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夫玲
(淮陰師范學院 外國語學院,江蘇 淮安 223000)
諾曼·梅勒是美國現當代文學史上最著名的作家之一,其首部小說《裸者與死者》 (1948)也受到了眾多學者和專家的關注。評論界對該書的研究主要集中在文中的心理分析描寫、象征手法運用、存在主義主題的解讀、對美國各種社會問題的批評以及歷史唯物主義觀等方面,也有的評論家從自然主義的角度來解讀這部作品。筆者認為,在生態批評的背景下研讀這部小說,可以發現作品所蘊涵的豐富生態思想。在這部小說中,梅勒一方面揭露了戰爭給大自然帶來的巨大破壞,同時也批判了人類中心主義者的各種丑陋行徑。
生態主義由“深層生態學”(Deep Ecology)一詞演變而來,為整體主義思想的倡導者、挪威哲學家阿倫·奈斯(Arne Naess)提出。其注重人與自然的整體形象,主張生態中心主義的平等、多樣性、反等級態度以及非中心化等。深層生態學把生態危機歸結為現代社會的生存危機和文化危機,而生態危機的根源恰恰在于我們現有的社會機制、人的行為模式和價值觀念。因而必須對人的價值觀念和現行的社會體制進行根本的改造,把人和社會融于自然,使之成為一個整體,才可能解決生態危機和生存危機。
生態批評堅持兩大基本原則:一是尊重自然,二是自然與人類之間的相互依存。從生態批評的視角閱讀《裸者與死者》,我們發現它是一部涉及生態環境主題的作品。在《裸者與死者》中,梅勒向讀者展示了被戰爭毀壞的滿目瘡痍的自然和骯臟、殘忍、令人討厭的地球,戰爭已經把它摧殘得一塌糊涂。在阿諾波佩島上,到處是全無靈魂的丑陋。到處充滿了刺鼻鉆心的尸臭,樹木被燒得光禿禿的。空氣中彌漫著一種濃烈刺鼻的氣味。人類打著拯救人類的旗幟,為了所謂的世界和平發動了戰爭,然而同時卻對自然環境造成了巨大的威脅。在《裸》中我們看到“遍地都是缺手缺腳的尸體、擊毀的車輛殘骸。看去簡直像個垃圾場,難得剩下一兩方青草”[1]。通過對小說中大量蕭瑟的自然環境的描寫,梅勒使我們清楚地看到所謂的人類的文明和發展是以破壞自然環境和生態平衡為代價的,它們給人類帶來了災難,而可怕的是這種惡果還將繼續下去。《裸》顯示了梅勒對人類征服自然的理性意識的合理性的質疑和對當代人對待自然的傲慢態度的無情批判,表現出了他對戰爭的憎恨和強烈的環境保護意識。
許多評論家認為《裸》是一部自傳體小說。因為梅勒早年參加了軍隊,并根據自己在部隊中的經歷創作了這部小說。毫無疑問,他對軍人悲慘的生活和戰爭摧殘人性的一面有其獨特的認識。若從生態主義的視角解讀戰爭對人性的扼殺,或許我們可以更好地理解作家及其小說。梅勒在《裸》中把對自然環境的關注擴展到了人與包括自然在內的物質世界之間的精神關聯,即精神危機問題。他認為,在戰爭中,由于人類中心主義的橫行,人類不僅摧殘了其賴以生存的自然環境,同時也嚴重摧殘了他們自己美好的天性,導致了其精神上的異化。正如當今一些激進的生態主義者所指出的:“科學技術已變成了壓制的工具,而不是解放的手段,他們認為資本主義技術實際上是一種壓迫、剝削和破壞力量”[2]。由此觀點看來,人類文明的進步和高科技并沒有將人類從自然的盲目力量和苦役的強制下解放出來,相反它使自然退化并使人類的命運變得岌岌可危。例如小說一開頭,大多數士兵都情緒低落、悲觀絕望。有的士兵即使在睡夢中,都發出“我不干!我不干!”這樣絕望的話語。在阿諾波佩島上,士兵們面對的只有被破環的自然界以及處處感到孤獨、異化的人群。梅勒對深受戰爭毒害的士兵的描寫,對惡魔般的、貪婪的戰爭的譴責有點聲嘶力竭,卻又發人深省。
