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曉邁(本刊特約記者)
黨的十八大報告提出:堅持走中國特色新型工業化、信息化、城鎮化、農業現代化道路,推動信息化和工業化深度融合、工業化和城鎮化良性互動、城鎮化和農業現代化相互協調,促進工業化、信息化、城鎮化、農業現代化同步發展。國務院總理李克強也曾強調未來幾十年最大的發展潛力在城鎮化。城鎮化發展進程也因此引起了廣泛、密切的關注。如何破解城鎮化發展中的各種難題,特別是應如何看待城鎮化與“三農”的關系,推進城鎮化對“三農”有哪些影響?為此,本刊記者專訪了農業部產業政策與法規司張紅宇司長。
領導文萃:我國未來最大發展潛力在城鎮化,而解決“三農”問題是全部工作的“重中之重”。您長期從事農業和農村經濟政策、農村產權制度和農業宏觀管理等方面的研究,多次參與中央1號文件起草工作。請您談談應如何看待城鎮化與“三農”的關系,推進城鎮化對“三農”有哪些影響?
張紅宇:我國1996年城鎮化率達到30.48%,進入了城鎮化加速推進階段。進入新世紀以來,我國城鎮化率以每年一個百分點以上的速度提升,到2012年城鎮化率已經達到52.57%。城鎮化是二、三產業不斷聚集和產業結構轉換的過程,是農村人口不斷向城鎮遷移的過程,也是城鎮的各種資源向農業農村擴散和支持農村發展的過程。城鎮化與“三農”之間,存在著相互影響、相互聯系的緊密關系。黨的十八大明確提出要推動城鎮化和農業現代化相互協調,促進工業化、信息化、城鎮化和農業現代化“四化”同步發展,是正確處理城鎮化與“三農”關系的重要指針。
城鎮化會對“三農”發展帶來全面的變革。對農業來講,城鎮化及與之相關的二三產業發展,將創造出對農產品的大量需求,為農業發展提供廣闊市場空間,同時又給農業發展提供技術、裝備、管理支撐,推動提高農業勞動生產率和資源配置效率。對農民來講,城鎮化的作用主要體現在促進農業轉移人口的市民化。真正意義上的農業轉移人口市民化不僅僅表現農村人口職業的轉換,而是要讓農民變市民,享受到和城鎮居民一樣的就業、住房、教育和社保等公共服務。農民變市民既可以擴大消費的即期需求,也可以帶動住房投資等長期需求。對農村而言,健康的城鎮化應該有利于縮小城鄉差距,消除城鄉二元結構;調整和優化經濟結構,促進農村經濟發展。城鎮化對“三農”良性作用的發揮,關鍵是要選擇一條合理的城鎮化路徑,建立起城鎮帶動 “三農”發展的良性機制。
農業對城鎮化的貢獻主要體現在要素方面。隨著農產品需求快速增長,農業的產品貢獻和市場貢獻功能需要不斷強化。而隨著農村土地、勞動力、資金等資源不斷減少,要素貢獻的功能需要逐漸弱化,特別是土地資源貢獻應當慎之又慎。生態文明建設的推進,要求農業生態貢獻的功能更加凸顯,并要求得到加強。此外,農業對穩增長、控物價有重要意義,農產品供給充裕、價格穩定,對宏觀經濟平穩健康發展的基礎性作用越來越突出。
領導文萃:說到要素貢獻,提供農產品始終是農業的第一要務。推進城鎮化對糧食安全和農產品的供求有什么影響,城鎮化水平大幅度提高之后我們是否還應堅持立足國內生產確保國家糧食安全的方針?
