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子集解·逍遙游》詞語校釋商榷

⊙唐麗珍［上海大學文學院， 上海 200444； 蘇州科技學院人文學院， 江蘇 蘇州 215009］

《逍遙游》是《莊子》全本的第一篇，也是一直為后人傳頌的名篇，其前半部分收入人教版高中語文教材，可見其影響深遠。我們欣賞古典佳作，首先要明訓詁。如果不明訓詁，詞義不解，那么任何形式的欣賞都是空談。

《莊子》的文字汪洋恣肆、變化無端，魯迅先生稱“晚周諸子之作，莫能先也”①。古往今來，吸引了眾多學者來研治《莊子》。不同的歷史階段，治莊角度亦不同，諸家或重訓詁校勘，或重義理闡發。其中成就卓著者不乏其數，有晉人司馬彪、崔撰、向秀、郭象諸家的注，隋唐有陸德明的《莊子音義》和成玄英的《莊子疏》，宋明時期有林希逸的《南華真經口義》、褚伯秀的《南華真經義海纂微》及焦的《莊子翼》，清代有王念孫的《莊子雜志》、郭慶藩的《莊子集釋》、王先謙的《莊子集解》，等等。近現代以來，注莊之作也甚多，如章太炎的《莊子解詁》、劉文典的《莊子補正》、鐘泰的《莊子發微》以及臺灣學者王叔岷的《莊子校釋》《莊子校詮》和陳鼓應的《莊子今注今譯》等，都是我們研讀《莊子》不可或缺之作。

王先謙是清季學界的重要人物，他的《莊子集解》和郭慶藩的《莊子集釋》可謂莊學集注類的雙璧，其成書晚于《集釋》，王先謙在《序》中稱“舊注備矣，輒芟取眾長，間下己意”②。因此，《集解》一書凝聚了其多年治莊的心得，而又要言不煩，給我們初學者研讀《莊子》提供了一個既簡明又權威的讀本，但《集解》中有的字詞的訓釋也存在待商榷之處。為了更好地解讀和欣賞《逍遙游》，現拾取王先謙《莊子集解》此篇中幾則詞語訓釋疏誤，談談一己之陋見，以就教于方家。

王先謙在《集解》中引用他人觀點，一般是持肯定態度，如有不同意見則會辯證。因此，我們認為《集解》中引文亦代表王先謙本人的觀點。

一、是鳥也，海運則將徙于南冥

集解——

《玉篇》：“運，行也?！卑福盒杏诤Ｉ希试弧昂＿\”。下云“水擊”，是也。（文中《莊子》之文及《集解》注文皆出自中華書局2010年版《新編諸子集成》）

愚按——

此處釋“運”為“行”，雖不誤，但失其準。若將“海運”解作“行于海上”，則“海運”與“徙于南冥”的動作發出者，皆為“是鳥”，句中“則”字將無所依托而成贅語?！吨直媛浴罚骸皠t：語辭也，承上趣下，辭之急者也。”③“則”字承接短語或分句，前后短語或分句是條件關系，海運則鵬徙。《莊子·天道》：“天道運而無所積，故萬物成。”成玄英疏：“運，動也?！贝颂帯斑\”也當確切理解為“動”。劉武《莊子集解內篇補正》曰：“林希逸云：‘海運者，海動也。今海瀕俚歌，猶有“六月海動”之語。海動必有大風，其水涌沸，自海底而起，聲聞數里。’”并加按語道：“《藝文類聚》八，引《莊子》佚文云：‘海水三歲一周，流波相薄，故地動?！藶楹＿\確證?！雹軇⒄f極是。古之“海運”當是今人所云“海嘯”。因鵬體巨大，故須待六月海動颶風興起，才能摶扶搖而上九萬里。

二、去以六月息者也

集解——

成云：“六月，半歲，至天池而息?！?/p>

愚按——

關于“息”字的理解，歷來諸家莫衷一是。陳鼓應在《莊子今注今譯》中對此亦加按語稱：“‘息’有兩種講法：（一）作休息、止息講；如郭象注：‘夫大鳥一去半歲，至天池而息。’成玄英疏：‘時隔半年，方言息止?！ǘ┳黠L講，如釋德清說：‘周六月，即夏之四月，謂盛陽開發，風始大而有力，乃能鼓其翼。“息”即風。’宣穎說：‘息是氣息，大塊噫氣也，即風也。六月氣盛多風，大鵬便于鼓翼，此正明上六月海運則徙之說也?！ā赌先A經解》）又如郭嵩燾說：‘去以六月息，猶言乘長風也?！ü鶓c藩《莊子集釋》引）按俗多從郭注，不妥，當依釋德清及宣穎等說。下文‘生物之以息相吹也’的‘息’，正指‘風’?！雹蓐惞膽壬目偨Y與斷說甚是。

