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蘭


W的約會邀請
美國東部時間早上10點30分,林太太起床了。下午3點半在中城的亞洲協會,W將有一場有關大陸出版業現狀的演講。
W呀!林太太在心里拖泥帶水地呻吟。
“梅:方便的話我想見你一面。W。”兩天前W給她的電話留言,林梅已反復聽了十來遍。
林梅深呼吸,有可能重續舊情嗎?那個她曾瘋狂愛著的大學初戀情人,如今是何模樣呢?他千萬不要胖呀,胖了他優秀的臀部就失去魅力了。
不過,已為人妻為人母的林梅,也早非面色清涼的大二女學生了。
林梅36歲,她老公林平40歲,二人結婚8年,有個6歲的兒子。林平是上海人,擅長做菜,精于算計,是華爾街一位年薪11萬美元的會計。當初林梅就是被他一個大男人熱愛廚事的精神以及在猜價格的電視節目中從不失言的準確度感動了,于是談婚論嫁。反正女孩子終歸是要嫁人的。
有了兒子后,林梅就做了家庭主婦。書讀至碩士,最終結局仍然重歸母輩老路,林梅輕輕一搖頭,一嘆息,或多或少替自己惋惜。但繼續工作,太累人了。
不過,做家庭主婦,時間一長,也容易倦怠。林梅對伺候老公、兒子吃喝拉撒睡的興趣直線減低,更煩一日三餐的家務,尤其洗碗,邊洗邊生出人生荒蕪之感。到中國餐館買熟食,到肯德基、麥當勞吃快餐,然后靠在沙發上,看看美國CNN的《新聞聯播》,然后上床睡覺。
這樣的生活規律、守法、平靜但沒有未來,甚至一眼看到了盡頭──攢假期,去旅行花掙來的錢,換大房子,換更好的車,把孩子送入私立的貴族學校。難道就這樣嗎?盡頭里的她落寞,粗糙,快接近死了。
風韻猶存的少婦
林梅打電話給林平:“我要去看W。”
林平仿佛開玩笑地說:“你別又一見鐘情了。”
“我只想看他長胖沒有。”
對這次重逢,林梅是有期待的。出門前,她化了精致的妝,灑了蘭蔻的Poem香水,她喜歡那清淡又神秘的氣味。她穿了紅裙子,套上了奶白色的靴子。呵呵,雖然微胖,卻不失為一位風韻猶存的少婦。
林梅要的就是這個效果。中年人的生活不能沒有刺激,尤其是女人。當然,女人可以不愛,其實這并不可怕,至少沒有愛可怕。愛情就是病態,非正常行為。
她想起大學時瘋狂愛著W的時光。
大學二年級,林梅被猖狂、留著長發、擅長寫詩,并且生就一副好臀部的W迷得神魂顛倒。W的女人緣在學校眾所周知。當時追他的女同學至少三位,但他只稱林梅是詩歌女神,引領他的繆斯。他們做一切能做的事。她甚至荒謬地為他自殺未遂過一次。
也許這段感情太過激烈和浪漫,雙方都被折騰得精疲力竭。在臨近畢業的炎熱七月,W對她不冷不熱,林梅知道覆水難收了。
他仍令她焦躁
如今,林梅與W坐在時報廣場斜對面的一家咖啡廳。W微笑,自然而然拉林梅的手。林梅大方地讓他握著,好像這是必備的程式,一男一女的手放在桌上。林梅很享受這曖昧的氣氛。
W早不寫詩了,現在的他覺得寫詩很可笑。所以,當林梅問起他寫詩的事兒時,他立馬打斷了話題。“那我們說什么呢?說你還愛我嗎?”林梅挑了挑眉。W卻無奈道:“我這么遠跑來看你,行行好,我們好好說說話,敘敘舊,總可以吧?” 林梅就喜歡看W裝可憐,這有利于她的發揮,更有利于調情的氣氛。
舊情人重逢,斗嘴、吃醋是不可缺少的味精,中年人的生活離不開味精。
“林梅,我是想你的,這你應該清楚。我想你也是想我的。”
“我不想,我憑什么要想你?”
“你就是愛較勁。”
頓了一會兒,林梅轉了話題:“給我看看你老婆的照片。”W翻出錢包里的照片:這是一個顯然比林梅更年輕更漂亮的姑娘。
“你很有艷福嘛。”林梅忍不住譏諷。
W還令她焦躁,不安于心。而W放平了,瞧他鎮定自若的樣,把她當過去女友,重溫初戀的溫馨,并不包含男女情色,否則以W的脾氣會動手動腳,拉她開房去了。林梅越想越惱,男人真能全身而退,女人苦多了,脫皮般的災難,簡直匪夷所思。
對你沒性欲了
W問起林平的工作,林梅說:“他是個標準的商業人,非常數據化,守時。”
“那你這些年有沒有過外遇?情人什么的?”
