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青
年歲漸長,發現對一些事情開始漸次變得寬容。那日參加一個研討會,一群人飯后聚在一起開始抨擊文學獎。自然是從莫言開始,最終的火力點卻是落在國內的各種文學評獎上,那同仇敵愾的架勢,仿佛人人手握一挺機關槍,一通狂掃之后,國內大小文學獎項竟無一幸免,一副尸橫遍野之慘狀。說起來,日常我對國內此起彼伏的文學評獎批判力不強、反思性不夠,或是與自己先后在地方上拿過幾個范圍有限的小獎有關,廣義上講,我似乎也屬于“烏央烏央”的獲益人群當中的一位,雖無人識得,卻敝帚自珍。記得一年前在寧夏,參加中國文聯文藝理論家高研班的學習,課余聆聽一位京城來的評論家指教,大致意思是,如今那些撒了歡兒抨擊評論家趕場拿紅包的,多半都是在本領域創作上出息不大的;而某些貌似義憤填膺與社會頑疾、文壇弊端不共戴天的,多半是退休后在家無人搭理連老伴兒都分床多年的孤老頭子,刻薄得沒有節制,肯定是忘了他們如日中天時都說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說實話,此公言談也足夠刻薄,卻讓我猛然領悟到一件事情,那就是,對于當下的中國文壇,對于當下中國文壇中的某些人,你就算罵得再有理有據,說得再痛快淋漓,人家那也是憑而東西南北風,俺自巋然不動!你根本就影響不到人家半根寒毛,紅包大大方方地拿,規則義無反顧地潛。更何況,中國的道理從來都是“兩面說”,就比如說這國內越來越多的文學評獎吧,評與不評,是張燈結彩來評,還是暗箱操作來評,說實話,與罵的人多人少真沒半毛錢關系,只與人家找來的贊助支票金額和為其站臺搖旗吶喊的官員級別有關系。
近年來在對文學評獎的各種抨擊中,比較犀利的算王彬彬,他說:“影響文學獎的非文學因素太多了……文學獎非但在社會上毫無影響,即便在文壇上,也少有人關心。許多人聽說誰獲了獎,哪怕是大獎,也像聽說鄰居的貓下了崽一樣漠然。所以,在咱們這邊,文學獎是組織者、評委和獲獎者的一次自助餐。”被引用最多的一句話則來自作家阿來。阿來在談到國內文學獎評獎亂象時是這么說的:“國內有的文學獎項到后來都不是在評作品了,有點像在評先進……一次得獎十幾個人,甚至幾十個人,大家就可以拿著證書去評職稱、調工資了。這樣的文學獎對個人有好處,對文學卻是一種傷害。”
這些年來我們見識和領教了越來越多評論家口中的“類型化”作家——市場型作家、官員型作家、商販型作家、流氓型作家、美女型作家、咒怨型作家、八面玲瓏型作家、不學無術型作家、利欲熏心型作家、呼風喚雨型作家……但無論是哪一種型號的作家,在經過了市場經濟的充分洗禮之后,皆對社會責任敬而遠之,而對眼前利益則兩眼能映出火苗子來,那樣子就差燒著了。莫言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無疑是給本就層出不窮的國內文學評獎更添了一大抱干柴,干柴烈火,想不燒起來都難啊!
