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詩人
八月,炎炎夏日,安徽教育出版社品尚書系推出謝有順先生《消夏集》,對于這個書名,謝先生在后記里這么解釋道:“名之為‘消夏集’,一來這些多是閑文,無非雜感、讀書筆記、演講稿而已,算是多余的筆墨,但它輕松、自由,常常令自己難忘,特別是整理演講稿的過程,心情頗為舒展、清涼,在我,也算得上是一種精神的消夏吧。其次,整理書稿的日子,廣州的盛夏已經來臨,走在路上,熱浪撲面,腦子多半一片昏然,此時躲進空調房,重讀舊文,訂正錄音整理稿,也不失為一種很好的消夏方式。”此解釋頗有趣味,也似乎有著特別的暗示,“一來”和“其次”,一個是精神,一個是身體,兩個層面的消夏,這不就是謝先生歷來都很關注的兩個維度嗎?因此,僅書名的“消夏”一詞,我們即可以有頗多領悟,比如內容、性質、風格、意旨……
集子編排了兩個大類,一是“走與讀”,二是“說與思”。“走與讀”,顧名思義,是邊走邊讀的記錄,當然這不是指邊走路邊讀書的共時性,而是走到某些地方,然后讀出了它們的特別,這種讀是眼睛的觀看,是身體的感受,是身體的、感官的讀,這種讀也必然會夾雜起作者平時閱讀積淀下來的東西,會對作者的內心世界產生影響,因此,這種“走讀”其實也就是身體、知識和精神的共讀。這些都可以從作者對日常生活有特別的理解、對一些文化或自然事物有特殊的感受方面得出。比如首篇《在廣州過俗世生活》,寫自己的經歷,談自己的生活感覺,也結合歷史知識,體驗出一種活在當下的廣州。這種活在當下,當然是一種融身體和精神于一起的生活狀態,它既世俗,又高貴。后記里謝先生對這部分文章的解釋是:“寫的時候,我深感要觀察一座城市,角度非常重要,正如讀書,讀是一回事,能否找到合適的角度來讀,又是另一回事。”他對廣州這一已經被無數前人描繪得透徹無比的城市,還是找到了自己的角度,寫出了新穎和深刻。
另外,這一類還有幾篇隨感性質的評論文章,這些當然也可以是行走的痕跡,即行走在文本上的痕跡,這些痕跡可以視為闡發其他觀點的基礎。從這些小文章里,我們可以看到謝先生是怎么閱讀文本的,清晰地看出他切入文本的角度是什么。比如《記錄也是一種善》一篇,對記錄片這類文本的閱讀也有謝先生個人的、特別的理解,把表象的世界與深度粘合,也就是具體的物質層面與靈魂的思索掛鉤,這當然是謝先生尤其個性又極其深沉的思考。
第二類的“說與思”,是演說集,這不是華麗的政治演說辭,不帶有煽動色彩,因此它不需要特別的修辭術,而是非常樸實的課堂或者會議演講稿。它們與前面的隨筆文章不同,它重在說得清楚明白,講得深刻有力。必然,它的語言是口語化的,樸素簡單,而且還時不時夾有課堂演講必備的一些幽默元素,比如《小說所共享的生命世界》一篇,里面講到作家處理筆下人物的遭際和命運需要符合邏輯方面的內容時,拿金庸塑造的韋小寶來舉例:“這就好比韋小寶,他成長于妓院,妓院的習氣、語言、思維,就自然積存在了他身上……他能夠在皇宮里如魚得水,實在是得益于他在妓院的見識——就阿諛奉承、爾虞我詐這點而言,皇宮和妓院確實有著驚人的一致。”這種舉例和比較,忍俊不禁,放在紙上讀起來也會令人會心一笑,這些引用和調侃式語句,可以讓讀者想象著謝先生演講的風采以及課堂上的輕松氣氛。除開這些,演講稿的另外一個特征是觀點鮮明。演講如果沒有什么觀點,陷入了知識的傳授,那就失去了演講最重要的價值,還不如推薦書目。謝先生的每次演講都有主題,圍繞主題做發散性演說,不但呈現鮮明的觀點,而且在演說過程中尋求嚴密的論證。完成這些層面的考慮是非常難的,但謝先生能夠做到。這從整理出來的演講稿里可以輕松掌握到,比如講述長篇小說寫作的美學規律一篇,這種針對作家的講座,如果換做其他人,很容易大發議論,或者從理論上空談原理,但我們從這篇稿子里可以看到,謝先生幾乎不使用文學理論領域的話語,而是用自己非常生動的語言做概括,并使用非常多具體細微的案例,在剖析文本的基礎上得出自己非常個性的觀點。比如“小說要還原一個物質世界,一種世俗生活”、“小說還必須是精神的容器”、“要有自己的寫作根據地”、“要有一種實證精神”、“要貼著語言寫”等等,這些小標題本身即可以讓聽眾理解并記憶,加上每個觀點下面大量的文本舉例分析,不僅不會讓他的關鍵詞“精神”、“靈魂”等顯得凌空蹈虛,而是讓這些常人看起來虛無縹緲的概念變得踏實可靠。