梅勒認為戰爭已深入地蠶食到人的肉體和靈魂,人對自然的征服和控制的同時又強化了人類中心主義的盛行。在現實生活中,“在分等級的社會中,統治階級享有政治和經濟上的特權”[3]。因為政治上、經濟上的因素以及人類根深蒂固的優越于其他生物的優越感,整個人類世界自然處于混亂的狀態之中。在《裸》中,梅勒給我們呈現了由于人不能實現生物圈平等和人類中心主義的盛行所導致的人與人之間關系的惡化和對自然環境的破壞。卡明斯和克羅夫特就是這樣一類人,他們在阿諾波佩島上以統治者的姿態,把普通士兵和其他的生命形式作為剝削和掠奪的對象,制造了一系列的生態災難。卡明斯作為統帥,完全無視小島的自然平衡,也不管惡劣的天氣和令人生畏的熱帶叢林,強迫他的士兵一次又一次地征服小島的控制權。不僅如此,他利用自己手中的特權,肆意奴役那些不服從他的人,制造混亂的現實,使整個阿諾波佩島成為他統治的王國,士兵們整日心驚膽顫,時刻擔心自己的生命和安全。作為阿諾波佩島上的最高統帥,他沒有一點仁慈之心,而是以極權的手段來統治他的下屬,把手下的所有軍官和士兵的生命視作為實現自己的權力而隨時可以犧牲的工具,不允許任何人對他有一點異議,否則他就會用自己的權力將他們踩在自己的腳底。例如對赫恩,他先是軟硬兼施,試圖讓赫恩服從他。而當赫恩沒有屈從于他的淫威,反而對他的強權進行反抗時,他便發揮自己手中的權力把沒有一點作戰經驗的赫恩打發到偵察排后方去執行危險的偵察任務,最后赫恩死于日軍伏兵的亂槍之中。通過卡明斯對他人生命的踐踏,梅勒一方面揭露了人對生物圈生態平等的破壞造成的混亂現實,另一方面也向讀者表明人類悲慘境遇的根源就是人類中心主義的盛行。
在島上,克羅夫特同樣是一個奉行人心中心主義制造生態災難的人。像一些評論家所說的那樣,“具有高壓手段的、意志頑強的軍士克羅夫特就是戰爭機器的化身”[4]。誠然,像戰爭一樣,在現實中,克羅夫特從來沒有顯示自己對普通士兵的同情。相反,他總是表現得殘酷無情。和卡明斯相比,在行為上更加惡劣,為了達到自己的卑鄙動機,不惜一切代價。通過刻畫克羅夫特這一邪惡的形象,梅勒向讀者展示了由于人不能抑制自己對別人的壓迫和控制,他們注定不能實現生態圈的平等,因此他們也注定會對整個生態系統造成巨大的傷害。作為卡明斯法西斯理論的執行者,克羅夫特在虐待他人方面更加邪惡,是一個完全喪失人性的施虐暴戾的人物。例如在抓到一個日軍俘虜后,克羅夫特先是讓他坐下,給他吃巧克力,還讓他喝水,并且欣賞著從他身上搜到的他妻子和兩個孩子的照片,請他抽煙并親自為他點上,玩弄到最后將他殘忍地殺害。當赫恩被調到偵察排后,克洛夫特意識到赫恩威脅到他的利益,妨礙他對士兵的肆意施虐,并且成為他實現權欲道路上的障礙時,便蓄意造成赫恩的死亡,最終赫恩成為他權力下的犧牲品。在翻越安那卡山峰時,他不顧士兵的死活,兇狠地用槍逼迫士兵們前進,致使士兵摔死深谷。在偵察排執行任務的艱苦跋涉中,克羅夫特的人性已經完全淹沒于戰爭中,完全無視于其同類的生存和生命,以自我為中心,凌駕于別人之上。正如梅勒所說的那樣:這部小說向讀者呈現了在病態的社會里,人類正處于一個墮落與混亂并到了無可救藥的狀態[5]。人性被戰爭的貪婪所扭曲,人類之愛已經消失,人與人之間的關系也開始惡化。正如生態學家喬治·塞申斯所認為的那樣:“在正常的社會秩序中,人們應該克制自己支配別人的欲望。然而,具有諷刺性的事實是:人類越想控制壓迫其同類和一切大自然,整個社會就會越混沌不堪”[3]。