獲獎肯定是一件好事兒,更不要說是獲諾貝爾獎。但獲獎也是一柄雙刃劍,而且這柄劍有個特點,往往越是層次高的獎項,其劍刃的另一面也會越鋒利。且不說第五屆“魯獎”中那位被媒體曝光“狂抄”的文學理論作者,如果沒有“魯獎”這一碼子事兒,恐怕也不會有人那么費勁兒地和他過不去!即便如莫言這般拿了諾貝爾文學獎的,也難免遭遇獲獎后的“負產品”。關鍵是這“負產品”并非屬于“甜蜜的煩惱”,而類似于“沉重的負累”。獲獎后莫言的老家恍若沒掛牌的AAAAA級景區,整個高密東北鄉就差學人家湖南鳳凰古城那般打包賣票了。老父親隔三差五就給莫言打電話,告訴莫言昨日老家這里一下子來了多少多少號人,今日老家這邊又呼啦啦來了多少多少號人,圍著他又是拉話又是合影的,想睡會兒覺都不得閑。還有親朋告訴莫言說,老屋那頭一猛子冒出來好多擺攤的、賣零食的,還有賣盜版書籍的,當然了,盜的多半是莫言的小說。在北京的莫言也在抱怨:“親戚朋友找工作打官司的都來找我,素不相識的人登門找我借錢,想買房子治病……”瞧瞧,這獲獎可也不是白獲的,除了獎金和榮譽,你還獲了一大堆亂七八糟的破事兒。就我所知,光海內外追著找莫言對方方面面表態的媒體就數不勝數——大到“對中國繼續改革開放未來的展望”,小到“怎樣看待郭美美對紅會造成的困擾”……不知道是否和這些事情有關,于是就有了莫言在第二屆“中國—澳大利亞文學論壇”上的自問自答——問:“獲得諾貝爾獎該不該承擔更多社會責任?答:在法理上我沒有改變自己的公民身份,我的獎金不是從納稅人那里來的,我也沒有這樣的義務。”
沒有義務,不代表不該有義務。作家并不是單純的寫作者,尤其是名作家,我們的文壇中人多年來已經習慣了只在自己這一畝三分地發聲,爭來爭去,打來打去,也是文學圈里的那點兒事,至多到世界杯足球賽的時候,在報紙上寫幾篇球評湊湊熱鬧。所以,我倒更樂意相信莫言也好,其他人也罷,已經不習慣甚至不知道該如何介入我們當下這個社會了。也是,就像有人說的,不就得了一個文學獎嗎?難道就與從前有什么不同了嗎?還不是該咋寫東西還咋寫東西,非得去說與文學無關的話才叫有社會責任嗎?要知道寫作本身就是一種社會責任啊!國內的文學獎同樣如此,不要認為得了的人就和沒得的人有什么不同,文學作品既然見仁見智,那些評委既然連據稱是“狂抄”的作品都能給個大獎,那就不能對評委同志們有更高的要求了。可是,就像無法因噎廢食一樣,也不能因評委水平、領導授意、金錢攻略、暗箱操作等等“地球人都知道”的問題就把文學獎評選一棍子打死,因為,至少在我看來,中國的各種文學獎(哪怕再不起眼)評選,對于我們當下的文學生態建設,還是利大于弊的。
正因為我的看法是利大于弊,所以阿來說“文學獎對個人有好處,對文學卻是一種傷害”,我覺得是輕飄的,是不接地氣的。恰恰相反,文學獎或多或少擴大了文學在社會上的影響力,雖是人為卻是有效地給文學爭取到了些許空間,使得一些獲獎者得到了在追求文學過程當中外部環境的微妙改善,而后者恐怕就是阿來所說的“對個人有好處”吧!我不知道“對個人有好處”有什么不好,尤其是面對我們社會當下鐵板一塊的人事制度。要知道,干人事工作的人未必就懂得多少“人事兒”,你跟他們說你在某某名刊發了個頭條長篇,跟你說在某縣級內部交流刊物上發了一篇千字文一樣,不會有半毛錢區別;對于某些人而言,他們除了認得自己上司的那張臉之外,就認得你拿給他們的真真假假的這些獲獎證書,而且因了這些真真假假的證書甚至會在某一剎那讓某些人對文學重燃敬仰。所以,我說文學獎是有用的,哪怕它的背后充滿了陰暗且已千瘡百孔。
關于文學無用、文學獎無用以及文學消亡的論調,幾百年來就不曾斷過。左拉在《我的憎恨》一文中說:“那些叫囂藝術和文學已瀕臨死亡的人,是讓我憎恨的無能的蠢人。”多麗斯·萊辛也說:“那些不斷地預言文學要消亡的人,一般都是沒有寫作能力的人。”而美國詩人杰克·弗里說:“文學獎給我的不是這幾千美金,而是它讓我周邊的人知道,我做的是一件和‘有用有關的事兒,雖然它看上去沒有比和姑娘上床更有意思。”
