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曉媛
行走山脈之上的第七天,日光開始像
砸不準的雪球,開始給向陽和背陰的山坡
制造奶牛的斑點。更多的云杉
被擊中,善變的山嵐晝伏夜出。他的渴意
像木紋逐漸凸現紙上。對面
夕陽中呈蓮花色的峭壁上,他看到
成群的山羊掛在那里吃草,散發著鹽的晶粒
冷白的光澤。你們的主人
在哪里?他自言自語地說。他的水壺里
有深約一寸的水,或許更像
帶火焰的烈酒。他把它放出來,在崇山之巔
吠叫,直到聲音嘶啞又變回水。“你在這里
等他,告訴他有人來過。”
黃昏柔化一切輪廓:帶有蝙蝠翅的風
在路邊針葉樹上結成繭,遠處反光的積雪山峰
釋放葉黃素,而跟隨他腳步的登山杖
似乎處于變成銀環蛇的臨界點,它的影子
吐著信子,在草叢上
隨風搖晃。于是他坐下來,看融化的星
滴落在身旁、他的沖鋒衣和包上,一片
斑斑駁駁。他用手蘸了一滴:金咖啡色、
濃郁的甜味。他開始哭泣,眼淚在無人的山上
流了兩分鐘。或許以后有人問起
軟弱的味道,他會說:嘗起來像極了
楓糖。
行囊越來越輕,越來越
清澈見底。當他懸在繩索上,萬丈深淵
在身后發出龍吟的時候,藍色布料里
虛榮與欲望日漸枯瘦,只剩下
一具純凈的骨骸,和背著包的他的身體
有相似的結構,但是小一號,有著
類似于鳥的流線輪廓。他越來越接近
如洗的星空,越來越接近
他所贊美的上帝。他打開登山包,只見
無數細小的蜻蜓涌出。包里再沒有
別的東西。“向上的牽引大于
它們自身的重量。”他想到,那絕壁上的山羊
是另一個人的骸骨。
他們來到一面湖。此時,夕陽已化在
波紋深處,水的色彩層次
清晰可辨。慵懶的凱門鱷成群浮在
墨綠的水面,當男人用手將它們
左右撥開的時候,它們便像輕盈的葵花瓣
漂開。“它在那兒”。男孩說。滿月之下,犀牛
像光潔的巨石,在圓形水波中央
低臥著。當他們走近,它站起身來
如同圣者,身披錦緞
向遠處走去。它沒有看他們一眼,似乎他們
并不比周圍的空氣濃稠。
他們身后茶色的影子,在途中
逐漸枯干,犀牛的輪廓
卻一直在前方不遠,似乎銀色的皮囊里
裝滿日光和空氣,隨時可能
飄起來。在一條河里,犀牛緩緩
蹲坐下來,似乎要融化掉皮囊里
最后的香脂,拋棄沉重的肺葉,一只靈巧的
兩棲動物,將破囊而出。“別中計了,
你去入海口截住。”在兩英里外,男孩
匍匐在冰涼的水中,看著水波帶著霧氣
從他老木樁一般的肋骨邊繞過。沒有魚
也沒有蝦蟹。要是他沒有
及時站起來,他的手背上已經
長滿鱗片。
他們頹唐地回到家,屋前屋后
卻多了兩棵老樹。摸起來像隕石
閃耀著奇異光澤。之前每一年沒有獵到
犀牛,他們就在屋檐上
套一塊白布條。男孩默默把它們
挪到樹枝上,夜空下,叢叢簇簇起伏著
如銀發紛飛。男孩往屋后的曠野
望去,只見經年前平坦接天的原野
有了溫潤的弧度。“爸爸,我知道了,我們已經
在犀牛的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