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錢霧霾下的愛情與尊嚴：《呼嘯山莊》與《杜十娘怒沉百寶箱》比較研究

⊙李夢詩［四川大學文新學院， 成都 610207］

英國作家艾米莉·勃朗特的《呼嘯山莊》與中國明代作家馮夢龍的《杜十娘怒沉百寶箱》都是描寫了一個因愛成恨、為愛殉身的悲情故事。兩文中的主人公希斯克利夫和杜十娘具有很多相似之處。

《呼嘯山莊》中的希斯克利夫愛恨分明，他的性格就像磐石一樣的堅硬、剛強，他對女主人公凱瑟琳的愛強烈、癡迷、執著，甚至超越了生死離別，超越了時間與空間的限制，而因為愛而不得的失望又使其產生了強烈的仇恨，這種因愛產生的恨是那樣得狂野和洶涌，就像永生不滅的熊熊烈焰，散發著摧毀一切的駭人力量，這種在深入骨髓的愛與痛徹心扉的恨之間碰撞出來的人性的火花自有一種震懾人心的力量。

《杜十娘怒沉百寶箱》中的杜十娘是一個京城名妓，一直都想過上正常人的生活，自從遇見李甲之后，就想嫁給這位所謂的如意郎君，她用自己的智慧和錢財將自己從妓院贖身出來，跟隨李甲回其老家，可是中途李甲出于個人利益的考慮，竟將杜十娘賣給了孫富。杜十娘因此傷心絕望，看透了世態炎涼和人情冷淡，于是抱著自己積攢的百寶箱憤然投江。她用自己的生命作為祭禮，向那個社會、那個時代提出了最強烈的抗議。杜十娘的悲劇表面上看應歸因于孫富和李甲這兩個人物的個人品質，但深入社會本質層面進行剖析，可以看到金錢權勢對人性的滲透與侵蝕，封建傳統觀念對女性尊嚴的侵害與戲弄，這些才是杜十娘悲劇的根源。

一、對愛情的矢志不渝

《呼嘯山莊》中希斯克利夫的復仇是一種類似于變態的愛，他的一生都在報復那個他從來都沒放下過的愛人，最后他擁有了兩座山莊，可是這一切并沒有絲毫減輕他內心的痛苦，扭曲的心靈導致他對周圍的人進行了瘋狂地報復。而《杜十娘怒沉百寶箱》中的杜十娘也是因為李甲對她的背棄由愛生恨，抱著李甲視若生命的百寶箱跳入水中，這對愛財如命的李甲不能不說是一種莫大的諷刺和報復。兩部作品都揭示了愛情是這個炎炎濁世中最能打動人的因素，因愛成恨后卻能變成一種毀滅性的力量，當在現實中得不到愛情時，只能用自己的生命為代價來完成對理想愛情的救贖，這既是對愛情本身的一種謳歌，也是對其毀滅性的一種深深的憑吊。

希斯克利夫來到呼嘯山莊的第一天起，凱瑟琳就是他形影不離的好伙伴，他們患難與共，在日常的相處中建立了深深的感情。但是由于二人的社會地位有較大的差距，為了過上自己理想中的生活，滿足自己的物質需要，凱瑟琳背叛了希斯克利夫，嫁給了畫眉山莊的林頓少爺。杜十娘和希斯克利夫一樣，也是一個生活在社會下層的人，她雖然出身下賤，可是心比天高，對愛情和幸福有著熱烈的追求，李甲給予她短暫的溫暖后，使這個弱女子誤認為這就是她夢寐以求的真摯愛情，可是李甲和杜十娘并不是生活在一個社會階層的人，當受到外界一點利益的誘惑時，李甲就不惜為了一己的私利而背叛了與杜十娘的愛情。可以說，社會階層的差距是導致希斯克利夫和杜十娘的愛情悲劇的因素之一。

希斯克利夫對凱瑟琳的愛純潔、熾烈，始終如一，無論是背叛前的朝夕相處，還是背叛后的出走，亦或是三年后的重逢，雖然因為內心的仇恨讓他對凱瑟琳的態度有明顯的變化，但是，他內心的感情卻一直沒有變。在凱瑟琳病重期間，雖然此時她已是別人的妻子，可內心的感情迫使希斯克利夫不分晝夜地徘徊在愛人的窗外，只是希望能夠有機會多看她一眼，面對著自己曾經深愛并且一直深愛卻背叛了自己的彌留之際的愛人，他知道自己再也沒有機會付出自己的愛了，就更加得痛苦和傷心，他既難過又生氣，這種愛恨交織的感情使其陷入了痛加斥責和真誠表白的矛盾境地，在這種看似矛盾的話語中希斯克利夫的心逐漸斷裂，化為碎片，隨著他的愛人一起逝去。杜十娘亦是如此，當她得知自己以一千兩之資被賣時，就站立在船頭上，將百寶箱打開一層層地給眾人看，當她曾經的愛人李甲看到百寶箱里的財物一件比一件名貴時追悔不及，羞恨交加，甚至為此掉下了眼淚，杜十娘將李甲所鐘愛的財寶一件件地投入水中，這一件件珠寶實質是砸在了李甲的心上，杜十娘在毅然決然地丟棄百寶箱時，內心早已肝腸寸斷，她對李甲也是愛恨交織，與希斯克利夫不同的是，杜十娘所為之殉身的不再是她曾經的愛人李甲，而是她理想中的愛情，當發現已經無路可走時，她只能選擇死亡。

