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梅
從上世紀七十年代末至九十年代初的十五年間,孫犁寫了百余篇讀書記。其所讀之書,除很少一部分為近現代著作外,多系古籍;其所記所論,則多為所讀書籍的作者,或書中涉及的人物,即所謂文人、文士的心態、生態、性格特征、人生遭際及其結局,以及他們在中國文化史長河中留下的痕跡,等等。在對歷代文人命運所作的剖析中,孫犁歸納、引申出不少值得后人記取的人生或文學的規律與經驗。
孫犁在《買〈漢魏六朝名家集〉記》中說,當他面對那些名家名作時,他是“先讀他們的傳記,然后再讀他們的文章的,就是先知其行事和為人”。有感于顏之推,“用寥寥幾個字,概括作家的生平行事,多有言過其實之處”,孫犁表示,“文字之事,實難求是也”。他作讀書記時,為了“求是”,總是把文人的行事、為人與為文,置于文人所處的歷史環境和具體的生活情景、人際關系之中加以分析、論述。這就是他所堅持的、實事求是的“知人論世”的治學方式。
本文略去孫犁對幾位漢魏六朝文人的具體分析,先看看近現代著名文人、學者王國維的悲劇結局。關于王國維投湖自盡的原因,一直是學術界眾說紛紜的疑案。從孫犁相關讀書記的分析來看,上述那些古代文人的結局,雖也有其個人性格、品性的因素,但更由于客觀因素(政治之因)所致。而在孫犁看來,王國維之死,主要是他個人主觀上的原因。
辛亥革命后,王國維再次東渡日本留學,并聽從羅振玉的勸阻,在學術上,走上了一條從新學退回到復古的路徑。羅的識拔、資助、教誨,使王國維成為一個名副其實的“國學家”,但“在政治上,卻把他推到了一個死角,帶到了一個絕境”。這中間,王國維或有“攜家相從”,在生活方面要仰仗羅氏的難言之隱,但主要是他個人缺乏堅定的思想和意志軟弱的表現。孫犁說:“從這件事,我初步看出王國維的性格,有些病態,即所謂‘狂易,這對他后來的結局,是一脈相連的。”
王國維何以要投湖自盡呢?袁氏稱帝,張勛復辟相繼失敗之后,就連那些粗野的軍閥、無知的政客,都已看出,在中國已不可能再行帝制。“像王國維這樣的知識分子,能以自己的生命,去殉煙消火滅的‘清室?”孫犁這一設問的意思是,不能像羅振玉似的,把王國維之死,簡單地歸結為這是他“援主辱臣死之義”的表現,而應該從更深層次、更多角度上進行追問與研究。以王國維的知識、文化背景(他曾多年涉獵西洋文化,從事英文、日文報刊翻譯),從理性上,他不會不知道世界大勢,也不會不知道中國社會歷史已不可逆轉。然而,正如當今流行的俗話所說,屁股決定腦袋,王國維先是由仰仗復古派代表人物羅振玉,一頭鉆進故紙堆和老古董之中,后又和清朝遺老羅振玉,先后入宮侍奉遜位皇帝,溥儀則給了他相當的恩惠。這就使王國維在是變換立場、與時俱進,還是原地踏步、繼續圍著遜位皇帝轉,以及在舊學與新學之間如何選擇等問題上,思想糾結、心態失衡、情緒失控。盡管不能說,王國維的投湖而死,是在“援主辱臣死之義”,但缺乏獨立人格、獨立意識的王國維,在羅振玉推入的“政治死角”和“絕境”,以及由此造成的病態、心態中不能自拔,卻是事實。以此,孫犁說,王國維的“處境,充滿矛盾”,“他的聲名,毀譽交加”;他所學的“中國理學性命之說,西洋哲學唯心之說”,又“深刻地,矛盾交織地,影響著他的人生觀”,以及與疾病纏繞相伴隨的情緒抑郁,等等,“使他產生了厭世思想,以死求得解脫的病態心理”。所以說,“王國維的死因很復雜,有時代環境的因素,但主要是他個人的悲劇因素,即心理與病理的因素”。