據說馬原寫作《牛鬼蛇神》是因為韓少功力邀他參加“海南長篇小說大獎賽”的結果。韓少功找到馬原,說希望馬原能來參加這一大獎賽,給廣大文學群眾起個模范帶頭作用,擴大這個獎的影響力。《牛鬼蛇神》最終拿了“海南長篇小說大獎賽年度優秀作品獎”,但是否擴大了所獲獎項的影響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文學獎是一種無形的文化資源,設一個獎,眾多作家獲獎,就可以成為某個地區和單位炫耀的“政績”,也可以化作作家的現實利益。而且說出去是“我和馬原同獲某獎”,自是榮耀得很。這的確是炒作的時代,而文學獎的影響力則是全社會運作的結果。平庸作品的大肆宣傳,不入流作家的招搖過市,泡沫文學思潮的洶涌澎湃,使神圣的文壇變成了喧囂的市場,這和文學評獎不能說沒關系,卻又不是必然的關系。沒有文學評獎,好多作家也早亂了方寸,被困在名韁利鎖里,熱衷于圈子里的人情世故,放棄了對文學的艱難探索和崇高追求。
我以為,文學評獎這個事兒可以有,也可以不當真,但卻不可以沒有一個底線。這里的底線就是看主辦者“聰不聰明”,不能自己砸自己的“買賣”吧!比如冰心文學獎,最初包括兒童文學新作獎,兒童圖書獎、冰心藝術獎。后來又冒出個冰心攝影文學獎,首次就評出十二部攝影詩、十部攝影散文、十部攝影紀實文學和八部攝影小說,另有一百人獲得冰心攝影文學理論獎,其中某一群眾文學內刊的主編竟獲冰心攝影文學特別貢獻大獎。而據說冰心散文獎是與茅盾文學獎、魯迅文學獎并列的“大獎”,單篇獎幾十篇,散文集獎幾十部,還有理論獎若干,我卻沒搞清楚這個獎與其他“冰心獎”的關系。除此之外,又見過一個冰心文學獎,被稱為“南方冰心獎”,是由福州十邑同鄉總會主辦,兩年一度,分散文獎、小說獎頒發,獎金不薄。江浙地區還有一個“少年冰心獎”,下設冰心作文獎、冰心兒童文學新作獎與冰心兒童圖書獎,其中冰心作文獎又分小學、初中、高中三個組,每個組別分設一等獎、二等獎、三等獎、鼓勵獎以及入圍獎,同時還設組織獎,均給精美證書……這么搞起來就有些不對路了,各個“冰心獎”之間是啥關系?如無關又是怎么取得的“冠名權”?恐怕冰心老人再世,也會被鬧糊涂的。
孫犁說過這樣一段話:“在中國,忽然興起了評獎熱。到現在,幾乎無時無地不在辦文學獎。……這種獎幾乎成了一種股市,趨之若狂,越來越不可收拾,而其實質,已不可問矣!”孫犁先生的話恍猶在耳,一個以孫犁先生命名的文學獎——“孫犁散文獎”便橫空出世。該獎由政府出資,一次表彰幾十名群眾文學創作者,我以為不是壞事。雖說孫犁先生之前有過說法,但他的名字對許多不知名卻勤奮不輟進行業余文學創作的人來說是個莫大鼓勵,有可能會改變一些人的艱難處境,讓更多業余創作者增強對文學的熱愛,沒什么不好。
巴金也是不同意以自己的名字設立文學獎的。巴金女兒李小林拒設“巴金文學獎”的新聞曾被多次轉載。可巴金文學院的巴金文學獎已默默地頒發了十多屆,只是沒怎么宣傳而已。再有就是前一段搞得沸沸揚揚的“路遙文學獎”。該獎據說是由《西部時報》、《收藏界》雜志、中國民間文藝家協會、中國西部發展促進會等機構共同發起,號稱文學評獎,卻沒有一家文學單位出面。路遙女兒路茗茗不同意設立“路遙文學獎”,稱“希望主辦方能夠尊重我和家人的意愿,停止這一獎項的評選”,可主辦方照常啟動,有人給出的回答是英國布克獎是由食品原料公司辦的,不照樣辦成了“世界級”?
趙麗宏先生是全國政協委員和《上海文學》主政者,近來因“文學獎”提案走向了風口浪尖。他提議在中國設立一個世界性的文學獎,以爭奪中國在世界文學界的話語權。趙麗宏稱:“這個獎的名字我已經想好了。中國當代的文學家如魯迅、巴金等,都有同名的文學獎了。往前找的話,孔子不能算一個純粹的文學家,屈原投江自殺給人不幸感,杜甫很好,但一身悲苦的感覺,還是李白的浪漫主義給人以愉悅感,所以不妨叫‘李太白世界文學獎。”趙麗宏建議,“不要由作協來組織,我覺得民間和政府聯合來做,中華文學基金會比較合適”。
我對趙麗宏的提案沒有異議,但我對趙先生的說辭有些疑惑。趙先生怎么就會想到屈原投江容易給人以“不幸感”,杜甫則給人以“悲苦的感覺”,難道是因為文學也要追求所謂娛樂化的“正面形象”嗎?在趙先生看來,一個人行走文壇,不僅要寫得好,更要混得開心,活得詩情畫意,否則,即使詩文再出色,也不好拿出來命名,不適合的不光是屈原和杜甫,肯定還有賈島、阮籍之流。如此界定和謀劃一個文學獎的命名,思路是新鮮的,但照此一說法,“海明威獎”、“狄金森獎”恐怕就都不要評了。