“你看呢?”
“你有,你不會沒有的。”
“我還真沒有,我倒想呢!”
“找一個吧,對你有好處,否則你一個人待在家里太悶了。女人需要戀愛。”
林梅的手臂起了雞皮疙瘩,這是興奮的表現,只不過她學會了控制,以嘲諷的語調交手。“我老了,沒人要了,你難道看不出來?”
“林梅,你知道有人要你。”
“是你嗎?”
“林梅,我們過去多少年了,我,怎么說呢?對你,對你已經沒有性欲了。”
林梅怒了,宛如壓抑的水在海底震蕩了50年,陷入一種困境,左沖右突,又左右不沾邊,最后騰空而起,一發不可收拾。“你來看我,就為了對我說這句話?無恥,你無恥!沒男人對我這么說過,就你,就你,我愛得最深的男人,我最愛的男人,我的整個青春。見你的鬼去!”
相隔7年后見到W,W伸手可觸,他的吸引力經過時間慢慢發酵。作為已婚已育的家庭婦女,林梅更受困于誘惑,更不甘心,她耗不起了,時不我待,但她又驕傲,W已經令她敗興。她只得在一種掙扎的極限中鳴兵收金。
毀滅,她想到了這個詞
傍晚的紐約中城性感神秘,空氣中浮動著一種漂泊者的氣味,濕潤又緊張,似乎等著誰出現意外。
沖出咖啡廳的那一刻,林梅突覺自己真傻。早知如此,真不該重逢。毀滅,她想到了這個詞。她要徹底和他了斷,這是最后一次見面,不會再有第二次!
W跟在她身后,有點無奈地解釋著:“林梅,我愛你,只是沒有男女感情了。我們做最好的朋友吧,世交什么的。”
到了42街車站門口,W還跟著林梅。林梅讓他回旅館,但W堅持要送她進站,看著她買了票才放心。她搞不懂W在想什么,既然對她沒興趣,何必還要做紳士!
林梅故意沒買10點的班車,她買了11點的,現在還有兩個小時。她不愿這么簡單地回去。索性再多吵一個小時,讓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些吧!
W提議去商店,但這個點,百貨公司都關門了。二人重新站在車站的大門口。人來人往,林梅和W不認識其中任何一位,這些人也不認識他們。林梅和W也不過是從前的情侶,今日偶爾相逢,但卻不同道了。
他們各自有了家,生活在不同的社會,處不同的朋友。他們戀人身份的過去并沒加深他們的理解、友好,反而更令他們無奈傷感。
車站底層燈火通明。林梅注視著W,這位中年男人,比起大學時明顯蒼老了,但卻變得成熟穩重,走路不再一步三跳的張狂。他慢悠悠地踱步,眼晴仿佛不經意四處瞟,輕巧含蓄地微笑。
而在W眼中,自己最可能是快進入更年期的神經質女人,失去了清純,失去了光潔的皮膚,美麗的小腹,失去了思想的鋒芒,失去了優雅的舉止,失去了女人的自信,幾近無理取鬧。
如果W不問“你和你老公一周做幾次愛”,林梅可能不會把手伸進他的私處。W引誘了她。她自己也無法解釋這個舉動。
“你?”W驚愕。
“你不是說你不能硬了嗎?我看看。” W沒硬起來,但林梅的手沒松開,她慢慢地,有節奏地揉捏。W快控制不住自己,他的身體不聽他的話,陰莖很丟面子地在勃起,這太讓林梅笑話了。
W被羞辱了,他起碼發泄了十公斤重的憤怒,“你放手!林太太!”
像從噩夢中驚醒,林梅立馬抽回自己的手。
下流的老頭兒
中年婦女林梅一路小跑,她瞟了一眼車票,五號站臺,她不問,也不核對廳內閃動的廣告牌,氣呼呼地一頭沖進快發動的火車。她真生W的氣了。她咬牙切齒,W,你下地獄吧。
林梅見空位就把自己摁在座位上,把包一扔,頭靠窗,肌肉都收縮成冷凍后的死塊,所謂冷若冰霜。她把票插在座椅上,讓查票員自取。
兩站過后,上來一老頭,走到她身邊問:“這兒有人嗎?
