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璐[陜西師范大學文學院, 西安 710062]
作 者:王璐,陜西師范大學文學院古代文學專業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元明清文學。
“賴簡”是《西廂記》中的重要關目,歷來為人們所重視,但其中存在兩個問題:其一,詩中明明寫著“迎風戶半開”,說明鶯鶯是開門待張生,他為什么還要跳墻?其二,鶯鶯明明約了張生,為何又突然翻臉?
說起來是兩個問題,其實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并且,王實甫的《西廂記》改編自董解元的《西廂記諸宮調》(以下簡稱《董西廂》),而《董西廂》又是由唐傳奇《鶯鶯傳》敷衍而成的。“賴簡”這個有趣的關目,實際上源于《鶯鶯傳》,而無論是《董西廂》還是《西廂記》,都承襲了這一關目。無疑,這一關目的存在,為整個故事增添了不少曲折,從而也就使得整個故事變得更有意思、更有看頭。所以董解元不肯舍棄,王實甫同樣也不肯舍棄。但是,在《鶯鶯傳》中,這一段情節的設置多多少少有些矛盾。后來的作家在改編過程中,就想以加添細節的方式克服先前的矛盾。但是,細節的增加又產生了新的矛盾。因此,不少學者都曾撰文討論西廂故事中這一情節的問題,眾說紛紜,莫衷一是。①
要真正搞清楚這個問題,還需從《鶯鶯傳》說起。
在《鶯鶯傳》中,張生“綴《春詞》二首以授”鶯鶯,托紅娘帶去,當天晚上,紅娘就帶著一張彩箋來了,原來是鶯鶯寫的《明月三五夜》一詩:“待月西廂下,迎風戶半開。拂墻花影動,疑是玉人來。”張生看后“微喻其旨”。等到“既望之夕”,張生便順著西廂東墻邊的那一株杏樹,跳過墻去。到了西廂,張生發現“戶半開矣”,走了進去,看到紅娘在床上睡覺,就叫醒她,讓她向鶯鶯通報。紅娘很是吃驚,但還是為張生通報了。過了一會兒,紅娘回來,連曰“至矣”,張生以為好事將成,又驚又喜。但是鶯鶯來到,卻“端服嚴容”,數落起了張生。
鶯鶯說,張生雖然有救命之恩,但是用淫詞將其勾引,到底是“非禮之動”。如果當作沒看到,不聞不問不理會,那就是“保人之奸,不義”;可是要是直接告到母親那里,又恐怕成了“背人之惠,不祥”;想著寫封信說明一下讓婢仆寄去,“又懼不得發其真誠”。所以才寄了那么一張簡帖,希望能把張生約來,親自說明。但是害怕張生有所顧慮而不肯來,就用了“鄙靡之詞,以求其必至”。原來鶯鶯約張生幽會都是假,之所以相約,不過是為了親自向張生陳明利害,從而讓其“以禮自持,毋及于亂”。盡管因為這樣一個理由,在夜里約一個男子來自己的閨房,多少還是有些奇怪,但我以為,通觀《鶯鶯傳》,此處鶯鶯所說的這么一番話,也許就是她的真實想法,并不是像后面《董西廂》以及《西廂記》中,是所謂的因為什么原因想要賴簡而使出的“假意兒”。由此,在《鶯鶯傳》中,所謂的“賴”其實是不存在的。
鶯鶯原本就不是要與張生幽會才約他而來的。因為在《鶯鶯傳》中,此時此刻,鶯鶯和張生其實并沒有什么深厚的感情基礎。張生在救過崔氏一家后,夫人設宴款待,叫鶯鶯出來拜見,這才是他們的第一次會面。這時,鶯鶯對張生可能并沒有什么別的意思,“張生稍以詞導之”,鶯鶯也不加理會。而張生卻“自是惑之”,還送禮給紅娘請她幫忙。此處雖然對鶯鶯并沒有過多的描述,不過,一個初次見面相識的男子,唐突地送來兩首《春詞》,作為相國小姐的鶯鶯想到這是“非禮之動”而要向張生說明利害,似乎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然而怪就怪在,數夕之后,鶯鶯完全變了個人似的,竟然跑到張生那里同他歡會,這很讓人摸不著頭腦吧!