張紅宇:從全球看,無論是發達國家還是發展中國家,無論是大國還是小國,只要有農業,其發展的核心目標和首要任務都是確保農產品供給。我國作為人口大國,吃飯問題是頭等大事,保障農產品供給更是重中之重。
隨著城鎮化的推進,城鎮人口增加、消費結構升級會導致糧食和農產品需求的增加。城鎮人均口糧的消費水平要低于農村人口,但間接消費的糧食和農產品水平則要遠高于農村人口。對比發達國家的食物結構和農產品人均占有水平可以發現,工業化、城鎮化導致城鄉居民食物結構發生變化,肉奶蛋消費水平提高、比重增加。比如美國人均糧食、牛奶、植物油消費量分別為1000公斤、260公斤、130公斤,分別是我國的 2.5、9.3、2.2 倍。 據測算,僅由于膳食結構中肉蛋奶增加一項,我國每轉移一個農村人口,就增加飼料用糧75公斤。2002年以來,我國城鎮居民的恩格爾系數一直在35%-38%之間徘徊,表明食品消費結構升級等因素延緩了食品消費占比下降的趨勢。目前全國每年大體增加糧食需求400萬噸、肉類80萬噸、植物油50萬噸,糧食等農產品需求剛性增長的態勢不可逆轉。
但與需求持續剛性高增長不同的是,糧食等農產品的供給增長并不容易。近年來,在強農惠農政策的有力推動下,我國糧食生產戰勝多種困難和風險挑戰,2012年糧食產量達11791億斤,創歷史新高,實現了半個世紀以來首次 “九連增”,主要農產品供給充足,滿足了世界上最大規模也是最快速的城鎮化對農產品供給的要求。實事求是地說,這一成績的取得,是在耕地、水等自然資源高強度利用的情況下取得的,代價不小。而且在城鎮化進程中,城鄉爭地爭水還將進一步加劇農業發展的資源約束。1996—2011年底,我國耕地面積凈減少1.25億畝。近幾年耕地數量下降的趨勢雖有所緩解,但占優補劣問題突出。農業用水比重從1997年的69.7%下降到當前的61.3%左右,降低了8.4個百分點,減少了200多億立方米。未來保供給的壓力將日趨加大,糧食供需將是我國城鎮化進程中的長期趨勢。
城鎮化對糧食安全和農產品的供給帶來了很大壓力,但我們更要堅持和強調立足國內生產確保糧食安全的基本方針。這一點是毋庸置疑的,原因很明顯,中國人的飯碗只能由自己來端,別人也端不起。2012年我國糧食產量占全世界糧食總量的25%左右,是名副其實的農業生產大國和消費大國,靠國際市場是確保不了我國糧食安全的。因此,城鎮化越是快速發展,越是要強調農業的基礎支撐,越是要強調提高重要農產品特別是糧食的自給能力和水平。
目前,我國重要農產品的人均產量均超過了世界平均水平,保持糧食等主要農產品的總量平衡有基礎、有條件,但結構失衡、產銷失衡和進出口失衡的風險不可忽視。近年糧食“九連增”、人均糧食占有水平提高,是以減少糧食以外的農產品種植面積和生產能力為置換代價的,是以糧食以外的農產品自給能力降低和進口量增加為置換代價的。2012年我國農產品進口額達1125億美元,進口依存度已達14%,比2006年上升了3.5個百分點;糧食凈進口1296萬噸,大豆、植物油、棉花、食糖進口量分別達5838萬噸、960萬噸、542萬噸、370萬噸。據專家統計,我國進口的農產品已相當于6億畝耕地的產出量,實現結構平衡難度越來越大。
如何滿足快速城鎮化對農產品日益增加的需求,并實現總量平衡和結構平衡等諸多目標?我認為,一方面,要對重要農產品進行戰略排序。根據大宗農產品需求規模、國內生產潛力和利用國際市場的可能,統籌規劃、合理確定各品種的階段性自給率目標,有保有壓有放,并相應調整產業結構。以糧食特別是水稻為首要保障對象,即使沒有比較優勢也必須保障,這是關系國計民生的重大戰略問題。棉花、油料等經濟作物可適當進口,對沒有比較優勢、無關國計民生的小宗農產品,則完全可以放開進口。從而既確保重要農產品有效供給,也為其他國家出口農產品提供空間。另一方面,要加強農產品進出口調控。思考和謀劃我國農業在全球農業中的準確定位,既充分發揮比較優勢,增強出口農產品競爭力,也合理利用兩種資源、兩個市場,在進口調劑余缺和防范進口沖擊之間找到平衡點。充分利用世貿政策空間,加大生產性補貼力度,實現財政支持總量增加、比例提高、結構優化。充分運用關稅、配額管理等措施,加強對大宗農產品的保護,做好貿易預警,及時啟動貿易救濟,加強貿易補償,強化外資監管。
領導文萃:但在快速的城鎮化進程中,除了您剛才提到的耕地、水資源之外,還包括勞動力等資源也是大量從農業流出的,在這種背景下,我們拿什么來確保國家糧食安全和重要農產品的有效供給?