如果說,孫犁以知人論世的研究方式,在談論古代文人的悲劇結局時,側重點在論世上面,為不幸者給以更客觀的評價;那么,他對王國維評論的要點,更多地放在了其個人的思想、性格的弱點上面,為的是從中得出一些可供后人汲取的教訓。其中,最主要的教訓是什么呢?孫犁說:“學識,學識。有學者未必有識,有識者未必有學。這樣的例子,是很多的。鉆進一個小天地,研究一種學科,名聲很大,自己就以為既有過人之學,就有過人之識。這是會害了自己的。……王國維的悲劇,就在于他學問過深,識見太淺了。”(以上見《買〈王國維遺書〉記》這里所說的“識見”,是指對時務的認識、見解與踐行之謂也。終其一生,王國維始終處于不能辨識與選擇、處理時務之中。
聯系歷史環境、具體情景、具體事件,具體分析某個人物,是孫犁知人論世、實事求是地對待歷史文人的方法論之一,而不以人廢言,不以時廢言,則是其方法論之別一方面。
關于不能以人廢言,孫犁在《讀〈宋書·范曄傳〉》中,說得更直接、更明確。范曄,出身官僚世家,博涉經史,善為文章。《宋書》本傳中說,范曾任尚書吏部郎。元嘉元年(424),因在太妃殯葬時飲酒,并開窗聽挽歌,被左遷宣城太守。范在無聊“不得志”中,“刪眾家《后漢書》為一家之作”。唐章懷太子李賢,從眾家《后漢書》中選定范著并作注,遂使范著《后漢書》成為古典、“前四史”之一,譽貫青史。范曄后為宋文帝寵幸,遷左衛將軍、太子詹事,參與機要。但他依然沒有滿足,便于元嘉二十二年(445),與孔熙先等謀立彭城王義康,不料被人出賣,事敗下獄,不久被處死。關于范曄的為人,出賣他的人徐湛之說他“傾動險忌,富貴情深”,皇帝說他“意難厭滿”,他哥哥說他“此兒近利,終破我家”。由此看來,范曄那樣結局,也是咎由自取。范氏一生行事,除了編著《后漢書》,無可稱述。但他在獄中寫給甥侄的一封信,卻值得稱道。孫犁很喜歡這封信。他在摘錄其主要內容后說,這是“一篇很好的文字”:“人之將死,其言也哀。所說的話,都是從肺腑中來,不會再有虛妄。文章一事,他所知甚多,見解也非常精辟,是真正的經驗之談。對于歷史著述,雖似夸耀,是亦真情。唯獨到了這般時候,才流水一般,說出了天真的話語。”范曄在這時,“已經陷入了大痛苦、大寂寞、大無聊之中。四顧茫茫,生死異路。他想起了撰述《后漢書》時的情景,回歸無聊之中。只有這一點,他無愧于心,暫時扶住了他傾斜的靈魂。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他的話不只是真誠的,也是良善的。這就是為什么,不要以人廢言的道理”。這就是說,不要因某人品行不端,就廢棄其內容正確的文字和特定情景中出自肺腑的話語。
所謂不要以時廢言,意思是:不要因時代的推移,就廢棄時代人物抨擊時弊,變革社會、推動歷史前進的話語和文字。這一歷史唯物主義的方法論,也貫穿于孫犁文論和讀書記。而在《買〈飲冰室文集〉記》中,顯得尤為突出。
《飲冰室文集》的作者梁啟超,是清末民初舉足輕重的人物。戊戌變法,康、梁并稱。袁氏稱帝,為了不讓梁啟超發表一篇《異哉所謂國體問題者》,饋送他十萬元巨款,另附其他貴重禮物,他一概拒絕。孫犁說,梁啟超的文章,“也可以說是一字千金了”。梁的思想,曾主導過一代思潮,影響過一代青年。但到五四運動后,當“思想界有了新的潮流,新的代表人物,來吸引青年一代”,梁啟超成了“過時人物”,青年人對“這位文豪,就非常漠然了”。梁啟超是個很謙虛和有自知之明的人。當有人打算編輯他的文集時,他說“不好不好”,他寫文章,沒有藏之名山,傳之后世的意思。他寫文章,是“應時勢,發其胸中所欲言”。可是,時勢變化很快,“轉瞬之間,悉為芻狗”。所以說,他寫的文章,只能披之報刊,供一時的參考,起一時的作用,過后就拿它蓋醬瓿好了。他還說:“吾數年來之思想,已不知變化流轉幾許次。每數月前之文,閱數月后讀之,已自覺期期以為不可,況乃丙申丁酉間(引者注:1896~1897)之作,至今偶一檢視,輒欲作嘔,否亦汗流浹背矣。”但當編輯告訴他:“雖然,先生之文,公于世者,抑已大半矣。縱自以為不可,而此物之存在人間者,亦既不可得削,不可得灑,而其言亦皆適于彼時勢之言也。”他也就同意了。就內容及其與時代的關系而言,我們可以把梁啟超的文章,稱之為“時作”。
