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濤
謝逸(1068—— 1111),字無逸,一字夷季,號溪堂先生,臨川人,北宋江西詩派重要詩人,現存《溪堂集》十卷。其中詩五卷、詞一卷、文四卷。謝逸沒有專門的詩話著作,但通過對其詩文進行梳理,可抽繹出他對文學創作的一些的觀點和看法,這對進一步完整認識和了解謝逸具有一定意義。
謝逸未曾入仕,生活困苦,但受儒家思想影響頗深,在他看似逍遙曠達的外表下掩藏著一顆用世之心。正如他在《寄題黃文昌觴詠亭》中云:“門前五柳陶淵明,酣臥柴桑呼不醒。錦官城西杜少陵,醉挹浣花溪水橫。幾杖顛倒杯盤傾,似聞殷殷金石聲。乃知達士未忘情,挹觴挹詠有余情。……”與“酣臥柴桑”的陶淵明、“醉挹浣花”的杜少陵一樣,謝逸亦是這樣“未忘情”的“達士”。他心懷家國,從未忘情,具有強烈的淑世情懷。在《豫章行》詩中云:“豫章棟梁材,托身南山阿。王者建大廈,匠氏施斧柯。萬夫挽不行,留滯在河滸。自非浪滔天,何由至王所。根雖埋土中,葉已隨風飛。惟余爨下柯,那得復相依。風吹兼雨打,日居復月諸。誓朽泥涂間,不及櫟與樗。匠氏慎無悔,豫章當自寬。人生類如此,才難圣所嘆。”詩人托物言志,以“豫章棟梁才”自喻,表達了“才大卻難為”的“不平之鳴”,千載之下仿佛還能聽到這聲沉重的嘆息聲。在《感白發賦》中,他更以激越的情感抒發了內心有志不能伸的深沉感慨。從“弱齡苦其心志”到“年有立而無補于世”,心中充滿抑塞之情。他物質上是貧乏的,“朝夕藜藿之不充兮,妻子之裘葛不備”,精神上是痛苦的,“事業不加進兮,宣名聲之晦晦,固欲顯其親兮,嗟立身而無地”,而最令人痛心的是,“曷以宣吾心之湮郁兮,將囀喉而觸諱!”隨著歲月的流逝,只能徒“孤笑而永愾!”其中有悲嘆、有感慨、有憂傷、有郁塞,而其中跳躍的更多的是其不滅的濟世情懷!在《故朝奉大夫渠州使君季公行狀》中曾感嘆說:“嗚呼,人才之難,自古然矣。士固有博聞強記、貫穿墳典文章,學問為一世所宗者,然迂緩堅僻,不達世務,不過為一腐儒而止耳。其有商財校利,洞見毫發,煩劇之務賴之以濟矣,然不學無術,昧于大體,不過為一俗吏而止耳。……公雖生于江南,篤于學問而通當世之務,敏于政事而明古人之大體……”,鮮明地指出他的人才觀是“不為腐儒”,亦“不為俗吏”,而應是“篤于學問而通當世之務”,這正反映了他內心強烈的經世濟民的儒家正統思想。只是在“廉恥道喪,忠義氣塞”(《祭汪伯更教授》)的時代,謝逸沒有伸展才華的機會而已。但即便如此,謝逸也終生沒有放棄對道義的執著追求。“歲晚窮愁催急晷,吾人學道心如水”(《訪吳子珍新居》),“炙手公卿門,眼底端不乏。吾人倘聞道,執圭同荷鍤。”(《送曾伯長》)聞道、學道、明道,是其終生執著的追求。他在《送汪信民序》中批評時風時說:“古人之學為道,今人之學也,語言句讀而已。古人所以治心養氣,事父母、畜妻子,推而達之天下國家,無非道也”,并希望眾人“慕古人之學而不溺于今人之學也”,表明了其“學以明道”的思想基礎,故云“士不可不知道也”(《林間錄序》)。表現在文學創作上,與前人“文以載道”的思想又有所不同,他強調“文道合一”,“大抵文士有妙思者未必有美才,有美才者未必有妙思,惟體道之士,見亡執謝,定亂兩融,心如明鏡,遇物便了,故縱口而筆,肆談而書,無遇而不貞也。”(同上),并由衷贊美作為“體道之士”的洪覺范“兼二子之美”,這與歐陽修的“道勝則文不難而自之至”似有相通之處,表達了謝逸“文道合一”的創作思想。