張紅宇:各種農業資源大量外流無疑增加了保供給的難度,但這并不意味著確保國家糧食安全和重要農產品有效供給是一道無解方程。2004年以來,在快速城鎮化進程中各種資源大量流出的同時,我國農業取得了“九連增”巨大成績,做法與經驗值得總結借鑒。大體來講,基本的思路就是通過加強農業基礎設施、推進農業機械化、應用先進農業科技、培訓新型職業農民等途徑,提高農業現代化水平和農業資源要素的整體配置效率。2012年我國農業科技進步貢獻率達到54.5%;農業耕種收綜合機械化水平達到57%,農業生產正在實現從主要依靠增加資源要素投入向主要依靠科技進步轉變,從主要依靠人力畜力向主要依靠機械動力轉變。2011年,我國農田有效灌溉面積和旱澇保收面積已分別增加到了9.25億畝和6.51億畝,比例分別達到50.7%和 35.6%,“靠天吃飯”的局面有了改善。此外,新型農業經營主體較快發展,農業社會化服務不斷健全,都為“九連增”做出了重要貢獻。
我認為,要同步實現城鎮化快速發展與確保國家糧食安全和重要農產品有效供給的目標,是有基礎、有條件的,也是我們必須完成的目標任務,關鍵是要從以下幾個方面努力:一是提高中低產田的產出能力。按照提高綜合生產能力、實現可持續發展的要求,注重農田水利設施建設,建設高標準農田;注重耕地質量建設,培肥地力;加強資源環境保護,完善生態保護補償機制。二是大幅提高農業勞動生產效率。基本的做法是依靠機械化替代農業勞動力,重點是解決好提高農業機械裝備水平、促進農機農藝融合和培育農機服務組織三大問題。三是依靠科技提高農業單產水平。著力解決農業科技中的創新問題,大力培育具有重大應用價值的突破性科技成果,努力提升單產水平,這方面空間很大、潛力也很大。四是培育新型經營主體。完善針對新型經營主體的扶持政策,鼓勵新型經營主體規范發展、做大做強,增強輻射帶動能力。五是調整政府行為。下決心解決農業經營方式問題,促進小生產和大市場對接。加強政策引導,一方面要推動新型經營主體發展,另一方面為普通農戶和新型經營主體提供更高質量的公益性生產服務。
領導文萃:剛才您提到新型農業經營主體,這是一個很熱門,也是比較新的提法,這一群體的出現與城鎮化之間有著什么樣的聯系,具體包括了哪些主體,對其應采取什么樣的政策取向呢?
