小說的敘述者特別是戲劇化的敘述者,也可以通過小說的文本向讀者傳達其價值觀。布斯認為判斷敘述者的道德和理智對讀者來說要比判斷敘述者所使用的人稱和敘述者是否為無限或受限的敘述者更為重要,如果讀者發現敘述者是不可信的,那么敘述者傳達給讀者的整個作品的文學效果也隨之改變了[1]178。
布斯的論述中并沒提出如何判斷隱含作者思想規范的具體途徑。但是,從他對敘述者和作品思想規范之間關系的論述中,可以推斷出隱含作者的思想規范就是作品的思想規范。因此,讀者可以通過小說文本來獲取隱含作者的思想規范。問題是每個讀者都可能根據自己的生活背景和個人經歷去理解故事中的隱含作者。然而,布斯似乎關注更多的是隱含作者通過小說文本所想要表達的思想規范,而不是讀者對隱含作者不同的理解。雖然隱含作者不能代表真實的作者,但是他可以部分地反映其通過故事所欲傳達的信息。為了達到作品的創作目的,作者可以選取可信的或不可信的敘述者,例如,菲茨杰拉德讓尼克向讀者展示一個客觀的故事,塞林格通過霍爾頓之口講述一個混亂無序的、虛偽的成人世界。米克·巴爾認為隱含作者應該與小說文本聯系在一起,小說的文本往往需要讀者們自己去推斷理解其深層含義。他認為“布斯使用這一術語時,有著可以從文本中推斷出來總體意義的意味”,進一步指出隱含作者是“文本意義的研究結果”,讀者需要在“本文描述的基礎之上,對文本進行解釋以后”才可以推斷出隱含作者的思想規范[3]。
布斯的學生詹姆斯·費倫繼承和發展了布斯的理論。費倫對不可靠敘述的定義是:“如果某個人物敘述者是不可靠的,那么他關于事件、人、思想、事物和敘事世界里其他事情的講述,就會偏離隱含作者所可能提供的講述。”[4]41由此可見,費倫也是以隱含作者的價值標準作為判斷不可靠敘述的標準,在這一點上,他繼承了布斯的理論。但是在判斷基準上,他拓展了布斯的理論。費倫設計了三個標準用以判斷敘述者的可靠性事實軸/事件軸(在此軸線上,我們會發現錯誤的報道和不充分的報道)、理解軸/感知軸(在此軸線上,我們會發現錯誤的解讀或錯誤的闡釋/不充分的解讀或不充分的闡釋)以及價值軸(在此軸線上,我們會發現錯誤的判斷/不充分的判斷),并進一步總結出六種不可靠敘述的類型:“錯誤的報道、錯誤的解讀、錯誤的判斷、不充分的報道、不充分的解讀、不充分的判斷”[4]42。費倫對布斯理論的拓展不僅僅局限于不可靠敘述的判斷標準,還拓展了不可靠敘述的判斷方法,即將“作者讀者”的推斷也納入到不可靠敘述的判斷方法之內。費倫把“隱含作者”稱作“作者的讀者所推斷的隱含作者”[4]41,足見其對讀者在不可靠敘述的判斷過程中所起的作用的認可。
除了拓展布斯的理論外,費倫還對不可靠性敘述理論進行創新。費倫依據不可靠性對敘述者與作者的讀者之間的關系所產生的影響,區分了“疏遠型”和“契約型”兩類不可靠性。所謂“疏遠型”不可靠性,即“敘述者的報道、闡釋或判斷與作者的讀者對這些因素的推斷之間產生的差異,使得他們在交際過程中遠離對方——即疏遠了對方”[5]。例如,小說《喧嘩與騷動》(1929)中的凱迪由于失去貞操,不斷遭到家人的指責,其中反應最強烈的就是杰生。他總是抱怨凱迪讓康普生家族蒙羞,并把對凱迪的怒氣撒到其女兒身上,罵她“天生是賤坯就永遠都是賤坯”。按照常識來說,無論凱迪多么罪孽深重,但孩子是無辜的,因此,杰生對凱迪女兒的態度與讀者對此事件的理解存在明顯的差異。
