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律賓華僑)黃春安
(作者為菲律賓著名華人作家、中華文學研究會常委和主編、中華園藝總經(jīng)理)
立足海外種椰子;遙望北斗思故國。
——僑胞李 厚

呵!游子思鄉(xiāng)懷國的事跡,像我到海灘上看到的斑斕貝殼、明凈石子和瑰麗神奇的珊瑚一樣,讓你揀拾不完!而這些故事中,對我印象最深刻、永遠鐫在心坎的,還是去年除夕臨近到岷蘭佬所遇到的。
正是一千九百八十三年,涼風送爽的十二月,一天,我乘搭客輪從馬埠出發(fā),到達柁木蔽野、綿椰聳立、咖啡漫坡的岷蘭佬一個肥沃小島,采購一批咖啡粒。登上小島,漫步在椰林曲折的小徑上,我突然發(fā)現(xiàn)山坡被削下了一片不大的平地,平地上搭著一列用椰葉編織而成的高腳木屋,門前不遠的草坡上,三、五頭肥胖水牛臥在地上正在嚼草,樹杈上棲息著一些雞。我走近一看,屋內(nèi)沒有人,也許都上山采椰摘咖啡去了,此時,卻見到中間一座茅屋,刷掃得干凈利落,大門兩側(cè)貼著一對用紅紙寫成的春聯(lián),字跡歪歪斜斜,又好像不是用毛筆書寫而成。我倏然地感到又喜悅又詫異,佇立門前,仔細辨讀著春聯(lián),原來寫的是“立足海外種椰子;遙望北斗思故國?!庇谑?,我馬上意識到在這偏僻孤島上,竟有華僑旅居于此,而且還不曾忘卻故鄉(xiāng)的習俗,在春節(jié)來臨前,在大門貼著春聯(lián)。正當我陷入沉思之際,從椰林深處,傳來幾聲吆喝牛的聲音。我轉(zhuǎn)過頭來,只見一位鬢發(fā)斑白、腰桿有些佝僂的老漢,赤裸上身,只穿著一件洋裝短褲,從椰林深處趕著牛車而來,車上馱著像小山似的椰果。我喜慰地趨前,用“鹿家樂”語親切和藹地詢問道:
“巴例(誼兄弟),這里誰家在專門收購咖啡?”
老伯不回答,只是咧開嘴笑著,打量我,許久才肯定我是“因積”(華僑),便用閩南語說:“從馬尼拉來的嗎?請進屋聊一聊?!?/p>
在這異國的孤島,聽著一句句親切的鄉(xiāng)音,仿佛遇到久別的故人一樣親切,我連忙跟著老伯走進屋。進了屋,老伯用一只竹筒當杯子,泡起一杯濃濃不摻糖的咖啡遞到我面前。我啜著香濃的咖啡,說明來意。他固執(zhí)地笑著說:“今天是故鄉(xiāng)的除夕,最好在這里休息一天,咱們最好不談生意,同是故鄉(xiāng)人,相逢在異國,又逢新年,這確實是機會難得呵!”
我們飲著咖啡,話匣子打開了。老伯自我介紹說:“我叫李厚,這島上的‘番客’都稱我厚伯,因為與我同來的都先后作古,遺下近百后裔?!甭犞癫脑?,巡視一下窗外的景色,感到格外驚奇,這孤島上的近百后裔都像厚伯一樣散居在各處的密密椰林?厚伯幾乎猜透我的心意,站起來倚在窗前,指著一座高高的山坡說:“這里是我的棧房和牛欄。我們的后裔都住在拐彎不遠的山塢里。”厚伯啜著咖啡,凝視對面一株粗壯的椰樹許久許久,像有什么難以傾吐的心事在他那密封的心里翻騰。停了許久,厚伯感嘆地告訴我:“呵,快要到半個世紀了,就在四十八年前,我和七位種田人,眼見田野荒蕪,又沒有活路可尋,只好到剌城接受販賣苦力的登記,隨后,典賣一些家產(chǎn)和田園,湊足了川資,便在桐江口相約,乘搭一只帆船到番邦去。我們躺在齷齪的船艙里隨波逐浪,不知顛簸幾天幾夜,終于到達這個孤島。一位滿臉胡髭的販賣苦力壯漢,十分兇惡殘忍地把我們丟棄在這小島上,便喝令大船揚帆而去。當時,島上十分荒野,百來土著像原始野人一樣,赤裸上身,下身用樹葉遮蔽,看見我們便像追逐獵物似的瘋狂射殺。經(jīng)過多年的接觸相處,我們親手墾種稻田,有計劃種植咖啡和椰樹,我們和土著們才逐漸融洽起來?!?/p>
此時,一位十多歲的小姑娘,穿著連衣花裙,進入屋內(nèi),驚奇地盯著我,隨后,搖著厚伯的膝蓋說:“媽要我叫你去吃‘年兜’”。厚伯咧開缺門牙的嘴笑著說:“兄弟,隨便到我們家過‘年兜’,出門人不要客氣?!焙癫臒崆楹每土钗腋袆?,只好跟他一起嘗一次豐盛的‘年兜飯’。那原始式的烤乳豬多么香酥,那椰汁釀制的土酒多么清純,那香蕉葉包扎煮成的飯多么香噴噴。
夜,像萬重云煙,籠罩著這綠色的海島。吃完“年兜飯”,我跟著厚伯又回到原來的棧房。我躺在屋內(nèi)竹床上,對著窗口,眺望修長飄搖的椰葉,對著深邃夜空閃爍的星星睡不著。于是,干脆起床,倚在窗欞前,聽著厚伯均勻熟睡的呼吸聲,也許是剛才一場惡夢把他催醒,他頓時爬起來,站在床頭,揩著惺忪的眼睛說:“簡陋的床板,害你不能入眠。”接著,他仿佛發(fā)現(xiàn)了什么忘了告訴我,于是,精神抖擻,激動地說:“三年前,在我的倡導下,我們島上組織二十七人回國觀光省親,這些后生男女游了廣州、杭州、上海、北京等地,回來給我講了幾天幾夜講不完。遺憾的是,我年老不能跟他們返國一游,雖然是這樣,但聽了他們的介紹,我還是感到十分自豪和快樂,我仿佛更加親近故鄉(xiāng)!”
夜闌了,我也躺在竹床上準備睡覺,可是,厚伯的一樁樁親身經(jīng)歷、一句句動人的話語,像遠處的悶雷回響在心坎。一霎間,又聽到厚伯熟睡呼吸聲,我仿佛看見他在夢中,與那故鄉(xiāng)棲息著鳳凰的梧桐樹輕輕親吻,與矗立的五層姑嫂塔的姑嫂雕像悄悄地擁抱。我仿佛看見他在夢中漫步白鷺翩飛的鼓浪嶼日光巖下,仿佛看見他在凌立云天的東西塔、刺桐城下,傾瀉著多年積郁的相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