動蕩的土地

初次遇見張?zhí)m（化名）是在今年的5月末，她居住的那座城市儼然已經是夏天，午后公交站臺擁擠的人群里，唯獨她長衣長褲的穿著很是打眼，即使與她素昧蒙面，我也第一眼就認出了她。后來回想，大概是因為她與眾不同的神情。

從車站走到她所居住的地方還有段距離，這期間她的左手一直插在上衣兜里，等進屋坐定，她拿出這只手小心地墊在膝上時，我注意到她手腕處兩道明顯的疤痕，不規(guī)則的紋路很是刺眼。后來通過她的講述了解到，這兩道疤痕是她在想要追回房子和捍衛(wèi)她的尊嚴時留下的，這一切都發(fā)生在過去的三年里。

我們交談的地方在旅館的一個房間里，是當地政府“安排”的居所，里面住著張?zhí)m和她已屆耄耋之年的雙親，從屋里的陳設和居住的痕跡看，他們在這里住的時間不短。

張?zhí)m說，從2012年“兩會”至今他們在這里已經住了1年多。對于過去三年里發(fā)生的事情，她能夠非常流暢的復述出每一個細節(jié)，我想不僅僅因為她是事件當事人，也是因為她在此之前已經對很多人講述過，不過依然沒能改變目前的現狀。

2009年3月的一天，包括張?zhí)m在內的400多戶居民很詫異的從當地新聞聯播里得知，他們所居住的小區(qū)地塊被劃定為了商業(yè)用地。張?zhí)m說，他們此前沒有接到任何通知，卻以那樣的方式被告知生活了多年的房子要被拆遷，一時間很多人接受不了，于是找相關部門討要說法。即使如此，也沒能阻止事態(tài)的繼續(xù)發(fā)展。到2010年5月，拆遷工作正式啟動，當年8月的一天，張?zhí)m下班回家時發(fā)現自己家被強拆了，而至今，房子的產權證還在她的手中。

我看到這片土地的時候，張?zhí)m所描述的幾棟居民樓早就不見了蹤跡，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平整后的建筑廢墟，這片被圈住的地塊位于十字路口的一角，寬敞的馬路那邊是一座現代化電子商城，熙來攘往的人群使那邊看起來十分繁華，與此形成鮮明對比的，是馬路這邊的沉寂。

其實我相信類似張?zhí)m的遭遇，正普遍發(fā)生在我國很多地方。因為我此前曾親眼目睹當時還依然被稱為北京宣南區(qū)的胡同里，留守釘子戶家的屋頂被砸出窟窿，一面墻壁被拆掉。房子甚至失去了遮風擋雨的基本功能。看到這樣的情形很多人都會條件反射式的追問，為什么要堅守在這里。“對拆遷補償款不滿意啊。”記得當時同行的同伴這樣回答。這樣的理由是最容易被人們理解和接受的。

強拆背后總有幾個相似的要素：沒有足額的補償、缺乏正當的程序，有行動力的拆遷隊以及“有背景”的開發(fā)商。張?zhí)m說，她所居住地段的商品房價按照市值計算每平方米已逾3萬元，而政府補償的拆遷款未經評估就按照每平方米1.2萬元計算。

回來后，我?guī)е鴱執(zhí)m的案例向一位研究土地產權領域的學者請教，他直言，“出現這樣的情況，是因為這個地方實施的是分地段統一定價，不管這個地塊是不是離某個學校、公園近，也不管這個地塊的實際房價可能高出統一定價幾倍，而是簡單按照每畝多少價來補償，這是一個區(qū)域定價的概念，如果當地繼續(xù)這樣推行新型城鎮(zhèn)化，那老百姓真是太苦了。征地基本上都是政府說了算，價格也是政府定，再由政府搞運營。既沒有足額補償也沒有正當程序。要解決這個問題，就要把《土地管理法》改為《土地法》。這么改就是把各種權屬，人和土地的關系確立起來，從權利的角度講，誰擁有所有權同時就擁有哪些權利，包括轉讓權還有所謂的剩余的分配權等等，這些產權是一個產權束，它怎么轉到別人的手里，這都是《土地法》應該涉及的。”

我們應該以什么樣的態(tài)度對待土地，或許國外的做法能夠帶來一些啟發(fā)。

美國從建國初期到20世紀30年代140余年的時間里，政府將大量公共土地的公有產權變成農民的私有產權。政府主要通過贈送、出售等措施處理公地，促進土地資源的開發(fā)利用。在1862年以前，美國政府主要是以拍賣的形式低價出售公有土地。1862年《宅地法》通過后，土地分配的重點轉向免費贈送方面。例如，《宅地法》規(guī)定凡沒有持械反抗過合眾國的美國公民，每戶交納10美元登記費即可申請取得160英畝西部公地，連續(xù)耕作5年后，可免費獲得土地的所有權。到了20世紀30年代，美國可耕種的公有土地基本上已經分配完畢，由于大量的開發(fā)、砍伐森林，使用化學制品加速了水土流失和土壤破壞，于是政府的工作重心就從單純的公有土地分配轉移到土地資源的保護方面。美國土地資源保護最主要的方法是采取立法形式，通過農業(yè)支持項目來實行。1985年的《食品保障法》是美國歷史上提出的保護土壤的最大計劃之一，通過地租補貼鼓勵農民參與該法的實施，從而達到保護土壤的目的。1996年通過的《農業(yè)完善和改革法》終止了自20世紀30年代以來一直沿用的通過補貼來限制生產和保護土地的做法，改為通過立法特別是土地分區(qū)法加強對土地資源的保護和利用。土地分區(qū)法的制定主要是為了規(guī)定和限制土地使用權利，處理好土地的相鄰關系的矛盾。土地的開發(fā)利用必須符合政府的土地使用規(guī)劃，使土地資源的利用為公眾提供更好的效果。當農地改變用途時，農民必須考慮是否對本地經濟和環(huán)境產生不利影響。造成損失的，政府要進行懲罰。從產權角度分析，美國聯邦和州政府對農地始終享有三項權利，即土地征收權、土地管理的規(guī)劃權和稅收權。政府這三項權利并非是無限制的。比如，即使是用于公共目的的土地征收，也需征得社區(qū)成員的首肯，并給土地所有者以市場價值的補償，如果社區(qū)成員堅決反對，土地征收也是很難實現的；土地分區(qū)法包括土地使用綜合規(guī)劃的制定，也必須召集社區(qū)所有成員參加，在社區(qū)成員討論通過的基礎上才能頒布土地分區(qū)法，土地稅和其他稅收一樣，稅率必須有章可循，而且征稅者必須為納稅人提供良好的服務。農場主對農地具有完備的產權。土地所有者在分區(qū)法規(guī)定的范圍內有充分的自主經營和使用的權利；土地收益除了按國家和地方政府的規(guī)定交納比較固定的土地稅、農產品銷售所得稅、房產稅等之外，沒有任何其他稅費；土地所有者在土地轉讓、租賃、抵押、繼承等各方面也都具備完全不受干擾和侵犯的權利。正因為土地所有者具有明晰的土地產權邊界，所以在美國，私有土地的侵權行為和土地糾紛的案例是罕見的。

這位學者還談到了民主與道德，讓人深感社會的治理方式如果不能由人治變?yōu)榉ㄖ危瑢τ诶习傩斩裕覜]了，是時時刻刻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