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天津_張莉
我對韓少功《趕馬的老三》(《人民文學》2009年11期)念念不忘。這是一部與當下許多鄉村敘事作品氣質迥異的小說,曾獲得人民文學獎和首屆蕭紅文學獎。
小說分為六節,由六個故事組成,每小節都用老三的話做標題:“找個四類分子來”“幾代雞由幾代人賠”“一個人十分鐘輪著咒”、“閻王的加油站在哪里”、“上門服務的合理收費”、“好容易有了次出名的機會”。小說以老三為主人公,但在每個小節里,都以一個村里的典型人物為主要描述對象:國少爺,慶呆子和莉瘋子,皮道士,善瞇子。“來看這一串珠串般的故事,好似濠梁魚戲,一尾咬著一尾。開篇老三和鄉長斗法,順手牽連出國少爺,國少爺扯出慶呆子,皮道士引出善瞇子,善瞇子再帶出老三和鄉長,這種繞一圈又回來的人物出場方式,讓人恍惚回到‘水滸’與‘儒林’,但在今日不妨視其為作者結構上的刻意之處。”(季亞婭對《趕馬的老三》的點評,見《2009中國小說》)
結構上的刻意很重要,但是,讀完這部小說,另外一個問題似乎更值得討論:結構及內容的刻意,對于韓少功意味著什么,它對我們理解另一種鄉村政治、民間文化意味著什么。在我看來,這部小說是韓少功對于農村小說的重寫,他重新審視農村生活、農民生活,思考站在農民立場書寫的可能,某種意義上,這是一部思考“人民的主體性”的作品。
《趕馬的老三》中,那位老三不像我們通常理解的那種村長。這種不像,首先是形象上的,“他黑頭黑腦、毛頭毛腦,一只褲腳長而另一只褲腳短,還經常在路邊呆呆地犯暈,比如盯著一只螞蟻、一根瓜藤、一個機修師傅拆散的拖拉機零件,一盯就是大半天,直到旁人一再大叫,他才‘哦’一聲,像從夢中醒過來”。其次是他的知識,他“不那么知識化”,“比方既不會用電腦也不懂OK的意思”。
老三想說普通話,但說不好,因口音嚴重鬧出笑話。比如:“有一次在城里進小飯店,他開口就找女店主要‘婦女’,見對方先是愕然,接著啐一聲‘下流’,便滿臉的困惑不解:‘我吃飯的時候就是喜歡婦女啊。我又不是不給錢。你這個人真是!’”“其實他要的不是婦女而是‘腐乳’,即村里人說的毛乳或霉豆腐,只因口齒不清,才讓女店主萬分緊張,差一點跳起來抄刀抗暴。”
老三是有意思的人,但更有意思的是他的表達和他對政治術語的理解,比如小康社會:“任鄉長說要建設‘小康社會’,他沒聽頭也沒聽尾就插上一嘴:‘小糠社會有什么好?我看還是不如大米社會,更不如豬肉社會。社會主義搞了這么多年,怎么還要吃糠呢?”還比如“唯心主義”:“任鄉長提到‘唯心主義’,他不知道什么意思,居然興沖沖發表感言:‘對對對,任鄉長說得就是好。做人就是要憑良心,一個臠心要在胸口里端端正正地放好,嚴嚴實實地守住,不能被狗吃了。我這個人幾十年來沒有別的本事,就是喜歡唯心主義’”。那些術語,是在歷史中成長或消逝的詞語,但通過老三重新的闡釋而回復了另一種本原,與官方解釋相佐,也與官方意思相應。老三的語言,看起來是玩笑,但其中含有態度。
上級領導要來收錢,收費時,喜歡使用“應該”二字。“應該上交”,“應該按時”……老三的問題是,誰是“應該”?領導回答,“應該”不是人。“既然不是人,那他來收什么錢?收肚子、收腸子、收骨頭啊?大家的幾個血汗錢,憑什么要給這個家伙?”這疑問引來哄笑:“會場上已經笑得東倒西歪,笑出了仿雞、仿鴨、仿蛤蟆的音響,笑出了電擊、蟲咬、冠心病發作之下的動作。但老三還是文縐縐地申訴下去,時而京腔時而土語,時而虛詞時而科技,只是口齒呼嚕呼嚕的一鍋粥,不大容易聽清楚。”
詼諧、幽默、風趣,這是位并不讓上級領導省心的村長。想不通,就佯裝不懂不做,于是,便有了上級領導的責備:“爭扶貧款的時候,你的鼻炎到哪里去了?找我要茶園的時候,你的鼻炎到哪里去了?那時候你驚天動地,張牙舞爪打得鬼死,大嘴巴吞得下一頭牛。現在要你們作點貢獻,你不是鼻炎就是牙痛,不是血壓高就是牛皮癬,連電話都不接。”——不懂普通話,不懂政治術語,但不一定不聰明,生活在遠方農村里那位其貌不揚的老三,不一定是我們表面看到的那個樣子,他有所為有所不為,他有他不為人知的主體性。
語言是外表、表象,但也有內在的立場和邏輯。在老三的故事中,許多沖突看起來跟語言有關,小說中也以語言的你來我往為主,但內在里,支撐他處理問題的是他的邏輯。許多看起來纏繞不清的東西在他的隱匿的語言邏輯背后迎刃而解。
外地人開車壓死了只雞,本村二流子獅子大開口。訛詐者的邏輯是,雞生蛋蛋生雞,死了一只雞,其實毀了好幾代雞。老三順著這個邏輯,認為錢也應該由外地人的好幾代人一同賠償:“你剛才算了雞生蛋,又算了蛋生雞,一算就好幾代啊。好幾代的雞,由好幾代的人來賠。這個道理沒錯吧?未必你不是這樣算的?那你是要減一代,還是要減兩代?”