所謂“契約型”不可靠性,指的是“盡管作者的讀者意識到敘述者的不可靠性,但是這一不可靠性包括了隱含作者——因此,也是作者的讀者——所認同的交際信息”[5]。費倫舉出了契約型不可靠性的六種亞類型。下面以小說《麥田里的守望者》(1951)為例,僅對契約型不可靠性的第三種亞類型——天真的陌生化(na?ve defamiliarization)作簡要分析。
小說的第三章,霍爾頓對奧森貝格作了如下描述:“……第二天早晨,他在小教堂里向我們演講,講了足足有十個鐘頭。他一開始就講了五十來個粗俗的笑話,想證明他是個多么有趣的人物。真了不起。接著他告訴我們說,每逢他有什么困難,他從來不怕跪下來向上帝禱告。他教我們經常向上帝禱告——跟上帝無話不談——不管我們是在什么地方。他教我們應該把耶酥看作是我們的好朋友。他說他自己就時時刻刻在跟耶穌談話,甚至在他開車的時候。我聽了真笑疼肚皮。我可以想象這個假模假式的大雜種怎樣把排檔推到第一檔,同時請求耶穌多開幾張私人小支票給他”[6]。
奧森貝格曾就讀于潘西中學,離開潘西以后做殯儀館生意,發了橫財。文中頗具諷刺意味的是這樣一位靠賺取死人錢財的暴發戶,每逢有什么困難就會跪地向上帝祈禱。西方文化中,耶穌是上帝的兒子,來到人間拯救罪人。在上帝的眼里,人都是有罪的,但是只要能夠悔改都可以得救。但是,當奧森貝格高談闊論他是時刻都在跟耶穌交流時,霍爾頓卻顯出鄙夷的神色。按常理,能與耶穌對話應該是每個西方人夢寐以求的事,霍爾頓對此卻毫不在乎,足見其對上帝并無多少感恩之情。其實,霍爾頓將奧森貝格跟耶穌交流的行為陌生化,旨在縮短他與作者的讀者之間的距離。霍爾頓這一反常行為的目的并不是要表達自己對上帝的態度,而是要向讀者揭露奧森貝格披著宗教的外衣,通過不正當手段斂取錢財的事實。作為修辭派敘事理論的接班人,費倫對修辭派敘事理論做出了很大的貢獻。但是費倫和布斯一樣,沒有很明確地指出如何判斷隱含作者的價值標準。
美國電影和文學評論家西摩·查特曼對不可靠敘述理論作了重要的擴展。在其所著的《故事與話語:小說和電影的敘事結構》中,他介紹了西方多個國家的敘述學理論,特別是對以布斯為代表的修辭學派的各種理論進行了詳細的論述。他認為在不可靠敘述中,敘述者的講述與隱含作者的對小說的真正意圖的推斷是矛盾的[7]233。從查特曼對不可靠敘述的解釋來看,他對此概念的解說并沒有多少新意,只是在布斯的提法上稍作改動,把布斯定義中的“隱含的作者的思想規范”改為“隱含作者的對小說的真正意圖的推斷”。對于讀者是如何獲悉隱含作者的對小說的真正意圖的推斷,查特曼又進一步指出:“我們通過仔細閱讀推斷出事件并非如此,因此,我們說敘述者是可靠的”[7]233。換句話說,讀者可以通過仔細閱讀小說文本來獲悉隱含作者的對小說的真正意圖的推斷。
查特曼有所創新的地方是對產生不可靠敘述的過程作了詳細的闡釋。他用圖式表示了敘述文本中各個參與者之間的交流過程。

圖1 敘述文本中各參與者之間的交流過程示意圖
圖1中,實線表示直接交流,虛線表示直接交流;從隱含作者到隱含讀者共有上下有兩條線,上面一條線的交流模式表明敘述者不可靠,下一條線則表明敘述者可靠。在上面一條線的交流過程中,查特曼認為隱含作者會意識到敘述者的講述和故事合理的重構之間存在差異,并且還會和隱含讀者私底下相互交流。當然,交流結果就是敘述者不可靠。可以看出,查特曼雖然對產生不可靠敘述的過程有所創新,但是,這一過程的不可靠敘述實質上還是布斯所提出的“反諷效果”。導致敘述者不可靠的因素有很多,例如道爾頓輕易相信他人,哈克是個尚未成年的孩子,班吉智力低下,杰生貪得無厭。根據查特曼對產生不可靠敘述的過程的分析,可以看出最先意識到這些不可靠因素的并不是讀者,而是隱含作者;隱含讀者是這些不可靠因素的接收者。
