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克邦是湖南文學界近年來涌現出的一位以寫作散文見長的作家。繼《金秋的禮物》 《清晨的感動》之后,又將一本厚厚的散文集《自然抵達》呈現在讀者面前。這部作品由“懷揣溫馨”“心靈標桿”“人生品味”“真情詠嘆”及“西域感懷”五個片段組成,收錄散文61篇,是作者在散文創作的崎嶇山路上以一種“虛靜”心態快樂攀登所獲得的又一成果。這部作品有兩個鮮明特點:一是語言充滿野性,二是自我的彌漫無處不在,如一根紅線貫穿始終。
文學是語言的藝術,語言是文學的“第一要素”,是文學的文學性、文學的魅力之所在。好的文學語言應該烙上作者的鮮明個性,成為只屬于作者本人的唯一的言語,正如當代著名作家汪曾祺所說:“一個作家能不能算是一個作家,能不能在作家之林中立足,首先決定于他有沒有自己的語言,能不能找到一種只屬于他自己,和別人迥然不相同的語言。”(《年關六賦序》)。劉克邦散文所使用的語言,透露出一股曠野清風撲面的特別的味道,其特征是充滿野性。野性語言是一種返璞歸真的語言,是指沒有羈絆、約束和規范的、自自然然的、原生態的語言,借用宋代文學家蘇軾的話,就是“常行于所當行,常止于不可不止,如是而已矣”(《自評文》)。這種語言特質在《自然抵達》中有豐富的表現,具體如下:
一是不講究修飾,不追求技巧。中國文學在語言的運用上有兩個傳統,一是道法自然的傳統,另一是講究修飾、追求技巧的傳統。后一傳統的典型代表當推唐代詩人杜甫。杜甫在《江上值水如海勢聊短述》一詩中說:“為人性僻耽佳句,語不驚人死不休。”他的許多詩歌體現了“語不驚人死不休”的理念。如“香稻啄余鸚鵡粒,碧梧棲老鳳凰枝”(《秋興八首》)二句,將主謂賓的語法順序加以打破、顛倒,極盡修飾之能事。從傳統的角度看,劉克邦散文的語言是反杜甫的,他繼承了另外一個傳統。在《自然抵達》這部作品中,幾乎找不到類似杜甫詩句的顛倒語法順序的句子,他的言說跟普通人說話沒有兩樣,用普普通通的話,人人都能說的話。對此,作者自己也有清醒的認識。他在一篇文章中說:“我的散文都是來自自己真實的生活和心靈的感受,正如我夫人所說:‘你的文字太真實了,沒有一點加工,很多細節都沒有修飾,都是原生態的反映。’的確,很多時候我寫作,都是真實地表達自己的感受,不講究修飾,也不追求技巧,所以文字看起來很直白。”①可見,作者是在有意追求這種語言風格,這和他做人的風格相一致。
二是句式上大量運用生活化的短句。句式的使用,劉克邦的散文以短句見長,不喜歡使用長長的、歐化的句子。他喜歡用二字句、三字句、四字句,尤其對四字句情有獨鐘。如《漫漫風雪路》一文對父親一生的總結:“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往事如煙,不堪回首。父親,從少年,青年,再到中年,直至老年,求學、經商、做工、教書、務農、復職、退休,天真過,帥氣過,激昂過,沮喪過,榮耀過,心酸過,如今已是滿頭銀絲,一臉皺褶,身軀佝僂,步履蹣跚。他的命運,可謂多舛終幸,印刻著太多太深的時代痕跡。”《車禍現場》對窗外景物的描寫:“車窗外,群山聳立,連綿起伏,云霧繚繞,林菁葳蕤;涓涓山泉,清澈透亮,匯流入溪,流淌不息;農屋稀落,菜畦連片,雞鳴狗歡,炊煙裊裊,梯田坡地,層層疊疊,阡陌縱橫,錯落有致,真可謂似錦似繡、如詩如畫,好一派田園風光,好一股龍脈神韻!我不由得心中暗嘆,被這美的山、美的水、美的村莊、美的田野癡迷、傾倒、陶醉、感染……”《一篇日記的“蝴蝶效應”》中對人生的感悟:“如果你常思常想,長說長做,始終如一,堅持不懈,一次微笑,一次善舉,一次嘗試,一次努力,一次拼搏,則有可能產生更大更廣的影響、更深更遠的效應,從而改變你的命運,壯麗你的人生。”
劉克邦的散文從生活出發,“源于生活的饋贈”,遵循的是生活的邏輯,在語言的運用上也是如此。他是一位善于運用日常生活語言來寫真人、真事、真情的散文作家。現實生活中,人與人之間都是用短句來進行交流和對話,絕少運用很長的句子,他的散文體現了日常語言在句式上的這一特點,以短句來言說,來建構自己的藝術世界。