“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這是順著對方邏輯講理的方式。解決問題的方法不是從外部壓制,而從內部,是站在當事者內部思考問題。老三明白他們的狡猾、聰明和軟肋。比如遇到那位不講理天天與丈夫打架的女人莉瘋子,他處理的方法是:“進門后東張西望,先檢查電視機、電冰箱以及電飯鍋,指派莉瘋子的兩個兒子分頭把守。有人問:‘你這是什么意思?’老三說:‘兩公婆吵架,不摔東西有什么味?等一下好戲開場,你們只守住這幾樣,其他東西隨他們摔,千萬不要攔!’對方問:‘那被子、枕頭就往他們手里送吧?’老三點點頭:‘你這個娃,聰明!’”對于那位喬張做致騙人錢財的道士,也如出一轍。當道士答應在老三死后也要讓他在地下當干部時,老三又開始了他的“理論”方法:
“當干部至少得騎個摩托吧?你不燒一個加油站,我騎著摩托到哪里去加油?”
“加油……”
“你這里也沒個變電站,這些電視機、電冰箱、空調機如何開動?”
“變……”
“你至少還得燒個銀行,不然你這些信用卡往哪里刷?再說,閻王那里怕是沒有百貨商店,你這些冥府美元也好,冥府港幣也好,都只能拿去糊壁頭啊?”
“難怪,”慶呆子一拍大腿,也恍然大悟了,“皮道士,上次你在我家發了十萬陰兵還是無功而返。當時我就想,有刀槍,沒茶飯,陰兵怕是不肯賣命啊。”
國少爺更加見多識廣:“光有加油站也不行。加油站的油是從哪里來的?恐怕還得有運油車和煉油廠,還得有中石化和中海油吧……”
“你們真會開玩笑,真會……嘿嘿……”皮道士臉額上冒汗,看看手表,像有什么急事,拔腿就往屋后溜。
看起來,這些不過就是民間百姓解決問題的方法,但其中也潛藏有一種來自民間大地的智慧。張云麗在《鄉村世界:有聲與無聲》中提到:“《趕馬的老三》中老三用他的鄉村智慧解決了一個個具體的現實矛盾,恰恰透露出韓少功對中國最底層的農民的智慧的理解,對中國傳統鄉村文化的解讀,可以說,韓少功從民間文化的視角重新實踐著他的‘文化尋根’。這種不同于以往傳統鄉村啟蒙方式的敘事視角使得小說呈現出一種別樣的思考角度,新鮮而意趣盎然。”此言不虛。
小說的高潮部分是在老三的假黨員身份上。真黨員父親先是病重,后是去世,老三就繼承了父親的工作方式,以至于后來被人誤認為黨員。“老三他爹是八年前去世的。不過在那以前,村黨支部開會點名,也只習慣性地點到老三了。有時候發現老三沒來,便理所當然地奇怪,然后派人去找,或打開廣播器在喇叭里喊,把他從被窩里或電視前揪過來——倒是把他爹忘得差不多了。‘你作為一個黨員明天絕不能睡懶覺……’這一類派給老三的說法不勝枚舉。”老三是無黨員之名卻行黨員之實。事實上,這是位優秀的村官,在長年的工作中,他解決了許多村里的難題,甚至在小說的后半部分他也為年輕的大學生鄉長排憂解難。鄉長要對超生者罰款,超生者丈夫抵賴是妻子與干部偷情。老三再次使用了他的解決問題的方法。讓疑似偷情者來超生者家要“兒子”,超生者才意識到邏輯的可笑和對妻子的不敬。
老三這一農民形象令人難忘。但最令人難忘的是小說中對他與鄉長及上級領導關系的書寫和理解。在許多當代小說中,完成上級交給的任務是村長的一大政績,也是寫作時最為豐滿和著力的地方。但在這部小說中,卻反其道而行。老三常與上級理論,那位有知識的鄉長不得不依靠老三的智慧和威望。國家意志和民間倫理之間以一種有意味的方式呈現出來。而小說的最后一節,他也借“假黨員”一事為村子要回了茶園。在整部小說中,鄉長是被動的,常常是束手無措,事情到最后常常要對老三妥協。在和鄉長的打交道中,老三充分顯現了一位農民的智慧、才能以及策略。