張紅宇:新型農業經營主體的培育是在快速城鎮化進程中凸顯的一個重要問題。在大批農村勞動力向城鎮轉移之后,務農勞動力絕對數量和相對比重都大幅下降。目前,第一產業從業人員已經從1991年最高峰時的3.91億人下降到了2.58億人,占就業人員的比重則從1978年的80.5%下降到了33.6%。與數量和比重下降相比,更為嚴重的是務農勞動力科技文化素質出現了結構性下降。目前,務農勞動力的年齡結構、知識結構和性別結構都出現了明顯變化,老齡化、低學歷化趨勢明顯。2006年第二次農業普查的結果表明,50歲以上的農業從業人員所占比重就已經達到32.5%,比1996年第一次全國農業普查時提高了14.4個百分點,近年來這一趨勢還在不斷加劇。如何解決“誰來種地”問題,同樣是城鎮化進程中必須解決的重大命題。
解決“誰來種地”問題,關鍵要使農民“去身份化”,成為一種職業選擇而非身份象征。留鄉農民職業化與轉移農民市民化是同一硬幣的不同側面。一方面,只有轉移農民市民化,留鄉農民才有條件擴大經營規模,實現充分就業和專業化生產;另一方面,只有推動留鄉農民職業化,解決好“誰來種地”問題,城鎮化發展和轉移農民市民化才有堅實的基礎。在城鎮化進程中實現農民群體的職業分化,使農民“去身份化”,成為一種有尊嚴、有保障的職業選擇,是城鎮化進程中農民問題的最終目標。從國際經驗看,很多國家都采取措施來解決城鎮化之后的農業勞動者減少和老齡化等問題。日本從1993年開始實行認定農業者制度,對從事專業化農業經營的生產者給予重點支持,在擴大農業經營規模、增加經營者收入、抑制農地的閑置等方面起到了重要作用。作為快速城鎮化進程中的小農經營體,日本農業的今天有可能就是中國農業的明天,其經驗教訓值得參考借鑒。
新型農業經營主體是與職業農民緊密相關的一個概念,是比普通農戶更為專業化、規模化的農業經營者。具體來說,包括以下幾類群體。第一類是專業大戶、家庭農場。目前,全國有經營面積達30畝以上的種植業大戶887.4萬戶,家庭農場87.7萬個。專業大戶和家庭農場的優勢在于兼具家庭經營和規模經營的特點,既充分發揮了農民的生產積極性,也能獲得較高的經營收入,應當成為未來農業生產的主要模式。面臨的問題主要是扶持政策不完善,整體力量還比較薄弱。第二類是農民專業合作組織。典型的代表是農民專業合作社。其優勢在于能將農民分散的力量集中起來,通過組織化實現規模化、標準化、集約化,是未來提供農業生產性服務的中堅力量。面臨的問題是運行機制普遍不夠規范,帶動農民增收的能力不強。第三類是涉農企業類組織。其優勢在于資金充足、管理先進、科技水平高,是延長農業產業鏈、提升農業附加值、增強農業競爭力的主導群體。問題在于逐利動機強,與農民利益聯結機制不緊密,存在“非農化”、“非糧化”傾向。新型農業經營主體的數量規模雖遠小于普通農戶,但對農業生產的作用遠大于普通農戶。以糧食生產為例,目前我國有種糧大戶68.2萬戶、糧食生產合作社5.59萬個,這兩類主體種了全國1/10多的地,產出了1/5多的糧食,已經成為糧食生產的骨干力量。
不同類型的新型農業經營主體有不同優勢,政策導向也有不同。一是強化對專業大戶和家庭農場的扶持政策。盡快研究針對專業大戶和家庭農場的扶持政策,幫助其解決土地流轉、設施用地、流動資金、風險保障等突出問題。同時著力培育社會化服務組織,為規模經營主體提供生產性服務。二是加強專業合作社規范化建設。重點加強示范社建設,扶持政策和合作社是否規范相掛鉤,引導合作社健全運行機制。三是探索工商企業租種耕地的準入監管辦法。研究提出鼓勵和限制工商企業進入的農業領域,探索監管工商企業經營風險、土地用途的具體辦法,既要有效控制“非農化”現象,也要避免束縛企業發展活力。
領導文萃:目前我國有1.63億在城鄉之間流動的農民工,社會各界對農民工的市民化問題給予了高度關注,您如何看待這一問題?