希斯克利夫和凱瑟琳的愛情悲劇讓我們看到了生命的升華。希斯克利夫一生中只愛凱瑟琳一個人，他的愛充滿了激情和力量，當瘋狂的報復結束之后，他并沒有獲得任何的平靜和快樂，因為愛人已經離去，無論經歷多少時間的洗刷和空間的隔閡，他發現自己的真愛仍舊是凱瑟琳，在凱瑟琳離去的那一刻也帶走了他全部的感情，于是，為了追尋自己的愛人，也為了尋找自己的愛情，希斯克利夫放棄了自己的生命，追隨愛人的亡魂而去，這種為愛殉身的方式已經遠遠超越了人世的局限以及死亡本身，達到了升華的境界。杜十娘也一直在尋求愛情的伊甸園，可惜李甲的偽裝遮蔽了她的雙眼，誤把一個見錢眼開的小人當成了白首不渝的情郎。當理想在現實中破滅之后，她只能懷著一腔悲憤投江自盡，讓生命在歷史長河中迸發出了不熄的火花。盡管希斯克利夫和杜十娘死亡的原因不盡相同，前者多是因為愛人的背叛和對愛情的過于執著，后者多是由于愛情理想的破滅帶來的傷心和絕望，但二者都對自己的愛人忠貞不渝，都用自己的行動告訴我們愛情的可貴性，用自己的生命來驗證愛情存在的堅實信念。

二、對尊嚴的誓死捍衛

希斯克利夫和杜十娘都是生活于生活底層的人，他們出身都比較卑微，這也為他們的悲劇增加了砝碼。希斯克利夫從小是棄兒，寄人籬下飽受侮辱與戕害，杜十娘是一個煙花女子，受盡了無盡的屈辱與蹂躪，二者都對人格和尊嚴有著無上的渴求，當人格受到侵害時不惜以命相搏，誓死捍衛。希斯克利夫被父母拋棄之后由善良的老恩肖收養，在來呼嘯山莊之前肯定受盡世人的白眼，也幾乎沒有感受過家庭的溫暖，更體會不到親情的美好，更談不上幸福的生活了。杜十娘受生活所迫每天在燈紅酒綠中與男人們周旋，感受著肉體和心靈的雙重折磨，時刻想擺脫自己的卑微身份。越是處于卑微和孤獨的位置，受到別人的關愛時會越發地銘記在心，所以，當整個呼嘯山莊的人幾乎都排斥希斯克利夫，而凱瑟琳卻對其關愛有加時，希斯克利夫才會對她感激涕零，進而愛慕不已。杜十娘也是在受到李甲的一點溫暖后便一往情深，希望與其相攜到老。

底層的社會生活和卑微的身份使杜十娘和希斯克利夫對獨立的人格和平等的待遇有著強烈的渴望。希斯克利夫的仇恨不僅僅是愛情的背叛，在一定程度上也是他尋找自我、實現自我的過程。在瘋狂的報復中他感受到了踐踏別人人格和尊嚴的一種近乎變態的快樂，他的復仇內容除了追尋愛，還有對尊重的渴求。杜十娘也是渴望得到別人的尊重，希望建立一種完全平等與尊重的感情，她美麗、熱情，心地善良、輕財好義。她聰敏、機智，頗有心機。當她知道李甲背信棄義將她出賣時，她并沒有用價值連城的百寶箱去換取負心人的回心轉意，而是與它一起怒沉江底，用生命的代價維護了自己的愛情理想和人格尊嚴。

三、對物化社會的控訴和人性回歸的呼喚

希斯克利夫面對的是一個物欲橫飛、金錢至上的社會，他沒有金錢和地位，他的尊嚴和人格時刻被肆意的踐踏和損害著，他唯一的精神支柱凱瑟琳也在金錢和物質的誘惑下棄他而去。對凱瑟琳的愛不得最終導致了希斯克利夫的仇恨以及報復。凱瑟琳也深深地愛著希斯克利夫，但是她最終沒能經受住物質和社會地位的誘惑，背叛了自己的愛人，也背棄了自己的靈魂。杜十娘生活的環境，是一個封建禮教占統治地位同時又交織著復雜利害關系的社會。在這樣的社會里，沒有生長真情的土壤。杜十娘過于相信人性的力量，結果期望越大失望也就越大。吃人的封建禮教，自私自利的人際關系，使杜十娘徹底地失望了。所以，她只有用叱罵來表示內心的極大憤慨，只有用死亡來反抗這個暗無天日的社會，來維護自己的尊嚴和清白!