審讀《莊子》內篇，如言“止息”義，則多用“停”、“止”、“已”，而非“息”字。用“停”字1例，如《莊子·德充符》：“平者，水停之盛也?！庇谩爸埂弊?8例，皆為“停止”義，如《莊子·養生主》：“方今之時，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視，官知止而神欲行?！薄耙选弊钟米鳌巴Ｖ埂绷x亦多見，如《莊子·人間世》：“其用兵不止，其求實無已?！眱绕谩跋ⅰ弊止?2例，除以下4例：“日月出矣，而爝火不息，其于光也不亦難乎？”“日月得之，終古不息?！保ㄓ米鳌跋纭绷x）“庸詎知夫造物者之不息我黥而補我劓。”（用作“保息，護養”義）“夫大塊載我以形，勞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保ù恕跋ⅰ弊钟小爸瓜ⅰ绷x，但非一般意義的“歇止”，而是“安息”）其余，或獨用，或與“氣”字相連，皆為“氣息，呼吸”義?？梢?，將此處“息”字理解為“氣息”之“息”，即風，似更與《莊子》內篇的用詞習慣相適。

“去以六月息”之“以”是“憑借、利用”之義，“六月息”是偏正式的名詞結構做介詞“以”的賓語，“息”字當取名詞義“氣息，風”?！肚f子》下文云：“風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翼也無力。”這正說明大鵬鳥的飛行是有待于風力的，故須借助六月海動之時的大風，與《逍遙游》小大皆“有所待”的文義相合。故王先謙將“息”理解為“止息”，疑誤也。

三、野馬也，塵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

集解——

司馬云：“野馬，春月澤中游氣也。”成云：“青春之時，陽氣發動，遙望藪澤，猶如奔馬，故謂之野馬?！?/p>

愚按——

郭象注：“野馬者，游氣也。”王先謙集解引司馬彪注、成玄英疏，也釋“野馬”作“游氣”，皆有望文生義之嫌。

王叔岷《莊子校詮》中雖亦持野馬、塵埃為二物，但在案語中給我們提供了如下材料：“《藝文類聚》六引‘野馬也’作‘野馬者’，日本瀧川資言《史記會注考證留侯世家》所補《正義》引‘野馬也’，‘也’亦作‘者’?！兑磺薪浺袅x》九‘野馬’下云：‘案《莊子》所謂塵埃也。’《白帖》一引云：‘野馬，動塵埃也?！扑鶕尽病宰鳌摺t野馬、塵埃乃是一物。古人詩文故頗有以‘野馬’為‘塵埃’者。如元稹云‘野馬籠赤霄’，吳融云‘動梁間之野馬’，韓 云‘窗里日光飛野馬’，皆其例也?！雹捱@些材料值得重視。

馬建忠《馬氏文通》“：至于公名、本名后殿以‘者’字者，所以特指其名而因以詮解其義也。其殿以‘也’字者，所以頓宕其名而因以剖明其義也。”下文舉例有《逍遙游》“野馬”句，并解釋道：“‘野馬也’一頓，‘塵埃也’解之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所以申明之也?！雹崛缫礼R說，則不論如王叔岷所言古本有作“野馬者”，還是現通行本作“野馬也”“，野馬”與“塵?！笔峭x相訓。

此句言塵埃之有待于“以息相吹”，猶鵬之有待于海運時颶風，均未達“逍遙游”。

四、適莽蒼者三而反，腹猶果然

集解——

愚按——

王先謙所言似緣于常語之一日三餐，然此種說法甚為可疑。因為先秦的食制是一日兩餐。第一頓飯叫“朝食”，也叫“饔”，朝食在隅中之前，大約相當于上午八九點鐘。第二頓飯叫“食”，也叫“飧”，一般在申時，即下午四點左右吃。《孟子·滕文公上》有“賢者與民并耕而食，饔飧而治?！惫蚀司渲小叭碑斢袆e于今言之一日三餐。