演講是說,這和寫很不一樣,寫可以不斷修改句子,仔細斟酌,說則必然讓思考過程和說話過程同步起來,它容不得許多時間去思索,這種難度使很多善于寫作的人不會演說,而謝先生則在這兩個層面都很嫻熟,寫作和演說,可以協調得很好,文章好讀,演說也好理解,也因此,他的文章有很多讀者,他的課堂演講也受人歡迎,幾乎場場爆滿,而且收效甚佳。
除開文章內容和性質上的特征之外,我還注意到謝先生在這些文章里呈現出來的一種文體風格上的特別,這種特別也許只是我個人閱讀出來的,但卻也是謝先生在很多場合經常提過的。我們知道,謝先生的批評文體在當下批評家群體中非常罕有,他的文章不但有詳實的文本解讀,有嚴密的觀點論證,而且有清晰的思想呈現,在語言上也易讀、易懂。不管是學術論文還是如這本集子里面的一般文章,語體特征都很突出,不像很多批評文章,有大堆的術語堆砌,有些意思可以用很簡單的詞語來表達也硬要套上術語,論證時候過于注重引經據典,出現明顯的掉書袋習氣。這種風氣已經盛行了很久,甚至在某種程度上成為了學術界評判論文水平高低的指數。我曾經去旁聽過某場現代文學年會,有一位非常令人尊敬的前輩公開說評獎首先看參考資料和文獻如何,這方面的扎實基礎上再作另外層面的考慮。這種評價機制不一定不科學,但很容易造成學術界普遍的考據風氣,而造成與預期目標相反的學術死相。謝先生在《不僅記得,還要曉得》一篇里提到這點,他說:“我尤為珍惜這些異質的思維和心得,因為有感而發比堆砌材料重要,擺脫歷史束縛的能力有時也比歷史感重要。”還有他對“學問”的解釋:“所謂‘學’,本義為覺悟,而‘術’是道路、是方法;學術,其實是一種覺悟的方式,學者則是正在覺悟的人。在學問之中,如果不出示覺悟之道,不呈現一顆自由的心靈,那終歸是一種技能、工具,是一種‘為人’之學,而少了‘為己’之學的自在。”這是謝先生寫在本科生優秀畢業論文集前面的話,其實也可以是對所有做文學研究的人說的話。
做有生命的學問,寫有生命力的文章,這一直是謝先生堅持的觀念。在后記里,謝先生提到話語方式的選擇問題:“今天這個時代,知識分子注意思考的方式,也注意思考的話題,但往往忽略了話語的選擇。他們與民眾之間的鴻溝,有時并非思想的距離有多遠,而是因為語言不通、各說各話。”這是針對演講稿而言,但在我看來,也能夠作為論文語言方面的意見。而且,不僅僅是知識分子與民眾,就是同為知識分子的研究者和文學創作者之間,也需要注意話語的選擇,選擇什么風格的說話方式,直接影響到文章的影響效果,而這其實就是理論思想的生命力問題。在《小說寫作的幾個關鍵詞》里,謝先生說:“有感而發本來是一切寫作的精神起點,現在,卻成了稀有的寫作品質了。”還說:“作家在談論精神、靈魂之前,首先要把自己的感官活躍起來,先從細節、情理、常識開始,恢復一種寫作的專業精神,從而恢復讀者對文學最為基本的信任感,恢復文學寫作中那種生機勃勃的氣質。”作家寫作如此,評論寫作又何嘗不需要感官的活躍和生機勃勃的氣質呢?沒有生命力的文字是收不到效果的,這與謝先生提到的不愛己則不能愛人具有同樣的邏輯,自己的文章都缺乏生氣,又如何讓它的讀者有所感發呢?
身體和精神的“消夏”感不單單是作者本人在整理文集過程中感受到的,而且是這本集子所收錄的文章在文體、語言和意旨等方面隱含著的風格。風格即人,簡單附會一下,也可以理解成:謝先生自己感受到的身體和精神層面的消夏,其實就是隱藏在文章里面的氣質,它們相互印證。而這種氣質,也自然而然地可以傳送到讀者的心靈里,在炎炎夏日感受到清涼和舒暢,也領悟一種生機勃勃的精神品質。