“沒有。”林梅把放在空座位上的大衣放上儲物架。
“你很漂亮,女士。”老頭說話了。
“謝謝。”
林梅對老頭沒什么興趣,但老頭一直喋喋不休。當得知林梅喜歡繪畫時,他遞給她一張名片,說自己認識一些繪畫的朋友,可以介紹給她。林梅接過名片的手,被老頭兒一把抓住,“我喜歡你,女士,你真的很漂亮。”
這他媽的真是性騷擾了,但林梅沒作聲,不反抗,他讓老頭握她的手。
老頭估計65歲以上。
老頭得寸進尺,他摸林梅的臉了,還念念有詞,我愛你,我愛你。老頭的身體快速靠近林梅,另一手開始摸林梅的下身,隔著紅色長裙。W今天沒注意這條已褪色,穿在她身上顯小的紅裙子。
林梅任老頭瘋狂地說著調情的下流話。她的情緒被對方挑逗起來了,這個死老頭難道真這么歷害?林梅呼吸有點急促。
“我愛你”這三個字并不難開口
按年齡算,老頭應該成長于上世紀60年代,性解放,玩嬉皮士,吸毒,亂搞。現在是老革命再創新功,是一種對衰老的恐懼,他們想在比他們年輕的女人身體上證明他們有活力,他們不老,還需要異性。也是舍不得放棄的人。
“該死的火車,如果不在火車上多好。不,我感謝這班火車,讓我認識了你,美麗的女士。”
林梅擠擠眼笑了,“你愛我?”
“我愛你,我愛你,你也對我說聲你愛我吧。”
林梅捏了他的手,“我不想說。”老頭的手軟綿綿的,厚。
“我要你說。”
“我偏不說。”林梅急了,這鬼老頭。
老頭伸出雙臂抱她,半身壓上,“說吧,說你愛我,愛我。”
這是哪跟哪兒呀,林梅倒被這老頭逗樂了。她今天醞釀在告別時對W說幾句情話,但W不領情,他太病態了。W會下地獄的。
“我愛你,我愛你。”林梅脫口而出。這三個字并不難說呀,對陌生人。她沖破了一種障礙,她仿佛得到解放,仿佛幸福來臨時的顫動。從此林梅會時常將此語掛在嘴邊。ILOVEYOU,這是宣言,這是調情的開始和高潮。
林梅想起初夜是和W在學校的草坪上,她隨著紅裙起舞。她高潮了,大叫,我愛你。W更加用力,也瘋癲了,他們認為雙方那夜都飛上了天。天上滿是星星,花朵盛開,流水環繞,紅裙子左沖右擊,最后爆裂。
火車又停站了,老頭站起,沒忘再摸一把林梅。
“我到了,記住來紐約找我。”
林梅的臉通紅,她不敢看鄰坐的人是否心明眼亮,將他們的親熱全部收入眼底。車廂里的人分明少多了,離終點越近,人越少。
回家
林梅目睹老頭下車,Sunside?這是什么站,這不是她熟悉的地名。
“這是到紐艾倫的車嗎?”林梅慌忙問。
“不是,這是到紐約上城的Waterroad。”列車員回答。
“天呀,我坐錯車了,我現在怎么辦?”
“你到哪里?”列車員問。
“你驗了我的票也沒發現我坐錯車。我到莫桑鎮。”
“你最好下一站就下車,否則越來越遠了。”
林梅沮喪之極,報應喲。首先是W引爆她的憤怒使她看錯了站臺,然后被老頭糾纏,沒注意聽車廂廣播,完全忽視了路邊站臺的標志。
林梅摸出手機,“林平,我坐錯了站。”
“你在說什么?你怎么會坐錯車?”
“我下一站得下車。我會再給你電話。”
深夜二點半,林梅在一個從未去過的陌生車站下車了。只有一個黑人和她同路。她擔心黑人強奸她,她知道這個念頭荒唐,簡直有種族歧視的嫌疑。如果他施暴就妥協好了。
這是小站,無候車室,站臺連著一個一米寬的通道,直達大街。
林梅站在過道里,幸好五十米長的過道暖氣挺足。那位中年黑人得知她上錯了車,友好地對她說,“希望你的家人能接著你。”
林梅松口氣,立馬再打電話,“林平,我現在這個站叫Woddside。”
“好,我去查。你等我電話。”
林梅站在空無一人的玻璃過道,舉目無親,失魂落魄。現在最怕手機沒電,那才真是叫天天不應了。
“我大概知道了。這樣,你就在站臺別動。三小時后我能開車趕到。”林平的聲音令她感到無比的踏實。
“好。我等你。”她坐錯了車,下錯了站,林平給了她回家的方向。
一股風從過道吹過,吹進了林梅的裙子,好似走投無路亂躥的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