說了很多文學評獎的必要性,當然要說說文學評獎所存在的問題。在我看來,國內的許多文學獎最大的問題還不是大家耳熟能詳的與黑幕、潛規則有關的那些條,而是極少能看到某個文學獎項在評獎方面的個性化“追求”。比如多數文學獎都有這樣一個趨勢,那就是現實感很強的作品往往藝術上比較粗糙,而藝術上相對好一點的作品現實感又不強。除了某些地域和時效性的區分外,我看不出各個文學獎之間所持的不同文學立場是什么,“公開、公平、公正”不應是文學立場,它們只是評選程序要求。換句話說,我們的某個文學獎,到底是側重于相對前衛的?還是堅持傳統寫作方式的?現在的情況是不分青紅皂白地把所有作家和作品都堆在一起,是評一部作品和作家的知名度?還是更注重那些沒有名卻在藝術上獨具匠心的作品?哪怕你就是一個頒發給業余作者的獎項,都要有具體的追求和解釋吧!文學獎不是讓某些知名作家獲了獎吃頓飯就完了,而是要反映出主辦者的不同一般的文學視角。能把劉心武和劉索拉放在一起去評嗎?能把楊煉和汪國真放在一個平臺上去選嗎?所以,即使沒有各種人為因素的出現,就這種大而全的評選方法,會使越來越多的文學獎的評選價值大打折扣。
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問題,那就是國內不存在獨立書評人一說。在這種情況下,參與文學獎評選的幾乎都是同一撥人,抬頭不見低頭見,有的就是同一個單位、同一間辦公室的哥們兒,他們難道會為一部作品而變得劍拔弩張嗎?而就是這些人,和出版社之間往往也存在著千絲萬縷的聯系,特別是商業和市場方面的聯系。所以,在這種情況下,國內的文學評獎很難杜絕不和商業目的及利益掛鉤,這樣的評獎被詬病也在情理之中。
再有一個問題出在獲獎者身上。阿來認為文學評獎如同在評先進,這話也不為過。但阿來的意思是在調侃獲獎人數太多,而我想說的則是獲獎者們普遍的“世故”。聽一些文學獎的獲獎者發表獲獎感言,在我來說實在是一種痛苦。他們感謝來感謝去,就差連開車拉領導出席會議來的司機都感謝過了,真正的文學話題卻極少聽見。國家的大政方針,地方的“五年計劃”都出現在了他們的獲獎感言稿里。這令我不由得想起2012年日本芥川獎得主田中慎彌的一番獲獎感言。在頒獎儀式之后的記者會上,這位至今不會用電腦、拒絕使用手機的“文學新人”很不耐煩地說:“本人獲得過4次芥川獎提名,但最后全部落選。美國女明星雪莉·麥克雷恩也多次與奧斯卡獎失之交臂,最后她獲獎時,說自己得獎是理所當然的。本人現在想說的話和她一樣。”接著,田中慎彌開始揶揄起評委之一的作家也是東京都知事石原慎太郎來。他說:“按理說本人應該拒絕領取這個獎,但是擔心有的評委因我的拒絕而倒下,到時候影響到東京都的公務就不好了,獎,我拿了。”站起來離開之前,他撂下一句話:“我不喜歡記者多的地方,記者會到此為止吧!”令所有在場人士瞠目結舌。不只是田中慎彌一人。2011年的芥川獎得主西村賢太在發表自己的獲獎感言時表示,靠給人家打短工維持純文學創作的自己窮困潦倒,正準備去紅燈區從事風俗業,得到自己獲獎的消息,惟一的好處是這下不用去了。
接受層次再低的文學獎,在我看來也是一種鼓勵和認可;而從沒得到過文學獎的人,在我來看也不代表他們文學成就的高低。在法國,馬塞爾·埃梅、塞利納、阿拉貢、佩萊克等一批極具個性的大作家都沒有獲得過龔古爾獎,而且在法國諾貝爾文學獎得主中,莫里亞克、加繆、薩特、克洛德·西蒙等,他們在獲得諾貝爾獎前竟沒有一位曾在國內獲得過龔古爾獎。而在英國,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希尼的《貝奧武甫》在與布克獎齊名的惠特布雷德文學獎最終評選中以“一票”險勝暢銷兒童小說《哈里·波特》的作者J·K·羅琳,這一票,被《紐約時報》稱作“永載史冊”、“拯救了整個歐美文學界”。我們國內的文學獎還沒有那么大的功用,拯救不了哪個的文學界,而且因其負面消息頻傳而感覺越來越不值錢。也好,興許一些人因了文學獎的貶值就不再往這方面用功了,會有更多缺少“資源”的作者脫穎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