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熟悉的陌生人：關于布魯克納《陌生人》的倫理解讀

⊙王秀銀 呂 艷［三峽大學外國語學院， 湖北 宜昌 443002］

因《杜蘭克山莊》而問鼎1984年布克獎的安妮塔·布魯克納（Anita Brookner）是英國當代文壇上最活躍的女作家之一，迄今已有二十四部小說問世。作為一名戰后小說家，安妮塔塑造了一系列孤獨而又悲傷的角色，作品常常傳達作者對當代社會倫理道德缺失的擔憂和對和諧人際關系的憧憬。兩次世界大戰強烈地沖擊了西方宗教文明的中心體系，精神世界的荒原景象將西方文明推向了幾近崩潰的邊緣。以安妮塔為代表的文學家們懷著對現實世界的強烈憂慮，以其獨特倫理視角關注著社會的變遷和個人的精神狀態，故事耐人尋味，并折射出現代人類社會的倫理傾向。個人之外的社會在他們的筆下成為了冷漠的存在，安妮塔本人的作品中常常充斥著孤獨的生命體驗和作為社會局外人的悲傷，從而展現作者自己對社會道德倫理的終極關懷，小說《陌生人》（Strangers）就是又一最佳印證。

小說中，作者通過細致入微的筆觸成功描繪了主人公保羅的生活現狀。通過保羅的回憶和自述，讀者明白保羅一生就是不斷地在陌生人中尋找溫暖與情感歸屬，但在這個為商品所充斥、人心被物質所異化的世界里，保羅的心靈注定被孤獨的荒原所包圍，逐愛之旅也屢屢受挫，一輩子單身，親人相繼離世，到老年仍沒有一個可靠的朋友，退休后生活的小樂趣便是周圍人對他的回應、店員禮貌的揮手、理發師愉快的玩笑，以及陌生人的微笑。主人公最終無法得到自己所期望的和諧人際關系，他老無所依的孤寡形象無不讓我們為之同情和難過。本文主要借助文學倫理學批評理論從小說的題名《陌生人》入手，展開分析故事中主人公與他人、家庭以及社會的不和諧關系所折射出來的倫理反思，進而闡釋作者筆觸下的倫理關懷。

一、人與人：空巢老人生活倫理關懷

《陌生人》出版時安妮塔已八十二歲，由于終身未嫁，作者當時的生活現狀也是極為悲慘，老無所依，所能依靠的只有周圍的陌生人，而恰恰這部小說也同樣塑造了一系列孤獨而悲傷的老年角色，作為空巢老人的他們被社會所遺棄和忽視。

“每次出行之前，他總會整理著裝，希望以最自信的狀態出現在別人面前。”①但大家卻不認識他，留給他的只有作為社會局外人的排斥感和孤立感。他表兄的遺孀海倫娜雖然表面上總是忙于各種應酬，有數不完的社交活動等她參加，“忙碌，我每天就是太忙碌了”②，實際上也是一個沒有朋友的寂寞老年人，最后還是悲慘地死在了陌生人當中。當她死后，醫院撥通了她唯一健在的親戚保羅的電話：“您是海倫娜的丈夫嗎？海倫娜因心臟病在我們醫院去世了，前幾天一個守門人叫了救護車把她送到我們這兒。”③前女友薩拉年老多病，丈夫早已過世，因年輕時多次流產沒有生育孩子，可以說如今她比保羅更值得同情，因為她沒有真正屬于自己的房子，只能蝸居在婆婆的公寓里。而稍微年輕一點的維吉，如今已是五十幾歲，離婚后一直都沒有固定的住所，所以她的未來生活顯而易見也將是同樣的命運。可見，安妮塔在小說中塑造的幾個人物都是被社會所遺棄的老人，甚至沒有一個年輕人出現在他們任何一個人的生活中，因而他們代表著被社會所遺棄的空巢老人。

二、人與家庭：家園倫理道德的消逝

“家是自我生存的空間，蘊含著自我根基和文化傳統。”④家園往往意味著親情、愛情和溫馨美滿的幸福生活。“倫敦陰暗的公寓里，一位對生活失望的老男人正回憶和反省自己的一生。他一個人生活，一個人散步，一個人用餐。”⑤可見，家園意義對于主人公保羅來說卻是一種奢侈品，家園倫理道德意識完全消逝，他擁有的只有一個空曠而陰暗的公寓和苦澀的回憶。

自我成長過程中，最早遇到的權威形式是家庭中的父親，違背父愿就是不孝，遵守父愿放棄自己的夢想成為大多數主人公命運的起點。安妮塔筆下的保羅就是如此，按照父親的安排他放棄了自己成為藝術家的夢想，接替了父親的職位成為了一名銀行家。職業生涯對保羅來說意味著無奈、束縛和封閉。保羅的性格也深受著母親的影響，母親在他的記憶中是一個孤獨寂寞的典型家庭婦女形象，對自己家庭的貧困狀況非常敏感，無法忍受富貴親戚們的盛氣凌人和專橫跋扈，他們家和親戚只有禮節上來往，情感交流很淡漠。年輕的保羅沒有擁有幸福的家園生活，反而父親的霸道和冷漠，母親孤僻和敏感的個性構成了保羅的自我。和親人和諧相處之道對于保羅來說也是一片空白，并給他未來的人際交往留下了陰影。