“氣”是中國古代文論的一個重要概念。孟子說:“吾善養吾浩然之氣”(《孟子·公孫丑上》),曹丕《典論·論文》更提出了“文以氣為主”的重要命題。謝逸繼承了前人的理論,對“氣”這一命題有著自我的重新闡述。在《浩然齋記》中他說:“學圣人之道而不知孟子,不善學圣人者也。學孟子之道而不知養氣之說,不善學孟子者也。”那么孟子的“浩然之氣”是怎樣表現在士大夫的日常生活中呢?“士大夫平居燕閑,望其容貌,肅然以正,若不可屈以非義,聽其議論,高妙超然,遠出乎塵垢之外。觀其趨操,淡然不以名利為懷,視天下之事無足以動其心者。一旦臨利害而驚,事權貴而佞,處富貴而驕,不幸而貧且賤焉,則憔悴失志,悲歌自憐,若天壤之間無所容其軀,是何者不善養氣故也!”“蓋善養氣然后不動心,不動心然后見道明,見道明然后坐見孟子于墻,食見孟子于羹,立則見其參于前者,無非孟子也。”從而富貴不動其心,威武不令其屈,“富貴而不驕,貧賤而不怨”,“簞食瓢飲無以異于聲鐘鼎食,革冠草履無以異于袞衣繡裳,蓬戶桑樞無以異于彫墻峻宇”(《淇澳堂記》)。如好友王立之,“居京城之南跬,步天子之庭,而閉關卻掃不調者十年”(《介庵記》),如大丞相元獻之胄裔、文公之姻婭晏宗武,“不驕于富貴”、“不憑借其勢力”(《故通仕郎晏宗武墓志銘》),“雖生于大丞相之獻公之家而世其皇考中散之祿,然樸茂溫恭如山林布衣之士”((《淇澳堂記》)。其《和王立之見贈四首》其三云:“按劍毛先生,睨柱藺相如。欲市萬世名,非由十斛珠。善養浩然氣,外澤心不臞。桃花自春風,何用賦玄都。”和這些古代義士一樣,正是由于“善養浩然氣”,謝逸才不與俗子為伍,在貧困窘迫之中保持高邁峻潔的情操。呂本中在《謝幼槃文集跋》中云:“幼槃與其兄無逸修身厲行在崇寧、大觀間,不為世俗毫發污染,固后進之師,其文字之好蓋馀事。爾后之學者尊其行并學其文,可也;學其文不究其行,則非二子立言之本志。”誠為知言。
古人云“文如其人”,“藝品如人品”,縱觀《溪堂集》,謝逸在談及朋友的詩文創作時,亦極少孤立地對其詩文風格進行闡述,而是巧妙地把人品和文品聯系起來。其詩云“人物秀春柳,詩句妙澄江”(《寄洪駒父戲效其體》),“斯人天下士,秀拔無等雙。捉麈望青天,意氣吞八荒。平生學古功,胸次羅典章。商略造理窟,清論排風霜。弄筆有佳思,哦詩懷漫郎”(《寄徐師川戲效其體》),“文采南山豹,野逸青田鶴”(《懷呂聘君》)“通守塵外姿,體道忘人我……公詩如天驥,逸韻謝疆鎖”(《陳倅席上分韻得我字》)。他贊賞王立之云“王子遺我詩,五言若長城……咄嗟千人廢,雍容一坐傾”,而這與王立之“勵節義”、“善養浩然氣,外澤心不臞”密切相關。他肯定好友汪信民“雄文山有云,高論圭無玷”,正因為“君如苕溪女,不妝有幽艷。又如白墮醪,雖久味愈釅”,是由于其純樸醇厚的品格而決定了其高雄超邁的文章風格。謝逸把人品和文品有機地統一起來,這是對前人文章鑒賞論的繼承和發展。