五、而宋榮子猶然笑之

集解——

謂猶以為笑。

愚按——

王先謙此解本于《經典釋文》，將此處“猶然”等同于副詞“猶”，義為“尚且，還”，但這不符合此處“猶然”的語法特征，也使前后語句不連貫，句義不可解，且“以為”兩字有增字足義之嫌。

黃焯先生在《關于〈經典釋文〉》一文中早有分析：“《釋文》還有不解原文之意，因而輕棄前人之說的情況。例如《莊子·逍遙游》：‘宋榮子猶然笑之。’《釋文》：‘崔（撰）、李（頤）云：“猶，笑貌”。案，謂猶以為笑。’其實崔、李之說是對的。猶然，古代常用以形容動作的舒遲不迫，《逍遙游》的猶然，正是狀宋榮子之笑的從容舒展。《釋文》把猶然混同于猶，作尚且講，不僅不合乎語法習慣，而且原文的神情也全淹沒了，不足取?！?

愚檢索四庫，單音詞“猶”作“尚且”講，先秦時常見，在《左傳》《莊子》《荀子》等典籍中不乏其例。而“猶然”作“尚且”講，較早的用例要到漢代，如《史記·游俠列傳》：“此皆學士所謂有道仁人也，猶然遭此，況以中材而涉亂世之末流乎？”更多的情況下“然”作代詞，“猶”“、然”連用解作“尚且如此”或“像這樣”，一般句在“然”后斷開。即便我們把《莊子》此例中“猶然”也解作“尚且”，可這樣就使前后句義不順暢，有失下文所云“舉世譽之而不加勸，舉世非之而不加沮”之精神風貌。如把“然”看成代詞，像成玄英疏：“猶然，如是?！蹦敲础蔼q然笑之”即“像這樣笑他們”“，這樣”又指代什么呢？上下文中并不明確，亦不足取。故此處“猶然”當是用來狀宋榮子“笑”之情態，而究竟為何種情態？黃焯所言“舒遲不迫、從容舒展”是否可靠呢？

檢索中，亦得到下面幾條用例：《荀子·哀公》“：所謂君子者，言忠信而心不德，仁義在身而色不伐，思慮明通而辭不爭，故猶然如將可及者，君子也?！睏钭ⅲ骸蔼q然，舒遲之貌?！薄洞蟠鞫Y記·哀公問五義》“：所謂君子者，躬行忠信，其心不買，仁義在己而不害不知，聞志廣博而色不伐，思慮明達而辭不爭，君子猶然如將可及也而不可及也，如此可謂君子矣。”與上一條辭例、意義相近。《逸周書·官人》“：喜色猶然以出?！敝煊以ａ專骸蔼q然，舒和貌?！庇?，《荀子·子道》“：子路趨而出，改服而入，蓋猶若也。”楊注“：猶若，舒和之貌?！薄抖Y記·檀弓上》“：君子蓋猶猶爾。”鄭玄注：“疾舒之中?！薄叭弧薄ⅰ叭簟薄啊枴惫乓粝嘟?，皆是詞尾。

由此可見，黃說可信。

六、彼其于世，未數數然也

集解——

言不數數見如此者也。

彼于致福者，未數數然也。

集解——

案：言得此福者，亦不數數見也。

愚按——

劉武《莊子集解內篇補正》曰：“注欠分曉?！?然細究其意，王先謙之“數數”似做副詞義“屢次，常?！敝v，將“數數然”混同于“數數”，且其后用以補足句義之“見如此者”又有增字之嫌。

王力先生《同源字典》認為“數”“速”音近義通，是同源詞，并詳舉書證論之，茲擇要錄兩條于下——《禮記·祭義》“：其行也趨趨以數?！弊ⅰ埃簲抵运僖??！薄犊脊び浛偰俊贰埃翰晃⒅粒瑹o以為戚速也。”注“：速，疾也。書或作數?！?因此“，數”有“速”義。