到了《董西廂》,整個故事更加豐富了起來。前前后后,都增添了不少情節。
張生隨喜來到普救寺,走著看著,竟然“與那五百年前疾憎的冤家,正打個照面兒”,從此之后,便是“五魂俏無主”、“膽狂心醉”、無法自拔了。后來為了鶯鶯,張生便借故搬進了普救寺,還在夜里到“鶯庭側近”“微吟步月,陶寫深情”。張生沒有想到的是,鶯鶯小姐居然出得門來,“依君瑞韻,亦口占一絕”。這一答和,讓張生心意如狂,大踏步便要走到鶯鶯跟前。鶯鶯嚇得害羞不已,只聽紅娘高聲一喝:“怎敢戲弄人家宅眷!”一場好事就這樣被攪和了。這一場月下酬和,讓張生的相思越發地嚴重了。但鶯鶯究竟是怎樣一種心態,作者一直沒有向我們點明。作者明寫鶯鶯動了心,是在張生幫助崔氏一家解圍后,老夫人精心設置的“稱兄宴”上。因為老夫人讓鶯鶯稱自己為“哥哥”,張生心中很是不快,于是便和老夫人直言了自己的心意。而鶯鶯呢“,見生敷揚己志,竊慕于己,心雖匪石,不無一動”。而到后面聽琴一節,鶯鶯的心意就更加明了了。偷偷地跑出去,靠近張生的書房“,側著耳朵兒窗外聽”,就已是明證。再加之“窗下立了多時”,聽著聽著竟然“不覺泣下”“,閣不定粉淚漣漣,吞聲窨氣埋怨”,一腔心事,恐怕都被那盈盈粉淚透露了出來。君瑞鶯鶯,從此便是一種相思,兩處閑愁了。如此也就是說,當張生遞簡,鶯鶯鬧簡、回簡,再到賴簡之時,崔張二人已經很有些感情基礎了。那么,如果還像解讀《鶯鶯傳》中的“賴簡”那樣來看待此時鶯鶯的賴簡,可能就顯得不是那么合適了。而且,實際上,董解元在這里也是花了一番心思的。
在《董西廂》中,其實更能看出鶯鶯是真的約張生來“幽會”的,而非后文所說的“是用托諭短章,愿自陳啟”。因為鶯鶯讓紅娘遞簡時就說“我不欲面折”——不想當面數落他,因此寫簡帖讓紅娘拿去,還說“持此報兄,庶知我意”。既然如此,到后面賴簡時,鶯鶯又說出了《鶯鶯傳》中那段冠冕堂皇的話,什么要當面向張生陳說利害才將他叫來,豈不就與“不欲面折”的說法相矛盾了嗎?矛盾自是矛盾,但這絕不是作者在此處有所疏忽。請仔細想想這前后的矛盾,它不是恰恰證明了鶯鶯原本就是要約會張生,只是臨時情況有變,才變了卦的嗎?然而此時所謂的“情況有變”,到底是有了怎樣的變化呢?依然費解。
紅娘報鶯曰:“張兄鼓琴,其韻清雅,可聽否?”鶯曰:“夫人寢未?”紅娘曰:“夫人已熟寢矣。”鶯潛出戶,與紅俱行。③
由此足以證明,紅娘并不是鶯鶯的敵人,而鶯鶯應該也是清楚的。那么,后面又有什么必要因為紅娘的緣故而反悔了和張生的約會呢?如果這么說依舊略顯勉強,大家還可以想一下,即便張生不叫紅娘幫自己通報,而作為鶯鶯的貼身侍婢,鶯鶯夜間在閨房內約見一個男人,紅娘又怎么可能完全被瞞住不知呢?所以,鶯鶯要背著紅娘約會張生,實在是沒有什么必要,也是沒有辦法實現的。
我想,董解元可能和張生以及我們讀者一樣,對于鶯鶯的變卦、賴簡也難以做出一個更為合理的解釋,然而這簡要是不賴,故事便顯得乏味許多。于是便在后面添上那么一個夢,權當解釋,以彌補剛才討論過的那個矛盾。
《董西廂》在前面對鶯鶯和張生的情感做了很多鋪墊,盡管其保留的《鶯鶯傳》中“賴簡”一段,多少有些破綻,但對于后來鶯鶯竟然大膽地跑到張生的住處,與其“效鳳鸞”,人們應該便不會太覺著吃驚了。可以說,《董西廂》解決了《鶯鶯傳》中的一個大矛盾呢。
那么,新產生的這個矛盾又該如何化解呢?再來看看王實甫在《西廂記》中的處理吧!