孫犁在介紹過梁啟超的情形之后說:“無論誰寫的文章,都不會認為一定就是傳世之作。另外,文章的作用,如不能于當世當地有利,更何望于千百年后有用?所以古往今來,應時之作,總是有的,而且數量是很大的。如果作者都悔其少作,一概摒而不錄,不只抹殺了文章當時的功能,后世讀者又從何處考見當時的社會風貌、當時的文壇風貌?”所以說,“梁啟超后面表示的態度是好的,是合乎道理的”,是實事求是的。孫犁又進一步指出:“人非圣賢,哪能一貫正確?寫文章,也常有一時一地的情況,為公為私的目的,個人的私心雜念等等。如果出之坦率真誠,所有這些,并不一定影響文章的傳世。相反,文章最怕虛偽掩飾,這種用心,才真正是文章傳世的大敵大患。梁啟超的文章,對于當時當地,是充滿熱情的,是全力以赴的。他的文章,行文流利,善于辯論,吸收外來的東西,迅速而虛懷,為國家國民設想,有由衷的熱忱。雖都是過時的文字,有心人今天讀之,還是會有所體會,并有所收益的。”如果我們把梁啟超的文章,與孫犁在《文學和生活的路》一文中所抨擊的鼓吹大躍進的那些作品相比,就更可看出兩者的差別了:前者能夠傳世,關鍵在于作者“出之坦率真誠”,“為國家國民設想”,有“由衷的熱忱”;而后者,則是作者“虛偽掩飾”和“趕浪頭”的私心雜念的表現,這類文字,就只能去蓋醬瓿了。
梁啟超不是文學家,他對文學還有些偏見,但他是一位文章大家。孫犁說,梁氏“犀利的文筆和善于辯難的文風,長期影響了以后中國報紙的社論和政論。但后人寫的政論,說理明辯者有之,能像他那樣富于感情的,就很少見了”。在當時,梁啟超是一位先進人物,但“這一天才,也只是時代的產物,命定要隨時代而消亡”,其所寫“時作”,也逐漸會被人們所淡然視之。然而,孫犁又充滿敬仰地說:“展讀其書而念其人,于我心雖不無戚戚,然憶及海禁初開,國家危亡之際,仁人志士,愛國心切,忘我無私,聲嘶力竭,又不勝其感激追慕之情也。”這是說,從歷史唯物主義觀點上看,人們不該、也不會遺忘梁氏其人,也不該、不會遺忘其“時作”所起的作用與歷史價值。
“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這是白居易的文學主張。孫犁說,他對白氏的主張“是信奉不疑的”,并盡力實踐之。他還反復講過,作家是時代的產物。當然,孫犁也是時代的作家,只是在文學與時代的關系問題上,有其獨到的藝術處理方式。但有些研究者,卻把孫犁視為時代的“邊緣作家”,好像孫犁是遠離時代中心,他不是為時代創作似的。筆者以為,孫犁之寫作上述《買〈飲冰室文集〉記》一文,不只是在肯定梁啟超及其文章的時代作用、歷史價值,也是對某些誤讀自己作品者的一種間接的回應。
孫犁在上世紀八九十年代所寫的讀書記中,反復地談論著文人、文學(文章)與政治的關系。這是有原因的。其因之一是,1979年3月間,孫犁曾對來訪的韓映山等說:“我多年的經驗就是寫東西別投機,別媚世,別圖解政策,藝術要離‘政治遠一點,但不脫離政治。”(韓映山《孫犁的人格和作品·日記摘抄(續)》)在這句話中,盡管前有三“別”的前提,后又有“不脫離政治”的限定,但此話傳出,還是被人曲解和斷章取義地理解成“孫犁主張寫東西脫離政治”。孫在一年多后的長篇談話《文學和生活的路》中,又將他的本意詳細申述了一下,但誤解與誤傳依然存在。為了消除人們的誤解,孫犁在多篇讀書記中,反復談論到文藝與政治的關系,申述文藝是不能、也不會脫離政治的。其因之二是,以史為鑒,啟示后人。其因之三是,面對現實,有感而發。