我們知道：“然”可以用作形容詞或副詞的詞尾。《漢語史稿》云：“帶著詞尾‘然’字的副詞，在起初的時候，詞根多數還是單音的……但是，從戰國時代起，‘然’字前面的形容詞（此處王力先生有一注語：我們認為，就一般情況說，形容詞加詞尾‘然’字變為副詞）已經可以用迭音了”?。下文所舉用例幾乎全部出自《莊子》。王力先生又云“：這種副詞是漢語中最形象化的成分，它們的應用也就是擬聲法和繪景法?！?顯然，《逍遙游》此處“數數然”不可能是擬聲，而應是繪景。繪景法是“很生動地描繪一種情景，令對話人或讀者儼然如見”。?如把“數數然”解為“屢次，常?！?，它只表示動作頻率，不符合“數數然”生動描繪情景，表示動作的情態、方式的語法特征。故此處“數數然”愚以為是“速”義的“數”疊用加詞尾“然”，解為“急迫的樣子”。

檢索古籍，我們亦發現表示“屢次，常?！绷x只用“數數”，而非“數數然”。如《漢書·李廣傳》附李陵“：立政等見陵，未得私語，即目視陵，而數數自循其刀環，握其足，陰諭之，言可還歸漢也。”

其實，晉司馬彪注《莊子》時即持此說，《釋文》“：司馬云‘：猶汲汲也。’”唐成玄英疏沿用此說?！凹臣场迸c“皇皇”常為對文?！稄V雅疏證》“：、惶惶，也。”?《禮記·問喪》“：其往送也，望望然，汲汲然，如有追而弗及也。其反哭也，皇皇然，若有求而弗得也?！薄吨姓摗た紓巍贰埃杭臣澈?，常懼當時之不我尊也?；驶薁?，又懼來世之不我尚也?！苯员硎炯鼻杏只炭值臉幼?。

七、彷徨乎無為其側，逍遙乎寢臥其下

集解——

郭慶藩云“：逍遙，依《說文》，當作‘消搖’?！庇忠躅σ乖啤埃合麚u者，調暢悅豫之意?！?/p>

愚按——

此處王先謙和郭慶藩均不當校而校。句中“彷徨”、“逍遙”皆為連綿詞，連綿詞的兩個漢字只表音而無義，僅代表一個語素，表示一個完整的意義，不可分訓。清代學者王念孫就明確指出“：大氐雙聲疊韻之字，其義即存乎聲。求諸其聲則得，求諸其文則惑矣?！?因連綿詞的漢字只記音，故其用字不統一，字無定形是連綿詞的一大特征。王念孫在《廣雅疏證·釋訓》“逍遙，徉也”條下列舉了古籍中“逍遙”、“消搖”、“徉”、“襄羊”“、仿佯”“、佯”等多種寫法后云“：并字異而義同?！?郭、王皆未得連綿詞之本質，以一種字形而否定其他，這是不對的。

① 魯迅：《漢文學史綱要》，人民文學出版社1973年版，第17頁。

② （清）王先謙：《新編諸子集成·莊子集解》，中華書局2010年版，第2頁。

③ （清）劉淇著，章錫琛校注：《助字辨略》，中華書局1954年版，第276頁。

④? 劉武：《新編諸子集成·莊子集解內篇補正》，中華書局2010年版，第3頁，第12頁。

⑤ 陳鼓應注譯：《莊子今注今譯》，中華書局2011年版，第7—8頁。

⑥ 王叔岷：《莊子校詮》，（中國臺北）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1999年版，第8頁。

⑧ 陸宗達：《訓詁簡論》，北京出版社2004年版，第130—131頁。

⑨ 馬建忠：《馬氏文通》，商務印書館1998年版，第39—40頁。

⑩ 何善周：《“三餐”是“三飯”說商兌——〈莊子·逍遙游〉“三餐而返”解歧》，見《莊子研究》，復旦大學出版社1986年版，第435—441頁。

? 鐘泰：《莊子發微》，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10頁。

? 轉引自王繼如《訓詁學：面對新世紀》，見《訓詁問學叢稿》，江蘇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18頁。

? 黃焯：《關于〈經典釋文〉》，見陸宗達《訓詁研究》（第1輯），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227—228頁。

? 王力：《同源字典》，商務印書館1982年版，第299頁。

?? 王力：《漢語史稿》，中華書局2004年版，第369頁，第370頁。

? 王力：《王力文集·第1卷（中國語法理論）》，山東教育出版社1984年版，第385頁。

??? （清）王念孫：《廣雅疏證》，江蘇古籍出版社 2000 年版，第180頁，第198頁，第190—191頁。

[1]黃群建.《莊子》訓詁二題[J].湖北師范學院學報（哲社版），200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