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潑”作詈詞演變軌跡考察

陳明富

（1.南京工業大學 政治教育學院，江蘇 南京 211816；2.浙江大學 漢語史研究中心，浙江 杭州 310028）

《水滸傳》第六回：“且說菜園左近有二三十個賭博不成材破落戶潑皮，泛常在園內偷盜菜蔬，靠著養身。”第十回：“（林沖）大喝一聲：‘潑賊那里去？’”這里的“潑皮”“潑賊”都是詈詞，即壞蛋、無賴之意。這種由“潑”作詞素構成的合成詈詞在古漢語中還不少，如潑才、潑物、潑命、潑面、潑毛團、潑毛神、潑奴胎、潑材料、潑東西、潑無徒、潑鬼頭等，均用來表卑賤、可惡、無賴之意。現代漢語中，仍有潑皮、潑婦、潑賴等詞。以上這些詞之所以能充任詈詞，主要原因是其構詞語素“潑”在古漢語中本身就是一個重要的詈詞，如宋吳自牧《夢粱錄.諸庫迎煮》：“雖貧賤潑妓，亦須借備衣裝首飾，或托人雇賃，以供一時之用。”元岳伯川《鐵拐李》第一折：“（正末云）呸，你看我晦氣，連日接新官不著，來家吃飯，又被這潑先生罵我是沒頭鬼。”

“潑”何以能作詈詞？通過對“潑”的語義考察發現，“潑”作詈詞主要是由其最初意義逐步引申演化的結果。潑，《集韻》作普活切，入聲末韻，滂母[1]154。對于“潑”的最初意義，《玉篇.水部》：“潑，水漏也。一曰棄水也。”[2]1324《集韻.末韻》：“潑，棄水也。”[2]1324《字匯.水部》：“潑，澆潑。注曰澆，散曰潑。總曰棄水。”[2]1324《小學搜佚.考聲》：“潑，以水散地也。”[2]1324《辭源》：“潑，用力向外灑或倒。”[3]1021《漢語大字典》：“潑，液體倒掉時使散開。”[4]735《漢語大詞典》：“潑，將液體向外傾灑，使散開。”[1]154可見，“潑”的最初含義應是“棄水”之義，即“以水散地”，是人們有意識的潑灑動作，如北魏賈思勰《齊民要術.造神曲并酒》：“汲水二十斛，勿令人潑水。”唐白居易《想東游五十韻》：“菡萏紅涂粉，菰浦綠潑油。”宋蘇轍《過韓許州石淙莊》詩：“居然受噴潑，雷轉諸壑內。”宋孔武仲《泊趙屯》詩：“掀搖三山欺五岳，巨浪倒潑東南天。”宋王溥《唐會要.康國》卷九十九：“至十月，鼓舞乞寒，以水相潑，盛為戲樂。”《宋史.高昌傳》：“以銀或鍮石為筒，貯水激以相射，或以水交潑為戲，謂之壓陽氣去病。”《三國演義》第二回：“彼用妖術，我來日可宰豬羊狗血，令軍士伏于山頭；候賊趕來，從高坡上潑之，其法可解。”

水被潑灑之后，自然就要流動，因而“潑”由“棄水”義很自然就引申出了流動、瀉出之義。《漢語大字典》：“潑，東西從傾斜或翻倒的容器里瀉出。”[4]735《漢語大詞典》：“潑，泛指東西從傾斜或翻倒的容器里瀉出。”[1]154《玉篇.水部》：“潑，水漏也。”[2]1324這里的“水漏”除滲漏義外，也含流動、瀉出之義。《康熙字典》：“漏，滲漏也。”“又泄也。《左傳.僖四年》：‘齊寺人貂始漏師于多魚。’”[5]645《漢語大詞典》：“漏，液體、氣體、光線等從孔隙中滲出或透出。”“泄露。”“溢出。”“排出，排泄。”[1]108又李賢《后漢書注》：“漏，溢也。”[1]108可見，“水漏”亦有瀉出、溢出之義。“潑”表流動、瀉出之義，如《儒林外史》第十回：“陳和甫嚇了一驚，慌立起來，衣袖又把粉湯碗招翻，潑了一桌。”《今古奇觀》第十七卷：“不期一腳踢番坐杌子，娘兒兩個跌做一團，酒壺都潑翻了。”《水滸傳》第四十六回：“這老子挑著一擔糕粥，潑翻在地下。”《三寶太監西洋記》第六十二回：“雨逞風威偏潑倒，風隨雨越隨顛狂。風風雨雨相追逐，任是天公沒主張。”《東周列國志》第十四回：“不等子突安營，大殺一場，二百乘兵車，如湯潑雪。”峻青《黎明的河邊》：“我把匣槍的機鈕撥到了快機上，子彈像雨點似的潑出去。”羅廣斌、楊益言《紅巖》：“慢點嘛，看把豆瓣打潑了。”