王實甫在創作《西廂記》的時候,一定也注意到了這個問題,于是在情節上就又添了些小料。什么樣的小料呢?這得從那六次提及的“猜詩謎的社家”、“風流隋何,浪子陸賈”說起。先是張生得意自己對“待月西廂下”一詩的領悟,但憑著自己的“領悟”去赴約卻又被鶯鶯數落,不免狼狽,而那幾句自夸之語,無疑又成了紅娘嘲諷他的口實。反反復復地出現,真是不得不讓人考慮作者的用心。因此,有些學者就認為,作者之所以讓張生這句自夸的話翻來覆去地出現,是想借此來反襯張生其實并未真正領會鶯鶯詩中的含義。④我認為確實如此。
先來看看在《西廂記》中,張生是如何解詩的:
(末云)小姐罵我都是假,書中之意,著我今夜花園里來,和他“哩也波哩也”哩!(紅云)你讀書我聽。(末云)“待月西廂下,迎風戶半開。隔墻花影動,疑是玉人來。”(紅云)怎見得他著你來?你解與我聽咱。(末云)“待月西廂下”,著我月上來“;迎風戶半開”,他開門待我;“隔墻花影動,疑是玉人來”,著我跳過墻來。⑤
在《鶯鶯傳》中,看到鶯鶯的那首“待月詩”,張生只是“微喻其旨”,他可能并不確定那首詩是否真的是鶯鶯在約他。于是,當他翻過墻去,由半開的“戶”進入西廂,叫醒紅娘后,是“紿之曰”“崔氏之箋召我也”。紿,欺詐、哄騙也。而等到紅娘跑過來大喊“至矣”,張生“且喜且駭”,也可證明之前他其實并不太確定自己是否破解了鶯鶯詩中的含義。而到了《董西廂》,張生便不是自己“微喻其旨”,而是確信“好事成矣”,還得意地對著紅娘解詩了。在《西廂記》中,作者承襲《董西廂》中的情節,讓張生對著紅娘解詩,但與《董西廂》不同的是,作者讓張生把約會地點解成了“花園里”,并且一開始就說“著我今夜花園里來”。黃天驥先生認為,這里是王實甫把崔張會面的地點做了改動,改在了后花園,園里有墻,墻上有角門兒,而“迎風戶半開”的“戶”就是指花園的這個角門。我倒以為,王實甫在這里并非真的要把崔張會面的地點改在花園,鶯鶯約會張生,其實還是讓張生到她房里的。而在這里,張生卻會錯了詩意,等不及便匆匆忙忙跑到鶯鶯燒香的花園。正在燒夜香的鶯鶯一見到張生,吃驚之余,定然也是非常害怕的。因為這花園盡管是崔氏自家的庭院,外人不能隨便入內,但它總也算得上是個公共場所,崔家的人都可自由來去。那么,倘若鶯鶯在此處約會張生,即便是“秋千院宇夜深沉,花有陰,月有陰”,被人瞧見的可能性還是很大的,總不如在可以關起房門的屋子里來得保險。對母親一直都很顧忌的鶯鶯,又怎么可能想不到這一點呢?即便她不在乎“紅娘撒沁”,也還怕“知母未寢”哪!如此看來,鶯鶯的突然發怒,決然賴簡,似乎就好理解多了!至于張生為什么在看到鶯鶯的約會詩后,一下子想到的便是“著我今夜花園里來”,也不難理解。張生知道鶯鶯有燒夜香的習慣,而且,正是鶯鶯夜里在花園燒香的緣故,才使得張生有機會與她和詩,為她鼓琴。所以,一看到鶯鶯約他夜里過去,十分興奮,一下子便想到花園,也并不會讓人覺著太奇怪。