有關不可靠敘述,里門-凱南在《敘事虛構作品》中曾作了詳盡的論述,然而他并沒有明確以“隱含作者”思想規范作為判斷敘述者可靠性的標準。他對敘述者(不)可靠性的解釋是:“讀者應該把可靠敘述者對故事所作的描述和評論視作為對虛構事實的權威敘述。另一方面,讀者有理由懷疑不可靠敘述者對故事所作的描述和/或評論。”[8]103很明顯,含義中并沒有提到“隱含作者”。他自己也坦言:“隱含作者的價值觀或(標準)是很難搞清楚的。”[8]104但是,里門-凱南并不否定隱含作者的存在。關于隱含作者,他作了如下論述:“……隱含的作者,相對應于敘述者,按照定義是應該沒有聲音的,不說話的。在這個意義上講隱含的作者是讀者從文本的全部成分中綜合推斷出來的構想物。的確,被隱含的作者看做是基于作品本文的構想物比把他看作是人格化的‘意識’或‘第二自我’要可靠得多”[9]157。“……必須把隱含作者的概念非人格化,最好把隱含的作者看作一整套隱含于作品中的規范。”[9]159
從此段論述來看,里門-凱南并不主張把“隱含作者”人格化或視作作者的“第二自我”,在同一部書中,他又將隱含作者定義為“整個作品的主體意識”和“體現在作品中的思想規范的來源”[8]89,足見其在“隱含作者”這一概念上搖擺不定的姿態。
然而,里門-凱南對不可靠敘述有自己的見解,他認為導致讀者懷疑敘述者對故事的描述和評論的主要根源是“敘述者的知識有限,他親身卷入了事件以及他的價值體系有問題”[9]181。福克納筆下的班吉是個智障者,他的智力只相當于一個三歲小孩,知識極為有限,雖然已是而立之年,但仍然意識不清,說話顛三倒四,讀者自然不會相信他說的話。福克納選取班吉作為小說的聚焦,其目的也是告訴作者,作為小說敘述者之一的班吉是不可靠的。霍爾頓也是其中一例,他絲毫不了解成年人的世界,只是一個尚未成熟的小男孩。他的知識和理解力與成年人相比是有限的,讀者自然會對他的敘述產生懷疑。哈克也是不可靠的,因為他是以一個孩子的視角來觀察整個世界的,他天真,對整個世界缺乏深刻認識,使得他不能向讀者展示一個客觀的世界。《呼嘯山莊》中的女管家埃倫是不可信的,不僅僅因為她對事件的了解有限,還因為她卷入了事件。在故事中,讀者可以發現,她對希思克利夫的描述多半是正面的,這種帶有個人色彩的敘述也會使讀者對埃倫產生懷疑。她同情希思克利夫,當洛克伍德問起希思克利夫的身世時,她回答道:“那可是像咕咕鳥似的呀,先生——我全都知道,只是不知道他生在哪兒,他娘老子是誰,他起初是怎樣弄到錢的——哈頓像只小籬雀,毛還沒有長全就給趕出了窩——這整個教區也只有他這么一個倒霉的小伙子,現在還不知道自己怎么受騙上當的!”[10]34在埃倫眼中,希思克利夫身世坎坷,飽受欣德利的虐待,“郁郁寡歡”,卻是一個“堅韌克己的孩子”,性格極其頑強,“面對欣德利的拳頭,他會不眨一下眼,不流一滴淚”[10]37。很明顯,這樣的人物描述必定受到其主觀情緒的影響,因此讀者有理由懷疑她對希思克利夫的行為所做出的評價。