液體溢出或瀉出之后，流量可能很大，因而“潑”可以進一步引申出“漫”“滿”之義。《漢語大字典》：“潑，漫。”[4]735《漢語大詞典》：“潑，滿，遍及。”[1]154其中，“潑天”使用較多，“潑天”猶滿天，形容極大、極多，如元張國賓《合汗衫》第四折：“若說著俺祖先，好家私似潑天。”《古今小說.沈小霞相會出師表》：“聞氏哭倒在地，口稱潑天冤枉。”《醒世恒言》第十三卷：“再把四般法物劈頭一淋，廟官知道如此作用，隨你潑天的神通，再也動彈不得。”明佚名《白兔記.訪友》：“自家姓劉，名暠，字智遠，本貫徐州沛縣沙陀村人氏。自幼父親早喪，隨母改嫁，把繼父潑天家業，盡皆花費。”《金瓶梅詞話》引子：“就如那石季倫潑天豪富，為綠珠命喪囹圄。”《嬌紅記》第四出：“象那李衙內、張舍人，潑天價富貴的子弟可好么？”清李玉《一捧雪.偽獻》：“消卻潑天愁。”《逸老堂詩話》卷上：“張修撰（亨父）詩云：‘東風潑地掃煙埃，桃李無情柳乏才。留不住春花落去，卷成團雪絮飛來。’”

水“滿”“漫”后，則往往任意流淌，不受約束。水的這種特性用在人身上，則表現為潑辣，無所顧忌，胡亂地說或做某事。因而“潑”由“漫”“滿”之義很自然引申出“潑辣”“無所顧忌”“胡亂”之義。《漢語大字典》：“潑，潑辣，無所顧忌。”又“潑，胡亂地。”[4]735“潑”的這一意義發展是其由一般中性詞向詈詞演化的重要一步。“潑”的“潑辣”“無所顧忌”義在古漢語中出現較多，如元關漢卿《蝴蝶夢》第二折：“俺孩兒好冤屈，不睹事不牢獄。割舍了待潑做：告都堂、訴省部；撅皇城、打怨鼓；見鑾輿、便唐突。”明佚名《照世杯.走安南玉馬換猩絨》：“倒放潑了膽子，著實用功窺望一番。”《初刻拍案驚奇》卷二十九：“果然惜惜忒放潑了些，羅媽媽見他日間做事，有氣無力，長打呵欠，又有時早晨起來，眼睛紅腫的。”“潑”的“胡亂”義如宋郭應祥《鵲橋仙.丁卯七夕》：“獨憐詞客與詩人，費多少閑言潑語。”元佚名《九世同居》第二折：“（貢官云）只有十八般武藝，偏你十九般，那一般呢？（李奈云）我會打筋斗。（貢官云）這廝潑說，且一壁有者。”元劉唐卿《降桑椹》第一折：“得也么，潑說。”

“潑”由“潑辣”“無所顧忌”“胡亂”之義，進一步引申出“兇悍”“蠻橫”之義。《辭源》：“潑，蠻橫。”[3]1021《漢語大字典》：“潑，蠻橫不講理。《清平山堂話本.快嘴李翠蓮記》：‘你是婆婆，如何不管？盡著他放潑，像甚模樣？被人家笑話！’《紅樓夢》第八十回：‘他雖不敢還手，便也撒潑打滾，尋死覓活。’”[4]735《漢語大詞典》：“潑，兇悍，蠻橫。《紅樓夢》第四四回：‘鳳姐兒見人來了，便不似先前那般潑了，撂下眾人，便哭著往賈母那邊跑。’沙汀《替身》：‘為了去年的優待谷，一個老娘子毫無顧忌的大發其潑，躺在地上，抱著他的腿子拼命。’”[1]154又如元關漢卿《蝴蝶夢》第一折：“似這般逞兇撒潑干行止，無過恃著你有權勢、有金資。”《水滸傳》第六回：“只被廊下那幾個老和尚吃酒撒潑，將錢養女，長老禁約他們不得，又把長老排告了出去。”

一個人“兇悍”“蠻橫”之后，就會招來別人的厭煩、鄙夷，因而“潑”就會慢慢用作蔑稱，進而用作詈詞。《漢語大字典》：“潑，蔑稱或罵詞，猶‘卑賤’、‘壞’、‘可惡’。”[4]735《漢語大詞典》：“潑，表示厭惡、鄙視之詞。猶言卑賤，卑劣，可惡。”[1]154如元戴善夫《風光好》第四折：“我則道你是鋪眉苫眼真君子，你最是昧己瞞心潑小兒。”元白樸《梧桐雨》第四折：“只好把潑枝葉做柴燒，鋸倒。”《水滸傳》第八十二回：“第五個貼凈……裹一頂油油膩膩舊頭巾，穿一領邋邋遢遢潑戲襖。”《西游記》第二回：“猴王喝道：‘這潑魔這般眼大，看不是老孫！’”