孫犁所談文人,幾乎都與政治有關。這里所說文人與政治的關系,也可以說是文學(文章)與政治的關系,或文途與仕途的關系。孫犁說:“古代沒有‘為政治服務這個口號,也沒有人提出過這樣的要求。但在中國古代文獻中,存在大量為政治服務的作品。不是間接服務,而是直接服務。也沒有人諱言或輕視為政治服務。文人都是自覺自愿的。這說明,文學可以為政治服務,文學和政治的這種關系,自古以來,就是很自然的。”孫犁在《讀〈后漢書〉卷七十四·班固傳》的題目之下,特意加了一個副題:《一個為政治服務的文人》,上引這段文字,就出于該文。孫犁又說:“作品的高下,不在作品里有沒有政治,濃淡如何,而在于作者的用心。李斯的《諫逐客書》,賈誼的《過秦論》,諸葛亮的《出師表》,通篇都是政治,卻是千古的名文。”1987年,孫犁在上引《買〈漢魏六朝名家集〉記》中一段文字的同時,又寫道:“我們的文壇,在過分強調政治若干年之后,出現了反思,要淡化政治。因為政治體現在生活各方面,又提出了淡化生活。”對于這種情形,孫犁譏諷道:“在作品中,政治可以淡化,生活也可以淡化,但作家的生活欲望不能淡化,……作家本身的政治,也淡化不了,而且,有越來越濃化之勢。”
關于文途與仕途的關系,孫犁則說:“古時文人,并不忌諱政治。歷代作家,沒有和政治發生糾葛或牽連的,幾乎沒有。他們以居官為榮,立功立德并重。”又說,在中國“古時,官途和文途是不分的。文章寫得好,就可以做官。……唐宋以前,文學大家,都有官職。一邊做官,一邊寫文章。文章好,官聲益隆,官越大,文章也更為人貴重”。還說:“唐朝文士(引者注:不只唐朝,自有科舉以后的文士均如此),必先挾文章以邀名譽,然后挾名譽以求仕祿。在此中間,必有依附,必有知與不知,必有恩怨存焉。……依附必系權貴,權貴是多方面的,正在政治圈子里,矛盾著,斗爭著。這樣,文士們就像坐在巔簸的船只上,前途未卜了。”孫犁在《買〈漢魏六朝名家集〉記》和《讀〈舊唐書〉》中,分別以揚雄依附王莽、蔡伯喈依附董卓、陳子昂依附武則天,柳宗元、劉禹錫等依附王叔文的結局為例,說明了這一點。
孫犁說:“做官、作文都好,主要根據自身的才能。”(《買〈漢魏六朝名家集〉記》)意思是,文人在文途與仕途之間,有個根據自身情形進行選擇,或兩者得兼、保持平衡的問題。但能做到這一點,是很不易的,于是也就有了各種不同的生態與結局。孫犁說:“余晚年讀史,多注意文士傳記。發見:文士的官才,和他們的文才,常常成反比。又發見:文士官才雖少,而官癮甚大。不讓他們過一過官癮,好像死不瞑目。有人偶然一試,感受到官場的矛盾、煩擾、痛苦,知難而退,重操舊業,仍不失為文士;有的人卻深深陷入,不能自拔,蹉跎一生,宦文兩失。退得快的,多為文學真才,卓有成就;陷下去的,多為文學混混兒,其在文壇混,與在官場混,固自相同也。退之一途,又分主動與被動。主動則有抱負,被動則有激揚,皆有利于文字成功。所謂被動,即指政局變化,官場失利,刑罰貶逐之類。”孫犁還有更具體的描述:文人“做官不成或不順,才去著書”。魯迅詩云:無聊才讀書。實不只此,著書亦多在無聊時。但有時,正在無聊著書,訂下了龐大的寫作計劃,忽然官運亨通起來,就再也無聊不下去了,只好放下筆墨,先去赴任蓋章。此為無聊期的結束,也就是文字生涯的終結。有的人雖說圣明天縱,不可一世,一邊做著官,一邊還在寫文章。因為只有得意,沒有無聊,那文章的成色,也就大不如從前,以后只是賣賣名氣而已。無聊即寂寞,曹雪芹無聊時,可以寫出極度繁華的小說;做官即富貴,此情一深,文思即淡矣。連無聊的小說,也就寫不出來了”(《讀〈宋書·范曄傳〉》)。唐之宋之問,依附武則天、張易之、武三思,后又“告發自贖,出賣朋友,市井所不忍為,出之于知名文士,其人格,不問可知矣”。宋雖留下了一本薄薄的詩集,但因其言行卑劣,只能說是一個“文學混混兒”、“賣賣名氣而已”的典型。在官場受挫后,退得快的,最數白居易。