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勞教者

趙杰 王全寶

2013年春節，是彭洪近五年來過得第一個“正常”的新年。此前，兩年在勞教所，兩年在維權，今年“家里人可以松口氣，不用低頭做人了”。

此前，鄉鄰會將勞教與“壞人”建立起直接聯系，雖然他們并不知道這個時年34歲被勞教的年輕人干了什么“壞事”。2月19日，剛剛過完新年的彭洪，向《中國新聞周刊》回溯以往，百感交集，幾度哽咽。

不過，彭洪并未因為這段突如其來的遭遇選擇退縮，“我固執地認為自己所做的是正確的事情，我就是想說話，而我說話不應該需要誰來審查。”

至于新年打算，彭洪說要繼續爭取自己的權益，“拿回他們已經答應了的屬于我的經濟補償。”他口中的“他們”是指勞教獲釋后登門慰問、并承諾為其解決工作問題以及對其家庭損失予以經濟補償的當地公安機關有關負責人。

兩年勞教

時間回溯至2009年9月，彼時，重慶打黑運動正酣，天涯重慶論壇轉發了一幅諸多媒體和網站論壇都刊登過的“保護傘”圖片，彭洪轉發并加評論“這把傘好怪喲”。一語既出，電腦右下角很快彈出一個對話窗口，“叫我去市公安局網監總隊說清楚”。在家里用電腦上網的彭洪被嚇到了，關掉電腦，沒敢去公安局。

9月14日，彭洪被刑事拘留，家中電腦及私人手機被搜走，一個月后，他被車拉至北碚西山坪勞教所開始勞教。

兩年后的2011年9月10日，彭洪獲釋，其勞教決定被撤銷，案件得以平反。2012年10月8日，他在自己微博中寫道：“民主就是把權力關進籠子里，民主是實現社會公平正義的前提。”用以表達自己對于民主的渴望，也是對兩天后要在涪陵區三中院開庭的任建宇案的聲援。

2012年10月9日，中國首次就司法改革發布白皮書。在當日舉行的國新辦新聞發布會上，中央司法體制改革領導小組辦公室負責人姜偉表示，“勞教制度的一些規定和認定程序也存在問題。改革勞動教養制度已經形成社會共識，相關部門作了大量的調研論證工作，廣泛聽取了專家學者和人大代表的意見和建議，正在研究具體的改革方案。”

彭洪第一時間在微博里轉發了這一消息。

命運逆轉

此新聞甫出，立刻引起社會關注。《中國新聞周刊》遂派出記者前往重慶深入采訪，并最終刊發封面報道《審視勞教》。

2013年1月7日，全國政法工作電視電話會議透露出消息稱，今年將“推進勞教制度改革”。當天晚上，重慶觀音橋旁一家餐館，彭洪與另外兩名同樣曾“因言獲罪”、被勞教的市民方洪、謝蘇明相約聚首，舉杯慶祝這一消息。

此后，全國各地關于勞教制度改革的消息鋪天蓋地。1月22日，廣州市公安局長謝曉丹接受采訪時表示，“在中國司法體制下，廢除勞教我舉雙手贊成”。

1月30日，廣州市政法工作視頻會議提出，在勞動教養制度改革方面：按照嚴格控制、適時停止的思路，積極穩妥，逐步推進。這是繼全國政法委工作會議之后，首個地方政法委就“適時停止”勞教制度的表態。就在彭洪接受《中國新聞周刊》回訪當天，山東省會濟南市召開全市政法工作會議，明確表示要推進勞教制度改革。

“勞教制度有望廢止的消息讓我們當晚都喝多了。”在重慶做服裝生意的個體戶謝蘇明曾因跟帖諷刺了一名市領導，被以“尋釁滋事”的名義勞教一年。

方洪接完朋友告知他中央關于勞教制度改革的電話后，激動地流下淚水。“我16歲當兵、前年坐牢都沒有流過一滴淚。”2011年因方洪在微博發表“一坨屎”言論，被重慶市勞教委以其“虛構事實擾亂公共秩序”為由，決定對他勞動教養一年。2012年，方洪提起行政訴訟請求撤銷決定。法院認為該決定違法，但已執行完畢，故依法確認該勞動教養決定違法。

“當時我心里也很激動，想哭，回想自己被勞教的經歷，說不出的感受。”彭洪哽咽著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由于都有曾被勞教的經歷，彭洪、方洪、謝蘇明和任建宇四人私下經常聯系。“我們都是充滿理想主義的小人物，經歷了勞教之災，命運因此改變。”彭洪說。

此前，彭洪的愛好是關注時政新聞，但是“從來沒有想過新聞中的時政會和自己相交”。如今，勞教事件讓他生平第一次深刻而直接地意識到政治距離自己如此之近，“有了這段經歷后，一路走到現在，更加深了我對于民主、法治的認識，更堅定了我捍衛這些公共價值的信念。”彭洪告訴《中國新聞周刊》。

維權到底

去年年底，彭洪獲得11.3萬元的國家補償。但是，當地公安機關此前承諾后續給予的20萬經濟補償遲遲沒有兌現，他數度前往討要無果之余意識到，這一并無白紙黑字的承諾或將淪為“空頭支票”。

彭洪對《中國新聞周刊》說，曾經他是那么地輕易相信：相信代表政府的有關領導一言既出駟馬難追，相信公權力會在意識到自身錯誤時主動糾錯，并給受到損害者以合理補償。

“如果他們（公安局和勞教委）一直這么搪塞我，我只能起訴。”彭洪告訴《中國新聞周刊》。

維權的代價是遲遲無法找到穩定的工作和朋友對其“偏執行為”的誤解。但彭洪堅持的理由很簡單：自己的權益絕對不能放棄。他也坦言自己會平衡好家庭、工作、維權之間的關系，“我只是再普通不過的一個人，沒有任何高遠大志，只希望盡快過上平平淡淡的日子。”

談話始終，唯有在自己女兒的話題上，彭洪笑了，“她很可愛！”在彭洪被關押的697天中，由于承受了巨大的精神壓力，妻子的胃口一直不好，女兒出生后發育不良，雙腿長短不一，走起路來有些困難。彭洪對此深為內疚，希望拿到補償款后給女兒好好治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