謝逸是個真率剛直之人,曾自謂“平生剛直心,真率類狂絞”(《謝吳迪吉以麻源桃實法制黃精見遺》),“吾徒塵外姿,開懷見真率”(《游文美清曠亭,各以字為韻》),“吾徒見真率,可追阮與稽”(《游西塔寺分韻得溪字》),其真率自然、胸無城府的性格特點可見一斑。在《黃君墓志銘》中他更直接地道出自我性格的特點,“余疏于世故,與人不問親疏,開懷吐實,而猜忌者往往記錄以為怨咎,惟樂易疏達者相知尤深。”(《黃君墓志銘》)但在“廉恥道喪”的年代,其真率之性必然為世道所不容,他必然不能實現心中拯民濟世的內心愿望,但他并未消極遁世,而是巧妙地找到了內心最佳的平衡點,“進不驕富貴,立朝如在山。退若羞貧賤,林泉作阓阛。喧靜本無相,了在一念間。”(《游逍遙寺以野寺江天豁山扉花木幽靜為韻探得山字》),在出處進退之間優游自得。由此,他欣賞陶淵明逍遙自得、安閑澹泊的人生態度,在《敝廬譴興》詩中云:“無客且閉門,有興即賦詩。盤餐隨厚薄。妻兒同飽饑。讀書不求解,識字不必奇。拂榻臥清晝,隱幾消良時。林鶯韻古木,萍魚闖幽池。敝廬亦足樂,陶令真吾師。”詩中極力渲染了“敝廬之樂”,表達了對陶令的景仰欽慕之情,塑造了一個安貧樂道的隱士形象。從詩中可看出,他的日常生活是清苦而孤寂的,但卻充滿了悠然自得之閑趣,讀書之樂、靜觀池魚之樂、臥聽林鳥之樂,其逍遙自得之狀如在目前,仿佛與陶令異代同樂。他仔細品味體悟淵明詩集,在《讀陶淵明集》詩中云:“淵明從遠公,了此一大事。下視區中賢,略不可人意。不如歸田園,萬事付一醉。揮觴賦新詩,詩成聊自慰。初不求世售,世亦不我貴。意到語自工,心真理亦邃。何必聞虞韶,讀此可忘味。我欲追其韻,恨無三尺喙。嗟嘆之不足,作詩示同志。”表達了對淵明的仰慕之情,并明確地指出陶詩創作的特色在于“意到語自工,心真理亦邃”。在《圓覺經皆證論序》中評惠洪之文“其理致高妙,造語簡遠,如晉人之工”,在《林間錄序》中又認為其文“得于談笑而非出於勉強,故其文優游平易,而無艱難險阻之態”,這均表明了謝逸對情真意深、思致高遠、平易暢達文風的肯定和認同。
宋代陳巖肖《庚溪詩話》卷下云:“呂居仁作《江西詩社宗派圖》,以山谷為祖,宜其規行矩步,必踵其跡。今觀東萊之詩,多渾厚平夷,時出雄偉,不見斧鑿痕。社中如謝無逸之徒亦然,正如魯國男子善學柳下惠者。”清代曾燠《編江西詩徵得論詩雜詠五十四首》(《賞雨茅屋詩集》卷六)亦云:“臨川老布衣,而無寒瘦態。二謝皆可惜,大謝尤可愛。筆勢如眉山,未是涪翁派。”明確地指出了謝逸詩歌平易自然的風格特征,是頗有見地的。
[1]上官濤.《<溪堂集><竹友集>校勘》[M].廣州:中山大學出版社.[2]程千帆,吳新雷.兩宋文學史[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3]傅璇琮,蔣寅.中國古代文學通論·宋代卷[M].沈陽:遼寧人民出版社,2005.[4]郭預衡.中國散文史長編[M].太原:山西教育出版社,2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