生態主義者認為人與自然、人與人應和諧共處,從而實現真正的生態社會。然而由于人類中心主義的盛行,以社會進步、維護獨立主權等為諸多借口,肆意破壞生態平衡,破壞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干擾自然進程,嚴重污染了生態環境。在這部小說中,梅勒向我們展示了阿諾波佩島上一幅滿目瘡痍、生靈涂炭、令人恐怖的畫面。人類以自身的特權不僅毀壞了小島上的平衡,而且掠奪了其同類的生命權。在征服小島的過程中,人類看似取得了勝利,然而情況正相反。無論是卡明斯還是克羅夫特,阿那卡山峰作為自然力量的象征,給了他們嚴重的挫敗感,最后他們不得不承認自己的失敗,灰溜溜地逃下山去。對于他們而言,阿那卡山峰就像一個不受控制的對象一樣,要在這布滿荊棘的叢林中開道前進幾乎是不可能的,像梅勒描述的那樣:“這種環境,是什么樣的部隊也待不住、走不過的”。克羅夫特以他的狂虐之情,一心想要征服這座大山,卻遇到了大自然力量的有力抵抗。他先是感到四肢麻木,接著又在河中被碰得渾身青腫。這變幻莫測的大山到處散發著一股難聞的臭味,令人頭暈目眩。最后,他又不小心踩在蜂窩上,大群的黃蜂圍攻上來迫使他及其所率領的軍隊抱頭竄逃下山而去,他也終于嘗到了失敗的滋味。最終他無可奈何地承認了這個事實:他失敗了,他失去了嶄露頭角、自我炫耀的機會,失去了自我和別的、甚至生命及一切東西。對他來說征服大自然的努力遭到了致命的打擊。這一點與生態主義者的生態準則是一致的:人類對自然界的過度干涉和破壞必然招致更大的生態災難,而同時人類在代表永恒的自然力量面前卻顯得無能無力,也必然后遭到自然界的懲罰。最后連代表絕對權力的卡明斯也感到了無可奈何并覺得自己無所事事。像克羅夫特對安納卡山一樣,他最后的攻擊結果完全出乎他個人的預料(達爾森少校指揮了最后的攻擊)。卡明斯被迫承認“他與這次勝利關系不大,或者也許根本沒有關系,或者與任何勝利都沒有關系”,換句話說,即使身為軍隊的最高統帥,卡明斯同樣要承認個人在大自然這個系統面前的個人局限性。從這個意義上來講,《裸》向讀者表明,人類中心主義者把自然當作肆意攫取的資源,同時把自己凌駕于一切之上,無視同類的生存權和生命權,不僅破壞了自然環境,而且也使人的生存世界癱瘓。目前人類的生存環境越來越惡劣,世界范圍的地震火山海嘯頻繁爆發等生態危機已對人類的生存構成了巨大的威脅;同時隨著人與人之間競爭的日趨激烈,從生態批評的角度審視這部具有豐富生態思想的小說,對我們重新認識人與自然的關系,呼喚自然生態意識的覺醒,消解人類中心主義思想,尋找到人與自然和諧共存的理想之路有深遠的時代意義。
[1]雷毅.深層生態學思想研究[M].北京:清華大學出版社,2001:269.
[2]O’Connor,James.Natural Causes:Essaysin Ecological Marxism[M].唐正東,臧佩紅,譯.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01:321.
[3]Naess,Arneand George Sessions.“The Deep Ecology Platform.”Philosophical Dialogues:Arne Naess and the Progress of Ecophi losophy.Eds.Witoszek,Ninaand Andrew Brennan[M].USA:Rowman&Littlefield Publishers,Inc.,1999:22,11.
[4]Bloom,Harold.Modern Critical Views:Norman Mailer.[M].New York:Chelsea House Publishers,1986:118.
[5]Lennon,Michael J.Conversationswith Norman Mailer[M].Jackson and London:University Pressof Mississippi,1988: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