三是大量運用方言俗語。一方水土養一方作家。劉克邦的人生從湘西黔陽一個僻遠的山村出發,到湘鄉農村,再到省城長沙,一路走來,一直生活在三湘大地。他無比熱愛這片土地,對這片土地有一種特殊的情結。這種“情結”在語言上的表現是以本地方言俗語來言說并在創作中加以大量運用。打開《自然抵達》這部散文集,諸如“活泛事”“死豬子不怕開水燙”“像喝了蜜糖一樣甜沁了”“蠢寶”“碰噠鬼”“你這人好結筋”“趕鴨子上架為難她了”“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鄉里鱉,曉得啵”之類的方言俗語隨處可見,作者往往信手拈來,準確、生動、傳神地表達他想要表達的情感。
四是不裝飾、回避和堵塞,讓情感自然流出。波蘭現象學美學家英伽登認為文學作品的語言并非單純的存在,而是“攜帶意義”;汪曾祺在《中國文學的語言問題》一文中也認為:文學作品的語言是“浸透了內容的,浸透了作者的思想的……語言的粗糙就是內容的粗糙”。劉克邦散文的語言承載著各種各樣的情感,有肯定性的情感,也有否定性的情感,有自我情感,也有他者的情感,對“人稟七情”的敢于表達和表白,不刻意裝飾、回避、隱瞞和堵塞,該出手時就出手,任其“在平地滔滔汩汩”,或“與山石曲折,隨物賦行”(蘇軾《自評文》),是其作品的語言充滿野性的又一表現。如《與母親夜行山路》 《疤痕》兩文就是如此。在作者眼中,“作為教師,她兢兢業業;作為母親,她含辛茹苦;這樣一位保持中華民族傳統美德和善良品性的女性,我敬重她、愛戴她、懷念她,一輩子都無法忘記與她生活的點點滴滴,所受的影響和教育也永遠無法在我的人生中抹去,太刻骨銘心了”②。這種刻骨銘心的愛隨著文字符號的流動不斷奔涌向前,甚至推著文字向前,止于不可不止,“沒有太多的修飾,更沒有肆意夸張與造作”③。在一些篇什中,作者還敢于自我表白和剖析,將內心深處的“真我”呈現出來,如“我這個人,生性倔強,在別人面前從不服輸,也不畏任何困難”(《家長座談會》);“我天生性格倔強,也從不愿意在別人面前屈膝奴顏厚皮賴臉地求饒說情”(《送禮》)等等。這些沒有經過過濾的文字,是野性語言的另一呈現。
莫言認為:文學創作就是要寫“自我”,“找到自我也就找到了文學”④。所謂“自我”,主要指作者個人的親身經歷、感受及親見親聞的人事。劉克邦的散文的題材非常廣泛,觀今朝于須臾,撫四海于一瞬,但都是緊緊圍繞“自我”取材,自己的一段經歷、一絲感觸、一撮悲歡、一星冥想,往日的惶悚,今朝的歡快,都移于紙上,貢獻讀者。“自我”如一根紅線貫穿始終,這是《自然抵達》這部作品的又一鮮明特征。
對“自我”的抒寫,既是文學自身的要求,更是他的人生經歷期待、呼喊的結果。劉克邦出生在黔陽一個偏僻的山村,年幼之時,父親在那場史無前例的運動中被打成了右派,被開除公職遣送回湘鄉農村老家務農;禍不單行,母親不久又因操勞過度、積勞成疾離開了人世。十歲的他成了當地的“孤兒”,后被父親接到湘鄉農村一起生活。在那里,他失去了上學的機會,做牛倌,當鐵匠,插秧、扮禾、除草、翻地、砍柴、挑糞,嘗盡了生活的辛酸。1978年以后,他才憑著自己的努力走出農村,跨進了大學,步入了機關,調到了省城。坎坷的人生經歷,豐富的人生閱歷,使他的“自我”不斷積淀、不斷充實,成為一座飽滿的富礦。這座“富礦”一直頻頻向他招手,期待、召喚他的開采,直到新的世紀來臨,他才滿足它的要求,在藝術世界里盡情揮灑起來。
與其人生經歷相聯系,作者筆下的“自我”也可以由三個不同地域和時期的“自我”組成:一是黔陽時期的自我,二是湘鄉時期的自我,三是省城長沙的自我。從數量上看,以寫省城“自我”的散文居多,占去了三分之二,而抒寫黔陽、湘鄉時期“自我”的散文相對較少。從藝術上看,寫黔陽、湘鄉時期“自我”的散文更感人,更具有藝術魅力,因為“那時的我真的很痛苦,不知道在背地里掉過多少眼淚”(作者語)。作者對痛苦的“自我”感觸更深,故寫出來的文字更加情真意切,這印證了文學理論中的一句名言:“文學乃痛苦使然。”
當然,“用野性語言抒寫‘自我’”,也并非是一個完全靜止和封閉的藝術法則,博采眾家之長,才能有所突破和發展。野性語言如果加上適當的修飾,就會錦上添花;“自我”如果與“他我”相結合,藝術世界就會更加豐富多彩。
注釋:
①②③劉克邦:《自然抵達》,湖南文藝出版社2013年版,第444頁。
④莫言:《碎語文學》,作家出版社2012年版,第23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