張紅宇:城鎮化最終是要實現人的城鎮化,當前的推進城鎮化的種種政策取向,最終都要落實到具體的人。2012年我國城鎮化率達到了52.27%,但非農戶籍人口僅占總人口的35.29%,中間17.28個百分點的差額,主要就是外出農民工。同步推進農村人口的遷移與農業勞動力轉移,實現農業轉移人口市民化,是提高城鎮化質量和可持續發展的關鍵所在。目前,全國外出農民工數量有1.63億人,其中在城市有著穩定就業與收入的這部分農民工及其家屬,就是市民化的重點群體。要逐步使這部分農業轉移人口完全融入城市,解決“偽城鎮化”的問題。
推進農業轉移人口市民化,突破口是戶籍制度及與之相掛鉤的各項待遇。核心是就業、住房、社會保障和子女教育幾個方面。對于有遷移意愿、具備基本條件的那部分農民工而言,住房、社會保障和子女教育問題的重要性更為明顯。目前,僅有0.6%的外出農民工在務工地自購房,城鎮住房保障體系基本與農民工無緣。農民工養老保險、工傷保險、醫療保險、失業保險和生育保險的參保率分別僅有 14.3%、24%、16.9%、8.4%和6.1%,總體水平仍然很低。特別是對于很多年紀較輕的農民工而言,為子女爭取更好的教育條件已經成為其落戶城鎮的重要動機。推進農業轉移人口市民化,戶籍的遷移固然重要,但戶籍的重要性主要體現在“含金量”,與戶籍相聯系的這些待遇和服務才是關鍵。
實現農業轉移人口市民化,核心是要解決市民化相關成本的分攤問題。要使農民工享有與本地市民相同的各項權利和公共服務,解決農業轉移人口市民化相關的住房、社會保障、子女教育等方面的問題,需要一定的公共投入。據國務院發展研究中心的典型調查,一個典型農民工 (包括相應的撫養人口)市民化所需的公共支出成本總共約8萬元。這是一個總體的平均概念,在不同地區存在較大差別,總體看東部沿海地區較高、中西部地區較低,大城市、特大城市較高,中小城市和小城鎮較低。解決農民工城鎮化的成本投入,關鍵是建立合理的成本分攤機制。農民工本身要通過勞動積累,以及其農村土地、房屋等權利的資產化,為實現遷移創造必要條件。但更為重要的是,農民工為流入地城鎮的繁榮和企業的發展做出了巨大貢獻,流入地政府和企業也有投入的義務。政府主要致力于解決公共服務和基礎設施方面的公共投入,企業則主要承擔繳納各種社會保險的義務。當然,從宏觀上也要對農民工市民化的地域方向上有所調控,更多鼓勵以中西部地區、中小城鎮和小城鎮等市民化成本較低的地區作為農業轉移人口市民化的重點區域。
領導文萃:土地是農民的命根子,在城鎮化進程中大量的農地被低價征用,還造成了很多失地農民和社會問題,您認為應如何看待和解決這一問題?
張紅宇:我國的城鎮化的一個重要特點就是土地城鎮化明顯快于人口的城鎮化。有關專家的研究表明,1990-2000年,土地城鎮化速度是人口城鎮化速度的 1.71倍;2000-2010年,土地城鎮化速度是人口城鎮化速度的1.85倍。而一般認為,土地城鎮化和人口城鎮化應該有一個合理比值,國際公認的標準是在 1∶1.12之間,但我國的實際情況遠遠高于這一標準。之所以存在土地城鎮化遠快于人口城鎮化的情況,根本原因就在于我國城鎮化走的是一條以廉價消耗農民土地為代價的低成本城鎮化道路,通過不合理的制度安排大量征收農民土地,使農民成為城鎮化的重要買單者。實際上,如果把歷史縱深拉得更長遠一些的話可以發現,改革開放以來我國的工業化、城鎮化很大程度上是依靠低價土地和廉價勞動力所維系的,這條路已經走了30來年,這種模式目前已經難以繼續維系下去。