當步入晚年時期，唯一能給他安慰的就是海倫娜，這位稱得上與其有親戚關系的女人。但保羅和海倫娜只有禮節上的來往和關心，缺乏共同的語言，在精神層面難以溝通，這種若即若離的關系有時甚至讓他感覺不堪忍受，也時時刻刻勾起了他對不愉快童年的回憶。然而給保羅沉重一擊的是海倫娜的突然死亡，此時親情在保羅的人生旅途中畫上了句號，就像海倫娜留給他的那所大而空曠的公寓一樣，只有深長且苦澀的回憶。

三、人與社會：倫理信任的消解

親情、愛情和友情構成社會生活的三個支點，三點連接起來就可以構成一個穩定的三角形。對于一個人的人生也是如此，每個人只有同時擁有了這三段真情，才是一個真正的社會中人，才能找到自己生活的平衡點，獲得幸福。然而保羅的一生卻是孤獨寂寞的，他是社會之外的陌生人。

小說中，“陌生人”一詞幾乎貫穿小說的每一個情景，聯結小說中的所有人物。主人公甚至認為即使是家人也會讓你感覺是陌生人，因為你們從來都沒有親密過。主人公在與親人朋友的相處中時時會陷入自我的猜疑中，敏感的個性無不使他懷疑彼此關系的虛偽和居于形式的俗套，可見保羅在與他人交往中倫理信任的消逝，而主人公這種與人相處的方式注定使他孤獨一生。安妮塔認為，這種充滿隔閡與對立的不和諧人際關系根源在于人性，因為人們的內心深處“有一種邊緣感和異化感，思想上是局外人”⑥。

安妮塔筆下的陌生人也很容易與艾略特筆下那著名的“荒原”形成互文，人只剩下空洞的軀殼，靈魂枯萎，精神世界變成了荒原，人與人之間無法互相信任，倫理信任相對缺失。

四、理想的人際關系：社會和諧倫理的追尋

選擇場景與渲染氣氛是烘托主題的重要手段。文中有兩處場景的轉換令人印象深刻，從空曠冷清的公寓轉向喧囂熱鬧的大街，從放棄在莎拉和維吉之間的游離轉換到了浪漫而夢幻的巴黎。可以說，保羅的兩次選擇都是他通過倫理選擇以獲取理性的途徑。

居住在裝修精致、家具齊全的大公寓里，保羅并沒有感受到物質財富帶給他的幸福感和滿足感。他感覺這座空房子無時無刻不散發著冷清寂寞的氣息，他生怕自己會悄無聲息地死在這里，他是多么渴望這是一個充滿愛與溫馨的家園。“公寓里人與外面世界的關系體現了人與外在環境的關系。”⑦海倫娜的突然死亡留給他的遺產又是一座空曠的大公寓，同樣這筆遺產帶給保羅的只有麻煩和卑微感。一個上流社會的貴婦在買這座公寓時，曾對他盛氣凌人、專橫跋扈。維吉拒絕了他的好意，住進這座公寓，這無疑給他心頭一擊，寄放在這座公寓的皮箱也時時折磨著他。最后賣掉公寓，他擁有了更多的金錢。然而對于一個老人，擁有偌大的公寓、如此多的金錢似乎沒有多大的意義。

小說的結尾處，我們得知保羅游離在兩個女人的交往中，一個是維吉，另一個就是前女友莎拉，此時的保羅陷入尷尬的抉擇中。他不知是否應該娶莎拉，這個曾經拒絕過他的女人，認為保羅“太紳士，太過正直和友好”⑧。如今過早衰老，健康情況不容樂觀，對生活已失去熱情的女人；還是輕浮卻又充滿活力的維吉，誰更適合照顧他的晚年生活，或者誰都不去選擇。最后保羅做出了很特別的倫理選擇，開始重新構建自我，前往了浪漫而夢幻的巴黎，開始新的人生，“他靜靜地收好了行李，關上了身后的門，準備向巴黎出發，開始新的旅程，讓生活一切重新開始”⑨。如此充滿溫暖的字里行間象征新的希望！當我們細讀小說，便不難發現，小說的經驗敘事有兩條主線，即保羅的內部反思和外部經驗，他們相繼產生，交替進行，在反思中不斷地追求新生，最后做出正確的倫理選擇。

《陌生人》通過細致入微的心理描寫和多重象征的運用，表現了一個令人啼笑皆非的現代倫理的尷尬環境，講述了主人公保羅的逐愛過程和與之相關的幾個空巢老人的凄涼的故事，從而暗示了小說的主題：空巢老人的倫理關懷乃至整個社會和諧倫理關系的呼喚。讀者從《陌生人》中也讀出保羅的孤獨與希望，品味到人間真情的重要性，更重要的是我們懂得在陌生人群中關心和信任他人的重要性。這一深刻主題讓中國讀者深受啟發，呼應了當今中國和諧社會發展的號召，因而對中國的社會生活具有重大的現實指導意義。生活在陌生人這一群體中只有愛和關心才能給這個世界帶來和諧與溫暖，不再陷入孤獨寂寞的自我世界，使周圍的陌生人變成所熟悉的人。只有去努力改善這種人類固有的孤獨感，培養其社會情緒能力，提高其生命的質量，社會才會變得更溫暖，更和諧。

①②③⑤⑥⑧⑨[英]安妮塔·布魯克納:《陌生人》，英國倫敦皇家藝術學院出版社2008年版，第25頁，第89頁，第154頁，第27頁，第236頁，第113頁，第236頁。

④ 王愛菊:自我的構建：洛克哲學視角下的《魯濱遜漂流記》，外國文學研究2012年第5期，第58頁。

⑦聶珍釗:《英國文學的倫理學批評》，湖北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69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