造成杜十娘悲劇命運的真正原因是什么呢？從表面上看是孫富的好色與李甲的負心，其實，是金錢，是代表財富的百寶箱導致了她死亡的必然性。而希斯克利夫在體會到金錢的丑惡后，也認識到了在那個以金錢和地位為中心的社會里，要想找回自己的愛情，找回自己的尊嚴和人格，就必須先擁有金錢和地位，于是，他用三年的時間想盡一切辦法獲取了大量的財富，用這筆金錢來宣泄內心的憤怒，他用金錢來毀滅別人的愛情，泯滅人與人之間的真情，甚至通過扼殺別人生命的方式來獲取自己失去愛情和尊嚴的平衡。

物質和金錢毀滅了希斯克利夫的愛情，他在對愛人的報復過程中，卻被下一代之間真心相愛的真情所打動，這種感情喚起了他逐漸遺失的人性，使其從無休止的報復中逐漸醒來，在人性的回歸中撲滅了心中仇恨的火焰，內心得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平靜，在一個風雨交加的晚上，他選擇了追隨愛人的靈魂而去，盡管生時不能相守，死后亦可以相依。

杜十娘不僅僅是對自己曾經的愛人的報復，而是希望怒沉百寶箱來給當時的物化社會一個警告，希望用自己的生命來揭開金錢和物質的罪惡面紗，來喚醒人們被金錢污濁的人性。

總之，希斯克利夫和杜十娘的死固然是因為愛情和尊嚴，但它們背后還是金錢主導的物化社會的悲劇。愛人的背叛和愛情理想的破滅使杜十娘和希斯克利夫最終看透了物質對人性的毒害和摧殘，金錢和利益對人間真情的踐踏與戕害。在掙扎與斗爭中向人們展示了金錢的罪惡性，用自己的生命來證實了對愛情的忠貞不渝，他們的死既是對自我人格和尊嚴的有力捍衛，對物化社會下人們本性迷失的控訴，也是對包含真善美和理想愛情的人性的強烈呼喚。

四、結語

《呼嘯山莊》和《杜十娘怒沉百寶箱》都向我們展示了在物欲橫流的社會里維系愛情的艱難與痛苦以及作者對真摯的愛情的渴望與探求，反映了作者對善的向往和人性回歸的渴望。希斯克利夫孤苦一生，孤零零地來又孤零零地走，受盡時間的欺凌和侮辱，透著徹骨的寒意。他一生中唯一的溫暖就是他的愛人凱瑟琳，凱瑟琳就是他生命的全部，但是，愛和恨既是相互對立的，又是彼此統一的。在愛與恨交織中希斯克利夫最終選擇了放下，對仇恨的放下使其最終獲得了心靈的安寧和平靜。杜十娘的死是封建禮教與金錢腐蝕的雙重悲劇，是物化社會中人性的必然悲劇，她的死與“百寶箱”的沉正好代表了人性與金錢的兩個極點，她用自己生命的獻祭給世人敲響了警鐘，她在用生命來追溯自己的愛情和尊嚴理想過程中迸發出了巨大的人性光彩。

希斯克利夫和杜十娘都是物化社會下愛情的犧牲品，他們的悲劇是凄慘的、讓人同情的，卻又隱含著積極向上的力量。那份為了愛情敢于赴湯蹈火、藐視天地的氣魄與情懷讓二人散發出無限的光芒，也蘊含著令人尊敬的扼腕嘆息的遺憾和憂傷。在冷漠無情的炎涼世道中，他們承受著最不該承受卻又不得不承受的東西，他們對愛情至死不渝和以命相搏的精神不禁讓人為之動容，杜十娘用一個傳統中國女人最樸素的方式詮釋了對真正愛情和人格理想不離不棄的忠貞，希斯克利夫用一個男人最深沉的情懷闡釋了對愛情的忠貞不渝。雖然希斯克利夫的恨摧毀了一些人的幸福，但是他和杜十娘的愛情信仰卻關照了物化社會中許多無力的角落，他們以自己的行動喚醒了許多人在那個利欲熏心的時代中對內心情感最深處的拷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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