這讓人想到趙樹理小說中那些村長、百姓與鄉長及上級領導之間的關系。事實上,這部小說與趙樹理小說的氣息很相近:都喜歡使用對話以及用對話推動故事發展;小說重敘述而輕描寫,幾乎沒有心理描寫;都喜歡使用說書人的腔調,對來自民間的智慧和民間的邏輯方式給予深切關注。
所不同的是,趙樹理小說中,所有村民遵從來自官方的聲音、宣傳, “一元化”的聲音控制著整個小說節奏——國家政策是對的、區干部是對的,相信國家、相信政府、相信干部是正確的。國家政策和國家政策的執行者對于趙樹理小說的故事情節來說至關重要,它們具有扭轉大局的作用。無論是《孟祥英翻身》還是《傳家寶》《登記》《小二黑結婚》,真正使舊勢力低頭的,是區政府的威嚴以及政府、法律的不可觸犯。趙樹理希望他的小說影響到農民,使他們進步。當然,趙樹理也試圖對國家意志與民間倫理進行縫合。
而在韓少功這部作品里,民間邏輯和民間話語得到了某種凸顯。其中有民間聲音的強大,也有來自官方的對民間的體恤和寬容。某種意義上,韓少功與趙樹理極其重要的區別是,他自己本身有強烈的知識分子情懷,他看到了農村中的問題,但與此同時,他對民間文化、民間傳統深為認同,他站在農民立場,對官僚作風進行了批評。站在民間立場,他看重以老三為代表的村民的主體性,他的小說中有令人印象深刻的反諷。
《趕馬的老三》讓人想到韓少功最初的成名作品《爸爸爸》,那是他寫作農村的起點,很顯然,他后來的創作出現了重大的轉型,比如《山南水北》。在《山南水北·香港版序》中,韓少功說此書是他“時隔三十年后對鄉村的一次重新補課,或者是以現代都市人的身份與土地的一次重新對話”。張云麗則在《鄉村世界:有聲與無聲》中認為:“《趕馬的老三》也屬于這次‘補課’的延續。《趕馬的老三》有對現實的批判,但審視農村目光更為溫和從容,更多的是對鄉村倫理合理性的認同,是對民間語言趣味性的展示,對民間文化豐富多樣性的重新發現。”的確應該把《趕馬的老三》視作在《山南水北》的脈絡之下的創作,這是一次有意味的重寫,重寫農民形象和農村生活無疑意味著,這位作家在重新思考民間文化的價值以及作為主體的農民的意義。
不過,似乎很多研究者沒有注意到小說結尾處,老三帶領村民們去韶山看毛主席祖墳的細節。“又過了幾天,鄉政府讓小灣村得到了他們的老茶園。據說新任支部書記放了一掛鞭炮,提議辦幾桌酒席,唱一臺大戲, 酬謝老三多年來的談判之功。老三說,紅包就算了,大戲就算了,如果大家真要獎勵他和高抬他,真要了他一個心愿,那就資助他與幾個老伙計去韶山看一下毛主席的祖墳。”
去祖墳的興趣遠大于去大都市或風景區,這顯然是一種對幸福生活起源的追溯和追念。——這一細節中,是否透露出韓少功寫作《趕馬的老三》時的創作動機?
要得,要得,很多人都想去看那個祖墳。他們雖然說過老人家的一些氣話,但鄉政府這次發還的茶園,還有其他田土山林,不都是老人家當年給窮人們爭來的?這個恩德還不大上了天?有些人最喜歡看戰爭片,最近看了什么電視連續劇,對老毛指揮三大戰役佩服得五體投地,認定真命天子畢竟是真命天子,他家那祖墳一定非同尋常大有奧秘。
這段話里潛藏有普通農民對毛主席及其革命的最為樸素的認識和理解。聯想到這位來自農民/群眾內部的農民形象老三,韓少功的想法恐怕遠比我們目前理解的要豐富。小說最后,當民間與官方許多矛盾被不無樂觀地抹平時,讀者會發現,《趕馬的老三》與趙樹理小說美學及政治追求至為相近,用殊途同歸總結他們的創作也算合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