改變土地城鎮化快于人口城鎮化的局面,直接的辦法是推進征地制度改革,提高對農民的征地補償標準。黨的十八大報告明確提出,要改革征地制度,提高農民在土地增值收益中的分配比例。但我以為,在提高征地補償標準的同時,關鍵要賦予農民更加充分而有保障的土地承包權利,從制度上提高土地城鎮化的成本。重點是落實中央關于現有土地承包關系要保持穩定并長久不變的要求,依法賦予承包期限更長、權利更加充分而有保障的土地承包經營權。之所以把實現農村土地承包關系“長久不變”視為強化對農民土地承包權益保護和抑制土地城鎮化速度過快的重要措施,一方面因為更長的承包期限,必然要求在讓渡農地相關權益時獲得更高的利益補償,在土地被征用時可以獲得更高的補償,“長久不變”能夠調動農民保護土地的積極性;另一方面,更長的承包期限也意味著城鎮化占地成本的提高,有助于減少征占用土地的數量,推動集約節約使用土地,改變我國目前土地城鎮化快于人口城鎮化的局面。
與城鎮化緊密相關的還有如何提高有限耕地資源的配置效率問題。在大量人口向城鎮和二三產業轉移之后,目前農村人地資源配置情況發生了很大變化,有人無地種、有地無人種或粗放種的矛盾比較突出。如何解決這一問題,我的基本考慮有兩個方面。一方面,要保持農業轉移人口與土地的財產關系,維護其土地相關的財產權利不受侵害,但要隔離與土地的經營關系。也就是穩定承包權以創造財產收益,放活經營權以提高資源利用效率;另一方面,要推進農村土地流轉,在堅持農地農用和依法自愿有償的前提下,通過健全土地流轉市場、規范流轉中介服務、強化流轉合同法律保護等措施,穩定土地經營主體預期,為擴大土地經營規模、提高農民勞動生產率創造條件。一是明晰農民土地權益。通過土地確權、登記、頒證,穩定農民對承包權的預期,為承包土地維權和流轉奠定制度基礎。二是加強土地流轉服務和管理。建立土地流轉服務平臺,明確土地流轉政策邊界,加強項目監管和土地用途管制,遏制耕地流轉“非農化”傾向。三是完善利益分配機制。在土地流轉時切實尊重農民意愿,減少行政干預。鼓勵規模經營主體與農戶建立長期、穩定、合理的利益聯結機制,保護流轉雙方合法權益。
領導文萃:這些年我國城鎮化的步伐很快,但城鄉居民收入差距日漸拉大的趨勢未得到有效遏制。在未來城鎮化的進程中,如何避免城鄉居民收入差距的進一步擴大?
張紅宇:近年來,我國農民收入總體保持了持續較快增長趨勢。2012年農民增收實現“九連快”,農民人均純收入達7917元,比2003年增加5295元,九年間年均名義增長13.1%。特別是2010年以來,農民收入增速連續3年超過城鎮居民收入增速,城鄉居民收入之比由 2009年的 3.33∶1下降到 2012年的 3.1∶1。 盡管農民收入絕對數量增長態勢可喜,但城鄉居民收入差距持續擴大的現象值得高度關注。近年來,我國城鄉收入絕對差距一直在不斷擴大,2012年達 16648元,比2003年增加10798元。城鄉居民收入相對差距雖有所縮小,但也仍在3倍以上。我國農民收入水平大大低于城鎮居民的狀況已經持續了30多年,這在新興發展大國中是罕見的。實現城鄉居民收入倍增和全面建成小康社會目標,“短板”主要在農民這里。
農民收入增長相對緩慢和城鄉居民收入差距逐步擴大,在世界各國工業化、城鎮化進程中具有一定的普遍性,發展經濟學上的庫茲涅茨倒U曲線理論等經典理論對此早有解釋。但這個問題若解決不好,反過來可能會對一個國家的工業化、城鎮化進程產生嚴重不利影響。縱觀上世紀全球經濟發展歷程,60-70年代全世界超過中等收入標準的101個經濟體中,只有日本、韓國、新加坡等13個國家最終成功越過“中等收入陷阱”,大多數國家至今仍被阻擋在“高收入之墻”外。國際經驗表明,南美國家長時間陷入“中等收入陷阱”,主要原因之一就是貧富差距過大,中低收入者消費能力嚴重不足,影響了經濟發展的穩定性和持續性。而日韓在中等收入階段非常重視收入分配問題,努力提高農民和低收入群體收入,因而順利跨越了陷阱。能否縮小城鄉收入差距,順利跨過“中等收入陷阱”,直接事關經濟社會發展全局和全面建成小康社會目標的實現。