由此可以看到,王實甫添加的這個細節,使得鶯鶯的“賴簡”,相比較《董西廂》而言,顯得合理了很多。這不能不說是王實甫的匠心所在。
再回過頭來看剛才討論的張生解詩的情節,仔細去想,里面似乎還有矛盾。假如說張生認為鶯鶯是約他到花園里,那么后面對“迎風戶半開”的理解“他開門待我”,無疑就應該是指鶯鶯會開著花園的門,也就是那個“角門兒”待他了。既然如此,那后面又解出“著我跳墻過來”,豈不是就有些莫名其妙了?盡管后來張生真的跳墻過去,是因為紅娘的“導演”,而在這里張生一本正經地思考“小生讀書人,怎跳得那花園過也”,說明他還是真的認為鶯鶯是讓他跳墻過去的。那么,他又是怎么去理解“迎風戶半開”的呢?若是他沒有把“戶”理解為花園的角門兒,而是按照常理理解為鶯鶯的房門,又怎么會把約會地點理解成花園呢?
對于如何看待這其中的矛盾,黃天驥先生在論述張生為何解錯詩時有很好的解釋,我頗為贊同。他認為張生是在紅娘對他發了脾氣并拒絕為他幫忙撮合時接到了鶯鶯的簡帖,看到小姐約他幽會,難免頭腦發熱,大喜過望,而在這個時候,對詩的解讀多少有些矛盾,反而更能“表現聰明的志誠種至癡至呆的個性”,“從而使情節充滿喜劇性”,因此更是王實甫的高明之處。
另外,作者當初寫作劇本,其實并不是想著要“傳之名山”,無非是“自娛娛人”罷了。也就是說,作者創作出一個劇本,最重要的還是為了演出。既然是為了“演出”,為了“娛人”,把握情節吸引人與否才是作者的第一要務,至于在一些細節上,作者很清楚看戲的人并不會太過在意,所以他們在寫作過程中,可能也就不會那么細致地去追究。也許在日后的演出中,有人慢慢覺察出哪里還有些矛盾,于是在后來的演出中又會慢慢改進。戲劇在流傳過程中,會不斷被改編,大概這也是原因之一吧!
① 戴不凡、霍松林、董每戡、蔣星煜及黃天驥等許多學者在其著作或論文中都曾討論過這個問題。
② 參見霍松林著《西廂述評》,陜西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32頁;戴不凡著《論崔鶯鶯》,上海文藝出版社1963年版,第10頁;蔣星煜著《〈西廂記〉的文獻學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第501—502頁。
③ 凌景埏:《董解元西廂記校注》,人民文學出版社1978年版,第82頁。
④ 參見黃天驥著《冷暖集》,花城出版社1983年版,第151—156頁;黃天驥著《〈張生跳墻〉的再認識——〈王西廂〉創作藝術探索之一》,《文學遺產》2010年第1期;蔣星煜著《〈西廂記〉的文獻學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第693頁。
⑤ 王季思:《西廂記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10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