關于不可靠的第三個根源,里門-凱南列出了多種具體表現形式,如:事實與敘述者的觀點不一致;行動的結果證明敘述者錯誤;其他人物的觀點與敘述者的觀點相矛盾;敘述者的語言中有內在矛盾、含混不清的意象等[8]104。這些因素都可以說明敘述者與隱含作者思想規范存在差距。福克納的短篇小說《獻給艾米麗的玫瑰》中,多次出現了敘述者自我矛盾的現象,即敘述者所陳述的內容與事實相反。故事沒有明確的敘述者,只是以“我們”“他們”這樣一群人為聚焦展開。一般認為不論是第二、第三及第五部分中的“我們”還是第二部分中的“他們”,都指代小鎮上的居民。故事中的艾米麗一直稱作“可憐的愛米麗”,但事實上,她并沒有被視作可憐的對象。她不履行納稅的義務,小鎮的官員拿她沒轍,鄰居們也無法忍受從她屋里散發出來的難聞氣味。然而在里門-凱南看來,即便是帶有不可靠標志的敘述也可以被看作是可靠敘述。在分析《狗油》一文中的不可靠敘述時,他說道:“試問:難道不能把敘述者看作是用反諷的語氣講述他年輕時候的經歷,而不把他看成不可靠敘述者,因而是隱含作者和讀者共同的諷刺對象?”[9]184-185其實早在里門 - 凱南提出這個問題之前,查特曼就在其論著中提到敘述者的可靠性與其人格并無絕對的聯系。他曾以《洛麗塔》的敘述者亨伯特為例,闡述了一個道德敗壞的人同樣也會講述一個可信的故事。
然而,在歐洲以德國為代表的敘述學研究學派卻把矛頭直指布斯。最早挑起對立旗號的是德國敘述理論家雅克比,但呼聲最為強烈的要數紐寧。他曾撰寫了大量文章闡述布斯的不可靠敘述理論。紐寧認為布斯的不可靠敘述理論要么是沒有表明敘述者的不可靠性是如何在閱讀過程中被理解的,要么就是提供高度隱喻性的、含混不清的解釋[11]。同樣,在評查特曼對不可靠敘述產生過程的闡釋中,紐寧也指出“查特曼沒能闡明這個交流過程是如何運轉的,或者隱含作者是如何知曉把敘述者看作為不可靠的”[11]。
有關不可靠敘述是如何產生的,紐寧有自己的一套理論體系。他認為,“不可靠并不是對于敘述者品格特質,而是相對于讀者對文本的闡釋策略而言的。”[11]很明顯,紐寧從真實讀者的角度分析敘述者可靠與否,不免讓人想起讀者反映理論。如果按照紐寧的說法,讀者對文本的闡釋策略便成為判斷敘述者的可靠性的標準。由于歷史文化等多種因素的差異,并不是每個讀者都會對文本做出同樣的判斷。對此,紐寧羅列出一系列特定的“文本標記”,作為處于特定歷史文化背景中的讀者判斷敘述者可靠與否的基準。
奧爾森曾對紐寧羅列出的一系列特定的“文本標記”作了詳細的闡釋:(1)敘事話語中,敘述者身上存在明顯的矛盾和其他不符點;(2)敘述者的敘述與行動之間的矛盾;(3)其他角色對敘述者描述與敘述者本人對自己的描述之間的矛盾;(4)敘述者對其他角色明晰的評論與敘述者本人對自己的含蓄描述或敘述者無意識的自我暴露之間的矛盾;(5)敘述者對事件的敘述和事件的解釋與闡述之間的矛盾以及故事與話語之間的矛盾;(6)其他角色的文字性評論或肢體暗示;(7)多角度的事件安排和相同事件的不同描述之間的差異;(8)不斷增加的自我述評論和富于表現力與主觀性的語言;(9)與讀者的對話和博得讀者同情的嘗試的不斷增加;(10)富于敘述者豐富情感的句式,包括感嘆句、省略句、重復句等;(11)對敘述者可信性明晰的和自我指涉的元敘述討論;(12)承認缺乏可靠性、記憶空白和關于認知局限性的評論;(13)承認存在偏見或不同情形下的偏見;(14)諸如標題、副標題和序言的超文本標記[12]。雖說紐寧對不可靠敘述作了比較詳盡的闡釋,但是他的論述也存在明顯的矛盾之處。正如奧爾森所指出的:“既然不可靠性的發現是通過個體讀者的反應來實現的,那么,作為不可靠現象的標志,這些穩定的‘文本標記’是如何存在的呢?”[12]
