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戰士回憶抗聯艱苦生活

文／張正隆

19 38年冬，東北抗聯被逼入山林后，就有了一句話：“天大房子地大炕，野菜樹皮是食糧，火是生命，森林是故鄉。”

離休前為撫順煤礦十一廠廠長的郝鳳武老人說，1940年春，山里還有雪，在黑龍江省克山縣南邊山里，我們第九支隊20多人，半個月粒米未進。開頭還能扒樹皮，后來扒不動了，就干嚼樹葉子。支隊長郭鐵堅決定進屯子。進屯子就有吃的呀，大家來勁了，走不動就爬。太陽未落山，到了屯子邊，郭鐵堅拄著棍子喘了好一陣，說：大家伙都精神點，挺起來。能站起來就別四腳爬，能扔棍子的就兩條腿走，要讓老百姓看了長信心，知道咱們還能打日本子！

老人說，也就一里來路，走了3個來小時，十來步就得喘上一陣子。進了屯子，那天已經黑黑的了。我跟著郭支隊長走進一戶人家，進屋是廚房，黑燈瞎火，手一下子碰到鍋臺上的一個破瓦盆，里面有黏乎乎的東西，是鴨食，或是雞食。我順手抓一把送嘴里，那個香啊，又抓了一把。

1941年夏末秋初，第二支隊政治部主任王效明率30余人，從黑龍江省饒河縣暴馬頂子去依蘭。因撓力河漲洪水，不得不繞遠多走了一個月的路程，攜帶的給養吃光了。第一個餓死的是指導員李在明。這是個挺壯實的漢子，一路上經常帶人在前面偵察、探路，付出體力最大。接著是司務長老王。老王30多歲，大個子，飯量特別大，同樣的食物，別人吃八分飽，他才半飽。后來又陸續餓死幾個。

老人都說，人快餓死時，總掉褲子。褲帶系在胯骨上，肚里沒食，身上沒肉，那胯骨就擋不住褲帶了。你給他系，使勁勒，那腰像要勒斷了似的，還照樣往下出溜。褲子掉了，那人絆倒了，就難拉扯起來了。

應該說，這是個挺不錯的季節。40多天行程，從夏天到秋天，野果從青澀到成熟，正是采蘑菇的季節，山溝小河里還有魚、蝦、蝲蛄。但是，什么樣的山珍野味也不能代替糧食呀！沒鹽，把衣服脫下來放鍋里煮，那衣服上身就沒洗過，什么味兒呀？擱在今天不惡心死人了嗎？那時要的就是這個，煮下汗堿，有點咸淡。當然還有虱子、蟣子，用老人的話講，是“一球子一球子的”。有的還有血，自己的，敵人的。

郝鳳武在山里見到一堆梨，覺得挺奇怪。一是，這梨怎么像驢糞蛋子似的發黑呀？二是，附近也沒梨樹，哪來的梨呀？再一看，前面又一堆，十幾個梨。吃一個，面咕嘟的，不太是味兒。脫下衣服包回去，大家吃得差不多了，郭鐵堅來了，說這是熊瞎子拉出來的，不是有句話“熊瞎子吃梨——整吃整拉”嗎？吃得挺香的3路軍參謀長李熙山，哈哈大笑：好哇，熊瞎子給咱們消毒了。

有時，戰士們看到敵人騎兵過后留下的馬糞蛋子，掰開見個苞米粒，也放嘴里，嚼得那個香呀。

要想吃飽飯，就得拿命換，打“集團部落”，速戰速決，撈一把就跑，不然援敵很快就來了。抗聯后期的許多戰斗，就是為肚子打的，首先得生存呀！繳獲多了扛不動，有時白白犧牲人。饑一頓，飽一頓，饑時餓個死，飽時撐個死。

抗聯退到蘇聯境內后，吃飯限量，慢慢加量，不然那個裝慣了野菜、樹皮的胃承受不了。6軍有個陸永久，山東人，大個子，每人每天400克面包，每頓兩小片，他一口就下去了。晚上悄悄跑去食堂，這一頓海吃海喝呀。被發現了，趕緊送去醫院洗胃。垂頭喪氣回來，說“白吃了”，后來就得名“白吃了”。

陸永久是幸運的。在東北，有些人就撐死了。不用領導和同志們提醒，誰都明白，可那嗓子眼兒里好像伸出個小巴掌，那好“嚼咕”像長了腿似的，自己就進去了。

當年在抗聯打過仗的老人們都說，榆樹皮最好吃，黏乎乎的，還滑溜。別的樹皮一股怪味兒不說，關鍵是拉不出屎。就用樹枝、槍探子摳。自己摳不出來，就互相摳，那罪遭的呀。有的憋得嗷嗷叫，等到不叫了，八成就不行了。有道是“活人還能叫尿憋死”——尿憋不死，屎憋死了。

郝鳳武老人說，東北人罵人，說“你小子不吃人飯，不拉人屎，不走人道，沒人味了”——我們那時就跟這話一點兒沒差。

自然，冬天是最難熬的。

打獵、伐木、燒炭，采集人參、木耳，山里一年四季不斷人，有人就有糧食，出山進山還能為抗聯搜集情報。1938年后變了，熟悉不熟悉的面孔，許多都是特務、暗探了。有道是“棒打狍子瓢舀魚，野雞飛到飯鍋里”，可眼瞅著美味在眼前溜達，有時卻硬是不能扣動扳機。那時要講這些動物也可能有滅絕的危險，幾十年后國家還要頒布《森林法》，把它們分別定為幾級保護動物，沒人會信。新中國成立后，一首鄂倫春民歌，不是還唱“獐狍野鹿漫山遍野打也打不盡”嗎？任肚子怎么響，而不讓槍響，是因為槍聲可能引來敵人。

斧子、鋸是必需的。平時在山里活動，或出山打一仗回來，找個隱蔽處，第一件事就是伐木頭點火，叫“打火堆”。冰天雪地中露營，沒火就沒命了，一夜都熬不過去。肚里沒食，那人特別不扛凍，第二天醒來，常會發現身邊有人已經僵硬了。

老人都說，凍死的人，那臉上都是笑模樣。有的坐在那兒，雙手向前伸著，做烤火狀。眼瞅著在大雪飄飄中凍餓而死的戰友，老人們都說，那工夫要是有碗熱乎乎的米湯喝下去，那人就能活。

1路軍的老人說，如果楊靖宇能吃頓飽飯，或者哪怕有個窩頭，那天可能就不會犧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