他能“宦而隱”,“放心于自得之場,置器于必安之地,優游卒歲,不亦賢乎”。他把主要精力轉移到了文學創作,還自編詩集,分送佛寺,保存得法,使后人才能看到一部“豐富多采”的《白氏長慶集》。官場受挫,遭遇不幸后,被動退回文場而有大成者,可以唐代柳宗元、劉禹錫和宋代蘇東坡為代表。柳宗元等遭遇不幸,出乎他們的意料,也不是他們甘愿承受的,但無論從文學史長河中去考察,還是對他們本人,其最終結果,可以說是不幸中之大幸。關于柳宗元,韓愈在《柳子厚墓志銘》中說:“斥時,有人力能舉之,且必復用不窮。然子厚斥不久,窮不極,雖有出于人,其文學辭章,必不能自力,以致必傳于后如今,無疑也。雖使子厚得所愿,為將相于一時,以彼易此,孰得孰失,必有能辨者。”柳之長期被貶,當然是不幸的;然而,如果他不是長期處于被貶之境地,窮極潦倒,中間有人舉薦重回朝廷要地,他就不可能在文學辭章上下功夫,從而傳之后世。這中間的得失,定會有人辨之者。用孫犁的話來說,“八司馬事件”,使柳宗元“涉履蠻瘴,崎嶇堙沒,文章大進,成為中國文學史上一大奇葩,亦不幸中之大幸歟!”劉禹錫與柳宗元一樣,長期遭到貶逐,而這一遭際,也“大大地助長了他的文學成就”。(以上見《讀〈舊唐書〉》)關于蘇東坡,蘇轍在為乃兄所作墓志銘中,亦有類似的說法:“軾不得相,又豈非幸歟?或謂軾稍自韜戢,雖不獲柄用,亦當免禍。雖然,假令軾以是而易其所為,尚得為軾哉?”(《讀〈東坡先生年譜〉》)意思也是說,如果蘇東坡能夠稍微韜晦謹慎一些,即使不能為相,也能避禍,但他還能是文學史和書畫史上有大成就的蘇東坡嗎?
柳宗元、劉禹錫、蘇東坡等,是中國歷史上,在政治上失意,而在文學藝術上有大成就者。我們可以把這種現象概括為“政治上受挫,文藝上有成”的過程。孫犁在《讀〈舊唐書〉》等讀書記中,延伸與發揮了韓愈與蘇轍的論說,把柳宗元等在文藝上獲得大成的過程,視之為不幸中之大幸,當然不是在肯定歷史上的政治迫害,而是說,柳、劉、蘇等古代文人,在遭遇不幸之后,即使是被動的,卻使他們有了一個“接近群眾,體驗生活,從民間藝術吸取營養的機會”的過程,從而在文學藝術上獲得巨大成就。(《讀〈舊唐書〉》中談論劉禹錫的話)這是一種由負面轉化為正面的效應,也就是我們常說的壞事變為好事的過程。孫犁則用這種效應和一分為二的辯證法,提醒當今的文藝家們,不管是主動的,還是被動的,深入生活,體察民情,了解民間藝術,何等地重要!
《舊唐書》王勃傳中說:“吏部侍郎裴行儉典選,有知人之鑒……李敬玄尤重楊炯、盧照鄰、駱賓王與勃等四人,必當貴顯。行儉曰:‘士之致遠,先器識而后文藝。勃等雖有文才,而浮躁淺露,豈享爵祿之器耶!”在裴行儉這段話后,撰者說:“果如其言。”孫犁則在《讀〈舊唐書〉》中,談過“初唐四杰”令人遺憾的結局后,引述了上述裴行儉的相關評語,進而引申出了一個如何看待所謂“神童”(“初唐四杰”中的楊炯,中式的就是“神童舉”)和少年成長的問題。他說:“四人皆早年成名,養成傲慢之性,舉止乖張,結局不佳。人皆望子弟早慧,不及學齡,即授以詩書技藝。如此種植,違反自然季節,過多人工,弊多利少,古有明證,人多不察也。文字之事,尤其如此。知識開發,端賴教育。授書早,即開發早,授書晚,則開發晚。然就其總的成就來說,開發晚者,成果或大。此因少年感情盛,又思敏捷,出詞清麗,易招贊美。個人色彩重,人生經驗不足,亦易因驕傲,招致禍敗。晚成者,其文字得力處,即不止情感屬詞,亦包蘊時代社會。……”孫犁由歷史經驗總結出來的上述話語,值得當今急于望子成龍、望女成鳳的家長,以及當今在文壇上“早年成名”,惟以快捷量多為騖的年少作家們深思之。
(本文由磊石協助完成)
2013年4月18日,于津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