紐寧對不可靠性的闡述中除了“文本標記”外,“參照框架”也是解讀不可靠敘述的重要參數。紐寧認為,“除了一系列互文標志以外,讀者還可以利用文本外‘參照框架’嘗試判斷敘述者潛在的不可靠程度。”[11]紐寧總結出兩類“參照框架”:第一類“參照框架”以讀者的實際經驗為基礎,包括:(1)一般的世界知識,(2)歷史的世界模式和文化符號,(3)顯現的人格理論和隱性的心理連貫和人類行為模式,(4)對與文本寫成與出版時期相關的社會道德和語言準則的了解,(5)個人視角,即讀者或評論家的認識、心理傾向、價值觀與思想規范體系;第二類為專門的文學“參照框架”,包括:(1)一般文學的傳統手法,(2)文學體裁的模式和傳統手法,(3)重復的一類體裁框架的其他參數,(4)互文框架,即特定前文本的參照,(5)模式化人物典范,(6)每部作品本身所建立的思想規范和結構[11]。
對于不可靠敘述產生過程的闡述,奧爾森曾對布斯和紐寧的模式作了詳細的論述,并用圖例表示兩種模式的異同點。

圖2 布斯模式和紐寧模式的比較
如圖2所示,布斯模式包括了讀者、敘述者和隱含作者。此模式中,如果隱含作者與敘述者的價值觀和思想意識相矛盾,那么讀者就可以判斷敘述者是不可靠的。紐寧模式包含讀者、敘述者和整體文本標記。與布斯模式不同,紐寧認為導致敘述者不可靠性的不是隱含作者與敘述者的價值觀或思想意識相矛盾,而是整體文本標記與敘述者的價值觀或思想意識相矛盾的結果。關于文本標記前文已作解釋,在此不再贅述。可以看出,布斯突出的是隱含作者的價值觀和思想意識,紐寧卻強調讀者的“參照框架”。這里的“參照框架”指的是讀者對文本做出主觀反應所借助的文本外參照框架。紐寧認為解讀不可靠敘述是在特定的文化模式背景下自然化文本內矛盾的方式[11],而自然化的過程也是讀者結合“文本標記”與“參照框架”對不可靠敘述解讀的過程。在闡述中,奧爾森指出兩種模式也有相同的地方,例如,布斯和紐寧都把敘述者當作故事中真實存在的人物。綜上所述,紐寧對不可靠敘述的研究主要是在“文本標記”、“參照框架”的基礎上結合讀者反應,綜合得出不可靠敘述,布斯的研究則是通過隱含作者和敘述者思想規范差異的“反諷效果”來凸顯文本的不可靠敘述。
在西方,不可靠敘述的發展經歷了不過短短幾十年時間。不可靠敘述理論在發展過程中得到了豐富的同時,也受到了挑戰。目前,有的學者主張將修辭和認知兩種方法綜合在一起來闡釋文本中的不可靠敘述,代表人物有丹麥學者佩爾·克羅格·漢森。我國敘事學家申丹教授也認為:“在分析作品時,若能同時采用這兩種方法,就能對不可靠敘述這一作者創造的敘事策略和其產生的各種語用效果有較為全面的了解。”[13]如今,不可靠敘述理論已進入了系統化發展階段,其應用范圍也在不斷擴大,從最初的文學文體擴展到新聞等紀實文體。作為一種敘事技巧,不可靠敘述理論豐富了作者的小說創作技巧。不可否認,文學作品中,不可敘靠敘述技巧的合理運用,可以有效增添故事的美學效果,凸顯作品的主題思想。作為一種文本闡釋策略,不可靠敘述理論又增加了讀者解讀文學作品的途徑,擴充了西方文學理論的內容含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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