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要逼瘋莫言

陳九

你看啊，如果這篇文章被發表，其格式必先是題目，下面是我名字，讀起來像問答題，是我逼瘋了莫言。其實這事跟我無關，我倒覺得當下媒體有逼瘋莫言的傾向，甚至我懷疑他們暗中掛賭，瘋了一賠幾，不瘋一賠幾，否則怎會如此起勁兒。

莫言獲諾獎后，媒體給予報道是應該的，連我這個海外業余寫手都被越洋電話采訪過。記得我當時說了這么幾句：莫言獲諾獎不僅提升中國文學在世界文學中的地位，也提升了華文文學在世界文學中的地位。華文文學的概念包括一切用華文寫作的文學作品，無論作家什么國籍，身居何處，只要用華文寫作，都將從莫言獲獎中受益。文字是文明的載體，文學是文明的結晶，文明可以跨越國界，文學當然也可以。中國文學引領著華文文學的發展，是華文文學的源頭和主體，莫言獲獎即是證明。

這些話跟廢話差不多，不過很莊嚴，上連文明下接國際，很夠分量。我當時以為，莫言是作家，即便獲諾獎還是作家。作家是寫作的，不是演戲的，不應像范冰冰李冰冰等電影明星，動不動就出來亮相。更不應像政客，來不來得上鏡曝光，否則就懷疑被“雙規”了。作家得獎，得完趕緊回家，該干嗎干嗎。

但情況跟我想的不同，媒體看來并不在意莊不莊嚴。他們跟莫言沒完沒了，搞得莫比范李二星還忙。我敢說，前一段時間范李的出鏡率肯定比不上莫言，怕連莫言高密老家的二哥都比不上。也罷，誰讓我們得獎心切，從林語堂那輩就惦記諾獎，終被莫言攻破，美就美幾日吧。沒想到說時遲那時快，人大政協，兩會。哇賽，媒體這通忙活，圍著莫言打轉，言必稱莫言。上回莫言算明星，這回改政治家了，救國安邦，修齊治平，提案呀，表決呀，我就納悶兒，一獲大獎就進兩會，有這規矩是嗎？你看呀，演電影的進去了，說相聲的進去了，咣，這回莫言也進去了，扯平。看著電視上莫言無奈的面孔，我心底不由萌生為文學擔憂的焦慮。一個作家，得諾獎容易嗎？本來就懵著呢，怎經得起媒體如此狂轟濫炸，更找不著北了。我反復觀察，莫言自打獲獎，基本就沒笑過，很抑郁，哪還有當年跟張藝謀脫光膀子拍照的恣情。他四處解釋，為一系列似是而非的問題不斷替自己辯護，搞得不像得獎，倒像做了虧心事，給整糊涂了。

作家得獎本來就壓力大于動力，尤其諾獎，臨淵履薄喜憂參半，因獲獎而慘遭去勢的作家不乏其人，幾年前有位法籍華裔便是一例，改教書了。寫作的感覺雖因人而異，但大體像做愛，最高境界還是莫愁，能不為紅塵所惑，超凡脫俗進入半仙之境，這是出好文字的沃土，也是出好藝術的良宵。然而媒體的追求恰恰相反，他們為打造商業品牌，不惜用浮世繪般的世俗誘惑莫言，像吃童子雞一樣挑逗他，腌浸他的情感心靈。我聽說莫言已有經紀人了，經紀人是專門討價還價弄錢的，作家雇經紀人的并不多。先獲諾獎又雇經紀人，幾乎同步。前者因為文學，后者怕離不開媒體的商業追捧。但愿這不會影響莫言對當代生活的忠實看法，不會收買他的判斷，影響他描寫周邊生動的生活。

當然，媒體有媒體的活法，干啥吆喝啥，不讓人家報道不行，再怎樣不能斷人家糧道。但有的媒體太過了，對莫言的某些關注毫無必要，不是正能量。比如有家通訊社出現這樣的消息：莫言已三個月未出新作。你天天糾纏他，他哪有心思寫作？過些日子，類似報道再度出現：莫言已六個月未出新作。天哪，莫言這回改攤販了，三五個月就得上批新貨，由明星到政客到攤販，真是逼瘋莫言不償命。莫言寫不寫新作你管著嗎，礙你肝兒疼啊？寫作憑感覺，不是大庭廣眾下耍猴兒，是非常個性的事，算隱私，就好比撒尿，你圍著他嚷，起哄架秧子，他能尿出來嗎？先物質誘惑，再輿論相逼，作家原本就脆弱，堅強的人往往簡單，難有豐富瀟灑的文字，如此相逼豈不要廢了莫言么！咱們這兒好容易出個諾獎得主，最不珍惜的恰是咱們自己。中國文化好像有此種惡習，凡杰出者，出來一個毀一個，庸俗無底線，高尚無出路，令人不禁扼腕。

我看莫言已經有些語無倫次了，半瘋了。最近與諾獎得主庫切的對話幾乎不在同一層次。比如對諾獎政治性的議論，有必要一口否定嗎？我們生活在政治空氣里，根本無法擺脫政治的浸透，也不符合實情。諾獎的政治前科累累，不勝枚舉，它沒頒給魯迅，沒頒給老舍和巴金，卻頒給莫言，真說明莫言比魯迅老舍巴金都強？就沒一絲其他考量？如此否定是因為無知還是出于某種私心？無論什么，都體現不出一位諾獎得主的大家風范。再比如，你說諾獎獎金非納稅人的錢，因此你不必為此承擔更多社會責任。這叫什么話，諾獎獎金來自諾貝爾家族，難道你對瑞典就該負什么責任？你是中國兩會代表，你的責任還用諾獎賦予嗎？如果公民對社會的責任全靠金錢驅動，當年文人“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的情懷呢？我倒不在乎你是否有這種情懷，我在乎的是，如果你沒有這種情懷，而用物質衡量精神和責任，這種習慣性思維，能出何種文學呢？

歇手吧！這不僅是對媒體和社會，也是對莫言本人的呼吁。英語有句話叫“Leave him alone”，就是不要打攪他的意思。不要打攪，更不要上癮。作家就是個影子，不能老用強光照，一照就沒了。莫言得的是文學獎，他命中注定只能當作家，改不了，一改就沒了，什么都不是了。希望媒體和社會尊重這份不光屬于莫言本人的榮譽，留給他一份當作家、當大作家的平靜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