“潑”作詈詞時主要稱別人，如果自稱為“潑”，則屬于謙稱。《漢語大字典》：“潑，謙詞；貶詞。猶‘賤’、‘貧窮’。元楊景賢《劉行首》第一折：‘我這般窮身潑命誰瞅問，蓬頭垢面妝癡鈍。’元鄭光祖《倩女離魂》第四折：‘每日價煩煩惱惱，孤孤另另，少不得厭煎成病，斷送了潑殘生。’明劉兌《嬌紅記》：‘（卜云）你哥哥嫂嫂，一家兒都好么？（末唱）都只守著潑家私，閑過遣。’”[4]735

綜上可見，“潑”作詈詞是由其最初意義“棄水”義逐步引申出來的，那么“潑”作詈詞是什么時候出現的呢？從大量語料的考察來看，主要是宋元時出現的。宋元以前，包括唐五代，“潑”還主要表示“棄水”“流動”“瀉出”或“烹煮”等義。如《祖堂集》卷六：“翠微答曰：‘不可，事須要第二杓惡水漿潑作摩？’”唐白居易《黑潭龍》：“肉堆潭岸石，酒潑廟前草。不知龍神享幾多，林鼠山狐長醉飽。”唐皮日休《奉和魯望早春雪中作吳體見寄》：“竹根乍燒玉節快，酒面新潑金膏寒。全吳縹瓦十萬戶，惟君與我如袁安。”唐張又新《煎茶水記》：“過桐廬江至嚴子瀨，溪色至清，水味甚冷，家人輩用陳黑壞茶潑之，皆至芳香。”宋元以后“潑”作詈詞的用例可見上文。

“潑”作詈詞，不僅在古漢語中大量使用，現代漢語中仍然存在。《現代漢語詞典》中就收錄了“潑婦”“潑皮”等詞[6]1057。現代作品中也不乏用例，如錢鐘書《圍城》：“辛楣不知道大哲學家從來沒有娶過好太太，蘇格拉底的太太就是潑婦，褚慎明的好朋友羅素也離了好幾次婚。”梁曉聲《冉之父》：“如果對方不是個心狠手辣的女人，也必定是個潑婦！”劉心武《賈元春之死》：“那攤主梗起脖子道：‘你倒砸呀！砸個看看！清平世界，我怕你個潑皮不成！’”“他跟我一樣，算是嘴硬手狠卻心慈意善的一流。都說我們潑皮，其實我們倒并無一雙勢利眼睛！”張一弓《趙镢頭的遺囑》：“這顯然是一個不同尋常的部署，連潑皮膽大的劉卯也膽怯起來。”

從漢語史來看，“潑”作詈詞，不僅可以單用（主要作定語），還可以合成詈詞的凝聚形式出現。從“潑”構成合成詈詞的語法性質來看，主要是名詞性成分，如潑物、潑命、潑奴胎、潑無徒、潑皮賴肉等，但也有少數是形容詞性成分的，如潑賤、潑賴等。從“潑”構成合成詈詞的形式來看，主要有二字格、三字格、四字格等形式，以二字格、三字格居多。二字格如潑皮、潑才、潑物、潑命、潑面、潑賊、潑賤、潑賴等，三字格如潑毛團、潑毛神、潑奴胎、潑材料、潑東西、潑無徒、潑鬼頭、潑煙花、潑娼根、潑婆娘等，四字格如潑男潑女、潑皮賴肉等；再長的就只能算作詈語了。

總之，“潑”是古漢語中一個重要的詈詞，主要形成于宋元時期。“潑”作詈詞是語義引申演變的結果，“潑”的最初含義是“棄水”，即“以水散地”之義，然后逐步引申為詈詞。其演變軌跡為：“棄水”義→“流動”“瀉出”義→“漫”“滿”義→“潑辣”“無所顧忌”“胡亂”義→“兇悍”“蠻橫”義→用作詈詞表“卑劣”“可惡”之義。“潑”作詈詞，不僅可以單用，還可以合成詞的形式出現。

[1]羅竹風.漢語大詞典：6卷[K].上海：漢語大詞典出版社，1991.

[2]宗福邦，等.故訓匯纂[K].北京：商務印書館，2003.

[3]商務印書館編輯部.辭源（合訂本）[K].北京：商務印書館，1988.

[4]徐中舒.漢語大字典（縮印本）[K].成都：四川辭書出版社，武漢：湖北辭書出版社，1993.

[5][清]陳廷敬，張玉書，等.康熙字典[K].北京：中華書局，1958.

[6]中國社會科學院語言研究所詞典編輯室.現代漢語詞典[K].北京：商務印書館，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