實現縮小城鄉居民收入差距的目標,首先必須明確促進農民增收的戰略思路和具體目標。要把農民增收置于重中之重的排序位次,將國民收入分配格局向農民傾斜,改善農村民生和社會事業,實現農民收入超常規增長,增速持續超過經濟增速和城鎮居民收入增速,為實施擴大內需戰略、構建和諧穩定社會秩序奠定堅實基礎。十八大提出了農民收入倍增目標,在此基礎上,還應當明確城鄉收入差距縮小的目標,比如到2015年使城鄉居民收入之比縮減到2.5-3以內,到2020年縮減到2-2.5,并在一個不太長的時期內實現城鄉收入無差別發展目標。圍繞這些目標,從國家層面制定農民收入增長規劃,出臺一系列重大政策和改革措施,建立起農民增收長效機制。
實現城鄉居民收入差距縮小的目標,必須在繼續做大蛋糕的同時,更加注重建立公平合理的收入分配制度,分好蛋糕。初次分配是從根本上決定農民收入水平的環節,必須在這個環節建立城鄉要素平等交換關系,使農村要素價值得到合理體現,以扭轉城鄉收入分配失衡格局。建立合理的農產品價格形成機制,使農產品價格保持穩定并溫和上漲。建立農產品價格和城市低收入群體生活補貼聯動機制,提高城鎮居民對農產品價格上漲的容忍度。建立農民工工資穩定增長機制,完善最低工資制度,適時調整最低工資水平,使其與勞動生產率、國民經濟、社會平均工資、物價水平基本同步增長。完善農村土地管理制度,改革農村土地參與市場交換的方式,充分發揮土地財產屬性。完善土地征收制度,參照經營性開發項目用地價格給予征地補償。完善留地安置政策,經營收益主要分配給村民。再次分配環節,要強化以轉移支付和社會保障為主要手段的再次分配。持續加大農業補貼力度,確保補貼增速不低于財政收入和農民人均純收入增速,研究實行農民收入直接補貼政策。健全農村社會保障制度,加大財政補助力度,使農村社保水平和物價水平、經濟發展水平相適應,并實現應保盡保。推進城鄉社會保障制度接軌,建立統籌城鄉的社會保障制度。
領導文萃:城鎮化之后大量的農村人口將向城鎮轉移,那么是否還有必要大張旗鼓地搞新農村建設,這樣會不會造成大量的資源浪費?
張紅宇:首先應該明確的是,城鎮化與新農村建設之間并不矛盾,城鎮化不能替代新農村建設,也替代不了新農村建設。城市的繁榮和農村的凋敝,絕不是城鎮化的目的。即使未來我國城鎮化率達到70%以上,也還有幾億人口生活在農村,推進城鎮化的同時,絕不能放松農村的建設和發展。
近年來,國家大力推進社會主義新農村建設,在國民收入分配格局調整中加大了對農村的支持,使農村面貌發生了很大改變。公共財政支持 “三農”的力度不斷加大,中央財政“三農”投入從2003年的2144億元增加到2012年的1.228萬億元,翻了兩番還要多;在速度上,中央財政“三農”投入年均增長21%,高于同期財政支出年均增長4.5個百分點;在比重上,中央財政“三農”投入占財政支出的比重從13.7%提高到19.2%,達到將近1/5。隨著國家財政投入力度的加大,農村社會事業和公共服務有了明顯改善,農村教育公平扎實推進,新農合保障范圍逐步擴大,新型農村社會養老保險基本實現全覆蓋,農村低保補助水平逐步提高,農村飲水安全工程、電網改造、道路建設、危房改造、安居工程等穩步推進。
雖然近年來農村新農村建設有了明顯進展,但公共資源在城鄉之間配置失衡的局面沒有根本改變。為促進統籌城鄉發展,推進城鄉基本公共服務均等化,還需要進一步加大對新農村建設的支持,這也是新型城鎮化道路的應有之義。從未來農村發展的方向上看,我認為可能存在三種模式:第一類是對那些具有悠久歷史和濃厚文化傳統的村落,需要加強保護力度。近年來有關部門啟動了中國傳統村落的調查與認定,但數量還遠遠不夠,需要把更多的村落納入到保護的范疇中來;第二類是對那些人口逐漸遷移,村莊又無明顯特色的地方,可以在農民自愿的條件下引導相對集中,建設各種類型的新型社區,并著力改善基礎設施與公共服務;還有一類農村村落,隨著人口的大量遷移,會逐漸縮小以至消失,這也是客觀規律和自然現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